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定北王府,書房內窗扇半闔,光線昏暗。
林越單膝跪地,雙手奉上一個長木盒,「殿下,屬下從凌大人那裡取來了此次歪柳巷命案的卷宗。」
木盒上貼有官府封條,以防中間有人暗自窺探。
絹素山水畫屏後面,紅泥茶爐咕嘟咕嘟冒著熱氣,震得茶蓋都在輕響。
男子右手虛握撐在額邊,斜靠著美人榻閉目養神,墨發如瀑散落在玉枕間。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手臂,凝脂般的肌膚吹彈可破,連青色的筋脈都看得分明。
「放地上吧。」燕安謹的嗓音不似在人前那麼清越,反而語調悠長,添了幾分曖昧朦朧的靡靡之意。
他懶洋洋地翻了個身,玄色衣袍便如同流水一般從軟塌邊緣滑了下去,逶迤曳地。以金線綉制的暗紋在爐火的映照下,一跳一跳明滅不定。
「是。」
林越把東西放下以後,卻並沒有離開。
踟躕片刻,他雙膝跪地,「屬下罪該萬死。」
昏暗的內室靜了許久,久到林越以為對方已經睡過去的時候,才聽見一聲輕笑,伴著聽不出情緒的問句:「哦?何罪之有?」
「屬下一心想回來複命,卻沒有處理好身後的尾巴,差點暴露了世子的事。屬下一路上都警惕防備著,唯一沒有防備的時間,便是昏迷過去那一陣。想來那道士便是趁那時,在我身上留下的術法。」
林越當時一醒來就在一個道士的洞府中,屋裡都是八卦鏡,羅盤,符紙。
妖與道天然對立,林越重傷未愈,不想與道士糾纏,自然剛蘇醒過來就迅速離開。
他被道士追蹤,不知道有沒有把人引到定北王府。若是被別有用心的人知道世子的真身,那可就遭了。
「此事怨不得你,」燕安謹沒骨頭似的卧在塌上,語調慵懶散漫,「那道士的功力在你之上,你未曾發覺,也情有可原。」
「可不管怎麼說,此事是屬下失職,請殿下責罰。」
「本不願罰你,既然你執意如此,那便自行下去領罰吧。」
「……是。」
林越正要告退,又被燕安謹出聲叫住,「等等。」
「殿下還有什麼吩咐?」
「你是在何處昏迷的?」
林越回憶了片刻,「好像是在一座山上,不過屬下不記得那座山叫什麼了,可要去查一查?」
「不必了。」
待林越離開,斜倚在塌上的人,才徐徐睜開了眼眸。一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眼微挑,眸中噙著興味,「來我府上找葫蘆……」
山上撿來的葫蘆……那個小道士到底是來找葫蘆,還是來找狐狸呢?
說起林越此去的江南一帶,最有名的道觀,便是清風老道的拂塵觀。
難不成那個小道士,是清風老兒的徒弟?
燕安謹指尖微動,地上的木盒自動開啟,裡面的東西飛了過來,輕飄飄地落在一旁的茶桌上。
江采霜出了侯府才想起來,自己剛到京城,根本不認識路。
這大晚上的,她應該到哪找個人來問路呢?
