第10章 封塵往故(六)
台上的人,帶著面具,咿咿呀呀的唱著最近新流行起來的話本。
台下的人,帶著面具,哼哼哈哈的喝著最近新研究出來的靈酒。
洛寒原本是不想來的,奈何拗不過小徒弟的堅持,若是他不來,大有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架勢,再加上最近確實沒有什麼值得閉關的東西,出去透透氣也算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了。
易楚墨剛剛擺脫掉一個懷疑自己得了心病的懷春少女的糾纏,就瞥見葉輕萱蹦蹦跳跳的扯著洛寒的袖子往外跑的一幕,只覺有些好笑。
話本的內容很簡單,台上一身紅衣的是前幾話中覆滅的羽商國最後的一個公主,從小生活在盟國金陵國與她指腹為婚的一位小王爺府中。此時與她對峙的黑衣男子是金陵國的大太子,幾乎意味著要成為一國儲君的男人。一身白衣的小王爺將公主護在身後,十指相扣,雙方的背後侍衛和殺手躲在陰影里,場上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僵局。
這一幕,名為「夜話」。
太子的冷漠和氣憤,王爺和公主的堅定不移,最終定格。
悠揚笛聲中,夜景謝幕。
琴聲響起肅殺蕭瑟,最年輕的上將軍,身騎白馬持將令劍,振臂一呼,帶著王府的親衛軍,消失在黃沙里。而城牆上他的心上人,為他吹奏著他最愛的一曲小調,婉轉悠揚。
這一幕,名為「送君」。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他的消息消失在了萬里黃沙之中,了無音訊。
金鑾殿上太子站在高處,他成了一國的儲君,王權加身,他無比渴望的權利和身份終於到手,他也按耐不住心中,對於那道紅色倩影的渴望。
火燒王爺府,陰影圍高台,親衛退無可退,如草芥般被收割,公主拔劍,在火光中劍身上倒映著她堅定的目光。
戰馬嘶鳴,戰弩齊射,小王爺奪過她手中的劍,將她擁入懷中,一聲令下,驍勇的騎兵直奔皇宮。
他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那是權傾天下的運籌帷幄的笑,像是將軍,像是帝王,唯獨不像那年樹下撫琴的小王爺。
他在等,等一個借口,等一個合理的借口,如今有了。
他在公主的額上輕輕一吻,像是在昭告天下宣示著她的主權。
隨後消失不見,直到他君臨天下那一刻,轉頭看時,鳳冠霞帔的鄰國公主,笑眼盈盈,期待著什麼。
他如約宣布,海月國的長公主將與他成親,以結兩國之好,恍惚間他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什麼,他沒有低頭,或許是旒冠太重,或許是群臣的目光太過熾熱,又或許是喜悅他有些頭暈。
這一幕,名為「權傾天下」。
鋒銳的匕首刺進她的胸膛,她卻無力反抗,散落的御昭扔在一旁,她感到嘴裡有些甜,卻又感到身上有些冷,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流走似的。直到火焰點亮的時候她才又感覺到幾分溫暖,才心滿意足的閉上了眼睛。
那位耀眼的母儀天下的皇后,拍拍手收集完她的心頭血,轉身離開。
儲君前去探望那個為他獻出心頭血的皇后,皇後面色蒼白,虛弱不堪,他有些心痛。
「朕要謝謝你,朕會好好補償你的,你好好休息吧。」隨即轉身離開。
太醫在身後緊張的走進紗帳。熟練的問診,記錄,離開。
「你說朕的病需要一個對朕痴情人的心頭血才能治好。倒是沒有說錯,來人啊,賞賜。」那醫師想要離開。
「被取了心頭血的人要怎樣醫治,朕要好好補償一下皇后。」他恍然想起那張面色蒼白的臉,卻不像是皇后。
醫師誠惶誠恐,叩頭如搗蒜。
「陛下,心頭血是一個人的生命之本,取了的人,唯有,唯有,死路一條。」醫師顫抖著說出這句話后,冷汗直流死死的跪伏在地上,不敢再出聲。
