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孝子
對於謀反,武則天並不陌生。
作為皇后執政的這些年,她處理過最多的事情就是平叛。
大唐的疆域太大了,突厥,吐蕃,吐谷渾,回鶻,高句麗,一年到頭,哪兒不發生幾起小火苗。
從顯慶五年開始參政算起,她已經執政二十四年,對於奏章上的叛亂二字已經習以為常。起初幾年還惶惶不安,到如今看到這二字,腦中浮現的便只有,是誰?在哪兒?派誰去平叛?
就在去年,她還剛處理了聲勢浩大的徐敬業叛亂。
說道這個叛亂,武則天就恨得牙痒痒。
她廢帝之時,就已經做好了有人反對的打算,但她萬萬沒想到,第一個捅自己一刀的,竟然是一向親厚的英國公府。
因為英國公李勣當年在自己立后一事上有出力,所以武則天一直將英國公府視為自己人,泰山封禪時將其作為封禪大使,生病時親自前去慰問,墜馬傷腳時親自賜馬,甚至連他寡居在家的姐姐,都封為東平郡君。
她萬萬沒想到,李勣一過世,他家那個小子只是因為仕途不順,就蹦躂起來了,還要「勤王」,攪得東南三州不寧。
他死就死了,可惜了許多百姓被捲入戰火,更折損了那個寫了一手漂亮文章的小子。
有才遺於野,是宰相之過啊。
搖了搖頭,將去年發生的不愉快的事情放下,看到手中這封信所說的謀反……嗯,李家那些廢物們終於要行動起來了。
他們的密謀,原本就在她預計中,不算什麼新鮮。
臣不密失其身,君不密失其國,這般大刺啦啦的串聯,真當她是眼瞎的不成。
武則天沉吟片刻,然後問旁邊的上官婉兒,「之前令各地準備建登聞鼓的事情,準備的怎麼樣了。」
「已經在東都和兩京設置了登聞鼓和肺石,周圍不許士兵防守。有冤不能自伸者,立肺石之上,或敲登聞鼓皆可。立石者左監門衛奏聞,撾鼓者右監門衛奏聞。有司不得無視,不受者加罪一等。」
「嗯。」武則天點點頭,片刻后卻又搖頭。上官婉兒見狀忙問,「可有不妥?」
「挺好的。就是太少了。」武則天看著遠方,微微一笑,「大唐疆域有多少?百姓有多少?其中有冤不得申的有多少?其中能來洛陽和兩京告狀的,又有多少?」
「這……」上官婉兒見狀,試探的問,「那在各州也設立?」
「嗯。除此之外,再加上告密這一條。」武則天張口吩咐道,「若有告密者,當地官員不能問是什麼秘密,他們只要按照五品官員的待遇,將這些人送入京城即可。」
「告狀者的身份有限制嗎?」
「不限。即便是農夫樵人也許一視同仁。」
「是。」上官婉兒提筆擬招,旋即又面露為難之色。「如此厚待庶民,恐怕士人有所不滿啊。」
「無妨,再為這些人開一條通道即可。」武則天想了想吩咐道,「你再擬一道聖旨,允許內外九品以上官及百姓有才者自舉。這樣有精力的人自去研究自己的升遷,就無心管這些庶民告不告狀,告不告密了。」
「是。」上官婉兒應聲,一邊寫詔書,一邊嘀咕,「這樣一來,中書省那些人又要抱怨干不完活了。」
「無妨,我打算在門下省和中書省設諫議大夫和監察御史,一個匯總,一個處理這些信息。到時候需要不少人,那幾個老大人不是一直想要提拔青年俊彥嘛,這就給他們機會。」
「那他們可要高興了。」想到那個場面,上官婉兒笑了笑,又繼續草擬詔書。
她一揮而就,將幾分詔書寫好,呈給武則天審閱時,看到放在一邊的信,忍不住提醒,「那廬陵王所提的謀反一事?」
「樂城郡公剛過世,東突厥那邊又鬧了起來。安北都護府不太平,廣州獠也蠢蠢欲動。」武則天按了按頭,「哪裡不需要人注意?相比這些國家大事,李家那幾個跳樑小丑算什麼?且放在一邊,等他們真起事了再說吧。」
上官婉兒想起近些天來的奏報,嘆了口氣,不再多話。
「不過既然廬陵王來信,也不好沒有表示。你等會兒去挑些小孩子用的東西,還有京中時興的玩意兒,讓人送去。」武則天的表情複雜,「畢竟,廬州偏遠,生活不易。」
「是。」上官婉兒點頭稱喏。
就在此時,外面有人稟報,「白馬寺住持求見。」
武則天聽到這個,露出了一個笑容,「宣。」
上官婉兒見狀,忙收拾了自己草擬的詔書,低眉順目的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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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的風雲,李裹兒一無所知。
除卻路途遙遠的原因,更現實的問題是,
她病了。
嬰兒的身體太孱弱了,弱到根本承擔不起過度的腦力活動。所以在她目睹了父母打算把那封信送到長安之後,整個人鬆懈下來后,很快就人事不知了。
具體反應就是,當夜她發起了高燒。
李顯夫婦還沒從女兒早慧近乎妖的震撼中回過神來,就聽到太醫擔憂的稟報,說孩子怕是活不成了。
孩子太小,湯藥能用的有限,又是最可怕的風寒,十有八九要夭折。
就算是運氣好熬過來,也可能變成傻子。
「怎麼可能!我兒天命所佑,怎麼可能活不了!」一向好脾氣的李顯,難得發了脾氣,一腳踢翻了御醫。
「殿下。」韋氏扯住了李顯,讓御醫下去之後,才拉著李顯,有些酸楚的說道,「這孩子……怕是為我們擋了災吧。」
要不然如何解釋昨夜那猶如神鬼附身的舉動。
李顯楞在了那裡,沒有說話。
韋氏摟著他,眼淚止不住落下。「這孩子命苦,生出來就比她的新兄弟姐妹坎坷,沒想到小小年紀,卻又遭逢此大難……為什麼老天爺要如此」
李顯站在那裡,一時說不出話來。
人在極致的悲痛下,反而哭不出來。
他只是有些恍惚的想著,我的孩子,她怎麼就不成了呢?