剛升起這個想法,江采霜便瞧見,前方牆根底下似乎站著個人。
她頓時一喜,從牆頭跳下去,走到那人身後,拍了拍他的背。
那人身體猛地一抖,抱著頭脫口而出:「啊!妖怪!」
「哪有妖怪?妖怪在哪兒呢?」江采霜連忙取下腰間的尋妖盤,可是星盤並沒有任何反應。
「沒有妖怪啊……」
那人用袖子抹了把額頭的汗,後知後覺地說道:「原來是個人啊,我還以為是妖怪呢。」
他一身書生打扮,膚白唇紅,長得很是俊俏。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大街上?」江采霜疑惑地問道。
書生看似膽小,性子倒是有幾分倔強,「小生聽說歪柳巷有妖怪,書中有言,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妖怪作祟。」
江采霜眼眸亮起,「你也要去歪柳巷?」
「正是。」
江采霜晃了晃手中的捉妖羅盤,提議道:「那正好,你給我帶路。我是道士,若真有妖祟,我可以保護你。」
「如此甚好。」
兩人一拍即合。
走在幽長漆黑的深巷,江采霜並沒有注意到,身旁為她指路的書生,背後的影子卻是一抹狐影。
狐狸身後蓬鬆柔軟的尾巴左右搖了搖,彷彿在得意地炫耀。
今日下午,燕安謹看完林越拿回來的卷宗,便看出歪柳巷的案子確是妖邪犯案。
他夜裡出來查案,順路拐到了平遠侯府附近。
歪柳巷有妖邪作祟的傳言甚囂塵上,那個小道士若是聽說了,肯定會有所行動,於是燕安謹便幻化成另一幅模樣,特意等在侯府外面。
還真讓他等到了。
書生起初還有點害怕走夜路,有了伴以後,像是大膽多了,還有心思跟她閑話,「你這道士口口聲聲說出來捉妖,卻連路都沒打聽清楚,該不會根本沒有真本事,只是招搖撞騙之輩吧?」
江采霜漲紅了臉,不服氣地反駁:「誰說的?我只是捉妖心切,忘了問路而已。」
「若是你今晚不走運,沒有遇到小生。你連妖怪的位置都不知道,又如何捉妖呢?」
「我自有辦法。」
「什麼辦法?」
江采霜想了想,「我可以用羅盤尋妖,或是去前面大街上找幾個人問問,總會有法子的。」
走出坊門,江采霜聽到了前面喧鬧的人聲。
今天晚上聽采青姐姐說過,京城不似其他地方有宵禁,鼓樓夜市燈火通明,徹夜都有做生意的。
「哦?」書生對她手裡的羅盤起了興趣,「這麼說,你手裡的羅盤真能捉妖?」
「那是自然。」
「可否容小生一觀?」
「這……」江采霜本有些猶豫,可看他眼神清明澄澈,不似奸佞之人,把羅盤給他看看也沒什麼不可以的,於是就拿給他了。
書生剛將羅盤拿到手裡,便像被燙到似的,將它又丟了回去,「怎麼這麼燙手?」
「你說尋妖盤燙手?」
「是啊。」書生坦然承認了。
江采霜抱著自己的尋妖盤,若有所思地走在前面。
書生跟在她身後,剛走出兩步,卻見前面的少女突然轉身,指間捏著一張黃符,「啪」一下貼在了他額頭上。
書生一愣,停下了腳步。
江采霜等著符紙起效,可半天過去,符紙依舊沒有燃起來,這說明沒有接觸到妖氣。
「咦?」這是怎麼回事?
突然被貼了符紙的書生幽幽開口:「這位道長,你該不會把小生當成妖物了吧?」
江采霜:「……」
過去這麼久,符紙都沒反應,足以證明眼前之人並非妖怪。
江采霜只得將黃符收了回去,乾巴巴地解釋道:「可能我弄錯了。」
可他方才為什麼會覺得尋妖盤燙呢?
書生手心朝上,朝她伸出手,「拿來。」
「什麼?」
俊書生眉梢微挑,看向的是她懷裡的尋妖盤。
江采霜不明所以地把東西遞給他,「你不怕燙……」
一句話還沒說完,她就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書生神色自若地拿著尋妖盤,翻來覆去把玩了一會兒,絲毫看不出任何被燙到的跡象。
「你不覺得燙了?」江采霜不敢相信地看著這一幕。
書生輕笑,理所當然地道:「我又不是妖,怎會覺得燙?」
「那你剛才為什麼那樣說?」
「小生這不是想試一試道長的本事?」書生眼底浮現出點點笑意,將東西交還給她,「畢竟道長要帶小生去捉妖,萬一道長修行不夠,小生怕自己小命不保。」
江采霜這才回過味來,自己被這個臭書生給耍了。
「哼!」她從書生手裡,一把奪過自己的尋妖盤,之後便只顧往前走,不理他了。
燕安謹望著她氣呼呼的背影,輕輕將垂到胸前的髮帶拂到身後,不由失笑。
方才那隻青銅羅盤,他可是認得,分明是清風老道所用之物。
這麼說,這小姑娘當真是清風的徒弟。
只是她年紀尚輕,心性又這般單純,清風老兒怎會讓她獨自一人出來捉妖?
就不怕……萬一出了什麼差錯?