皇帝如遭重擊,險些沒有站穩,無力的擺了擺手,
「退下吧。」
醫師如釋重負,關上門的那一刻,夜晚的涼風將他吹的有些冷,順帶著將他滿身的冷汗風乾,他打了幾個冷噤。想著要不要給自己開幾副方子暖暖身子。
「這天下那個真正對我痴情的人又是誰呢?」
這一幕,名為「終了。」
「寫的真好,你覺得呢。道友?」這一刻所有的時間都被定格住了,台上的留影石沙沙作響,台下的人,默不作聲,就連推杯換盞中灑出酒液也詭異的停在了空中。
唯有洛寒一人不受影響,他看著桌前帶著面具的黑衣男子,他的裝扮赫然是台上那位短命皇帝的樣子,而葉輕萱則變成了公主的模樣,洛寒四下環顧,酒客幻作殺手,小二化作親衛,大開的門口冷風灌來,面前的男子,摘下面具,露出那雙狹長的眸子,陰險狡猾。眼中閃爍著令人熟悉的蒼白靈力,如一位帝王注視著他。
「如你所願,我是夜玄天,鳴凰部統領,幻天一族,余諾笙。此番前來只是想見識一下公主殿下這一世的師傅究竟是何許人也,今日一見倒是有些失望了。以你現在的修為你覺得能保護得了她么?」余諾笙望著洛寒帶著幾分威脅的意思說。
「呵,你若真的失望,恐怕也不會躲在假身之後了,至於你所說的什麼鳴凰部,我並不關心,現在萱兒是我的徒弟,你若敢動她半分。我不管你背後什麼鳴凰部還是墨麟部,都只會是一個下場。」洛寒,冷哼一聲。
他可不是嚇大的,忘道者的實力確實非同小可,如今行走在中州的,僅他所知的便有「鳴凰部」,「墨麟部」,「青鸞部」三部。至於是否還有更多,他雖不知,卻可以推斷,忘道者有白黑金青四大靈力,想必這與所謂的夜玄天四部也是有所關聯。
「鳴凰部,作為老天帝舊部之中的溫和派系,其主要職責便是保護四散的天帝子嗣,而另外三部是主張清洗,扶持新天帝的清洗派,我對於你斬殺另外三部的事有所耳聞,也是頗為佩服,只是蘇醒的三部成員只會越來越多,而據我所知,小公主已是這座凡人界之中最後的一位天帝子嗣。待得三部祭煉好窺天神鑒,任你天上地下也是無路可退,無處可逃。你覺得你們能逃得掉?你覺得憑你一個連仙界都沒聽說過的井底之蛙能攔得住三部仙人?」余諾笙對洛寒的威脅只覺好笑。
「你,一個小小的劍修,只不過是一個連仙劫都未見過的螻蟻還要妄圖擋住天威不成?可笑,可笑。若非公主尚未覺醒記憶,公主身邊怎會留你一個凡人,做她的師尊。你也配?若非我是溫和派系,三部只怕早已把你擒下,讓你嘗嘗仙界的刑罰是何種滋味了。」說話間余諾笙轉頭,連帶著酒肆所有的客人一同轉頭,駭然的一幕定格,他們臉上都長著余諾笙的臉,帶著詭異的笑平靜的看著洛寒,讓人不寒而慄。
「雕蟲小技。」洛寒冷笑一聲,劍意衝天而起,雙指併攏,一劍斬出,斷絕虛妄,紫色的劍氣如流星般墜入此方幻境,凌冽的殺氣縱橫。
銀白色的眼眸一點一點佔據了他的眼眶,右手腕處的禁制瘋狂轉動,冰冷的氣息很快瀰漫了幻境,冰霜如毒蛇一般攀上了那些虛幻的人臉。
鏡面破碎的聲音不斷響起,一聲接一聲的,節奏逐漸加快以至於形成一場詭異的合鳴。
「咔嚓。」余諾笙的身上,傳來碎裂的聲音,後者滿不在乎的一笑,只是輕蔑的看著眼前如同劍鋒般刺目的身影。
冷哼一聲。散去了幻境。
一時間,吆喝聲,笛子聲,酒杯碰撞聲,再次出現在酒樓里,好像剛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洛寒身上的殺氣也如冰雪消融般很快就無影無蹤。但是他知道,儘管眼前的幻境散了,但是剛剛的對峙絕不是什麼幻境,他不著痕迹的遮住了,右手上的禁制。此時此刻它的顏色,已經不再是純粹的紫色的,而是摻雜著幾點不易察覺的黑色。
他沒有搖醒不知何時睡在一旁的葉輕萱,此時的她,正嘴角帶著一抹甜甜的微笑,睡的正熟。好在酒樓的每一處都有隔絕雜訊的陣法。也不會打擾到她。
明明是叫他出來看戲,卻自己睡著了。他覺得自己這小徒弟真是有趣的很。