縱然早產一些,嬌氣一些,但自出生以來,都一直是個很乖巧的孩子,平素帶她時也不讓人操心,怎麼就忽然要離他而去?
他不信。
李顯木木的坐在小床邊,看著燒的小臉紅撲撲的孩子,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機械的拿過旁邊水盆里的帕子,浸水,擰乾,然後給孩子擦拭。
「我聽聞世間有神醫,叫孫思邈,父皇先前曾請他入宮過一段時間,」李旦一邊給孩子擦著,一邊絮叨,「也不知道如今太醫署有沒有他的傳人。」
「想必是有的。」
「小時候,聽父親提起過晉陽姑姑的事情,他每次提起來都淚流滿面。那時候我心裡暗暗想,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父親每次如此,未免有些惺惺作態。」
李顯抬頭,看著韋氏時,眼中已經蓄滿淚水,「而今我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韋氏再也忍不住,抱著李顯大哭了起來。
李顯抱著韋氏,拍了拍她的背,語氣哽咽,「起來吧,再換一盆水來。」
「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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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對孩子的執念總是可怕的。
李顯這輩子沒受過苦,哪怕是被貶的那天,他也是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可是這一天,他硬是睜眼到了天明。
他不知道天明后,等待的他的是什麼。
或許是轉好希望,又或許是一具小小的,冰涼的屍體。
但他想,不管是什麼,
此生作為父親的他,都想陪她最後一程。
天微蒙蒙亮的時候,李顯給孩子擦身體,忽然摸到額頭似乎不燙了。
他當時呆了一下,還以為是自己手被凍壞了,產生了幻覺。所以下意識的把手偎在肚子上暖熱了,這才重新把手探到了孩子的額頭上。
是冰的。
他湊近拿自己的臉試了下孩子的額頭,確定溫度正常,忽然想到另外一個可怕的可能,頓時一屁股坐下來了。
「殿下,」韋氏被他驚醒,看他嚇得跌坐在地,臉色瞬間煞白。
李顯沒有理會她,而是將手湊近了孩子的鼻子,直到察覺到那微弱的鼻息,這才轉頭,臉上已經滿是淚痕,「退了,燒退了!裹兒熬過去了!」
「郡主已經度過危險了,」專精小兒方的太醫檢查過後,鬆了口氣,但是想到他見過的許多僥倖活下來的孩子,最後痴傻的樣子,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後吞吞吐的說,「只是,只是怕傷了腦子,長大了會痴傻。」
「傻就傻了,只要她能好起來,什麼都不成問題。」李顯摸著孩子柔嫩的笑臉,笑的前所未有的溫柔,「只要我兒能長大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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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裹兒感覺自己睡了很久。
這一覺久到,她感覺自己身體都舒展了許多,似乎胳膊腿兒都更舒展了一些。
她是被一道亮光,和幾個嘰嘰喳喳的聲音吵醒的。
「她就是我們的小妹妹,母親說,我們以後要愛護她,照顧她。」
「好的,我以後會好好照顧妹妹的。」
「噫,好醜,我們能不能把她丟掉,換個漂亮的。我不喜歡丑妹妹。」
「憑什麼!我不想照顧妹妹,能不能讓她當姐姐,我當妹妹,她照顧我?」
「她如果把她的月錢都給我,我可以考慮罩著她。」
這都是誰啊?
李裹兒皺了皺眉毛,慢慢的睜開眼,然後發現自己的搖車旁邊為了一圈小蘿蔔頭。
哦豁,都是熟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