兩個人說話間,已經快要走到歪柳巷。
歪柳巷發生命案,如今被官兵團團圍住,離老遠就能看到他們手裡舉著的火把。
剛一靠近歪柳巷,江采霜手裡的尋妖盤就迅速轉動起來,指針顫了許久,最終停在一個方向。
江采霜暗自記下方位,把尋妖盤收了起來。
「我要去捉妖了,你自己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剛準備走,袖子卻被人拉住。
那書生拽著她不肯放手,耍無賴道:「道長,萬一小生被妖怪發現了怎麼辦?這裡太不安全,你還是把我帶上吧。小生雖然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可自小就跑得快,不會連累道長的。」
江采霜堅決搖頭,「不行,我到時候沒辦法分神保護你。」
「道長,說好了帶小生一起捉妖的,你可不能把小生一個人留在這裡。」書生不依不饒地抓著她。
「可是……」
官兵隱約聽見說話聲,厲聲喝道:「什麼人在那邊!快去看看。」
前方有幾道腳步聲,朝著他們藏身的角落跑了過來。
無奈之下,江采霜只得抓住書生的后領,一把將他帶上了屋頂。
躲到屋頂之後,她往下拽他的胳膊,讓他跟自己一起躲在屋脊後面。
燕安謹被迫蹲下,與她的肩膀輕輕撞在一起。
「道長,小生有個親戚在府衙當差,此次歪柳巷傳言有妖邪作祟,小生倒是了解一些情況。」
江采霜還在跟他鬥氣,本不願理會他。
可她實在耐不住好奇心,便清了清嗓子,故作冷漠地道:「說來聽聽。」
燕安謹壓低了嗓音,眸中噙著流光,「道長是否正好奇,歪柳巷為何要叫這個名字?」
「為什麼?」江采霜順著他的話問。
「說來也怪,京城遍地栽柳,可只有這條巷子的柳樹與眾不同。這裡的所有柳樹,都是歪的。」
「還有這樣的事?」江采霜不知不覺中,早已被書生的話所吸引。
她看向腳下這條深巷,路邊和院子里果真都栽滿了柳樹,沒有一棵柳樹是正的,都是歪柳。
江采霜剛覺得疑惑,很快便反應了過來,轉頭怒瞪向書生,「臭書生!你又耍我,柳樹本就容易歪,你看汴河邊的柳樹不都是歪的么?」
書生胳膊懶洋洋地搭著屋脊,低笑著提醒:「這裡可並沒有河流經過。」
一般來說,只有長在河邊的柳樹才會朝著河面歪。
這裡沒有河流經過,柳樹本來應該長得筆直,這裡的柳樹卻都長得歪歪扭扭,怪不得這條巷子叫歪柳巷。
江采霜不自覺地將內心的疑惑問了出來,「這是為什麼?」
「因為怨氣。」
若是人的心氣不正,便會生出歪心。樹沾染了不正之氣,也會生出歪枝來。
「這裡怎麼會有怨氣?」
「整條歪柳巷沒有良家農商,都是做……」燕安謹正想說「皮肉生意」,話到嘴邊卻想起,眼前這位小道士可是未出閣的姑娘,於是換成了更含蓄的用詞,「做一些見不得人的生意。」
整條歪柳巷都是樂坊青樓,三教九流的人都會來此處消遣。
江采霜不知道他所說的見不得人是指什麼,於是問道:「這麼說,這裡的人都是壞人?」
「非也。都是苦命人。」
江采霜似懂非懂。
不過她知道,越是陰暗見不得人的地方,越容易滋生怨氣和陰氣,也容易生出妖鬼。
巷子里都是一座座院子,外面看起來不起眼,像是普通的民院。可裡面假山游廊,花圃竹林間藏著好幾處雅緻廂房,布置得倒像是高門大戶的後院。
「道長可知道那妖怪的藏身之處了?」
江采霜點頭,「在那邊。」
那是一座二層小樓,臨著一片人工開鑿出的湖。
樓上燈籠高掛,房間內透出昏黃的光來。
「道長打算何時動手?」
「不急,我先準備一下。」
說罷,江采霜從懷裡掏出張符紙,掀起面紗一角,輕輕舔了兩下符紙。
燕安謹望著她的動作,眉梢微挑,好奇地問:「你在做什麼?」
江采霜眨了眨眼,坦誠回答:「舔符紙啊。」
燕安謹突然想起來,之前那張符紙貼上來的一瞬間,他似乎感受到了細微的涼意。
說起來……剛才在巷子里,她故意走在前面,是在偷偷舔符紙?
貼在他額頭的那張符紙上,也沾了她的口水?
燕安謹表情一片空白,僵硬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心情忽然有些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