「若是將面具戴的太久,不知道戲中人會不會忘記哪一個才是自己呢?」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這話,像是在問戲中人,又像是在對他自己說。
「最初的最初,年幼的大太子,出現在繁榮的街上,彼時的他不知道什麼是權利什麼是擁有,他坐在轎子里掀起帘子,忽的瞥見一隻小木鳶落在轎子前,一個粉色的小姐姐蹦蹦跳跳的,跑出漆紅的大門,撿起木鳶,沖他笑了一下,露出一顆小虎牙,而後消失在視野里,年幼的他問起嚴肅的父親,硃紅色的大門裡是一副怎樣的光景,父親只是責備他胡思亂想,並檢查起他的背課來。」
「再後來滿城歡慶的燈會裡,他和那個蹦蹦跳跳的少女擦肩而過,那時每個人之間都隔著一層面具,他也一眼認出了那雙狡黠調皮的眼睛,她已經長得比他高了不少。而他的身邊是父親最器重的丞相的小孫女,牽著他的手,與他結伴同行,他知道會有人在暗處寫下自己的一言一行,他賭氣的拋開了玩伴的手,消失在人群中,其實只是想再看一眼那個小虎牙罷了。視線里,那身影遠去,消失,他將手中的糖葫蘆送給了那個文文靜靜的小姑娘,撇了撇嘴,她甚至沒有要哭的架勢。」
「後來啊,他又長大了一些,他知道了自己是一國太子,未來的儲君,他也知道那朱紅大門背後是不安分的越親王和他那藏不住的野心,如火焰般不加掩飾的野心,擁兵,自傲,結識門客,製作龍袍。這些都是他躲門口偷聽來的,直到通敵的罪旨降下,他的血濺在了朱紅的門上,他看到了少女眼中的驚恐和少年眼中的怨毒,還有父親眼中的得意,他還是不懂。」
「他流連於煙花巷柳,奔走於茶館酒肆,罕見的他有些厭倦了,太子的身份,覺得無聊,他想著什麼狗屁太子,卻不如那個王爺的身份。又是一年燈會,這一次他沒有下去,而是站在樓上,吹著小風,莫名的他想見她一面,這種想法誕生了就像是火苗撩撥著他的心,他動身了,直到對峙的那一刻,她眼裡的恐懼和那小王爺眼裡的怨恨和緊握的手,徹底點燃了他,但是他又釋然了,他的姻緣早就被定好了,選擇權也不在他,他有些無奈,但是看著眼前的一幕,他還是有些低落,他能做什麼,一聲令下將那個討厭的人殺掉?那或許這輩子都看不到她的笑了吧。他有些失落,離開了王府,回首是驀然瞥見硃紅色大門上那一片暗紅的痕迹,像是一雙眼睛一樣,盯著他。」
「他坐在冰冷的龍椅上,只覺得宮中有些冷清,才想起上一批宮女太監好像已經被捉進了皇陵陪葬。又一年花燈節,他帶著面具,走在依舊繁華熱鬧的街上,這是那個小王爺出征的第幾年來著?不知不覺又走到那扇門前,似乎是風化的太厲害了,那討人厭的暗紅上終於消失了,他聽著喧囂中傳來的笛子聲,想著那小王爺的品味倒是不錯,他沒有進去,只是叫來了一個小孩子,給了她一串糖葫蘆和一張紙,上面是一首曲子,至少是他最愛聽的,隨後吩咐她進去。他站在門前默數著,待到數到了七十二時,前奏響起,他覺得這樣其實也不錯。他就站在那裡,像個怪人一樣,聽完了最後一曲。才心滿意足的回宮,給宮裡的每一個人發了五倍的賞錢,遣散他們回了家,也算是放假。」
「他派人送去一個鄰國進貢的木鳶,本以為會像以前那般很快便退回來,但是這一次他猜錯了,火光衝天里,暗紅色的軍隊如潮水般湧進皇宮,像是一扇厚重的門,讓他有些窒息,待到為首的人出現時,他瞭然一笑,正是那小王爺,他如釋重負,反正自己這皇帝當的也沒什麼意思,小時候他以為他可以得到一切想要的東西,直到後來他才明白,有些得不到的東西,就算是他願意拿這河山與之交換也是無果的,莫名的,他想起了自己那些妃子,覺得有些對不起她們,她們到最後也沒能成為自己臨死前的幻想,他甚至記不清他們的臉,一縷紅裳飄過,他看著那雙沉浸在復仇的喜悅中的眼睛,得意,欣喜,他像是想到了什麼,看了一眼背後的龍椅。心中出現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話。」
「你會娶她嗎。」
他沒說出口。
他的血已經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