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暖秋
第三章暖秋
燕秋怡見姑姑面有愁容,示意下人們離開。燕秋怡輕聲安慰道:「姑姑,少爺的事我已經聽綽兒說了,那丫頭提起來就哭的梨花帶雨,顯然是心疼極了。您還記得小時候少爺與那農家孩子相交么,他二人約定了日子,便是颳風下雨也要趕去,沒想到那孩子也是重諾,趕著泥濘與少爺相見。可半路遇上了泥石翻滾,把那孩子埋死在了裡面。後來少爺知道后難過了好一陣子。背頸處因為傷心,紅腫了好長時間。之後少爺又與那城西的小乞丐相識,日日去施捨銀子。小乞丐拿了銀子便回家奉養老母。之後其他乞丐見了,都來與少爺討要。少爺卻是一分未給,最後被人絆倒搶了銀子,腿也摔傷了。是那小乞丐背著少爺回了府內,後來那小乞丐便是現在的小六子。少爺從來都是真心待人,但並非不會識人。此次少爺受傷,怡兒覺得其實是少爺太過寂寞。山莊內皆是女眷,鮮有同齡男子,少爺也是情難自已罷了。」
燕歌綾點了點頭,自己愛兒的心性,她當然是盡知。沈翠寒雖然從小體弱多病,但是性子卻隨了自己,稱得上格外執拗。對於家中奴僕丫鬟,更是溫柔貼心,沈翠寒待人以誠,為人寬厚,絲毫沒有半點氏族子弟的紈絝氣息。在公公沈重芠口中,沈翠寒的性子大概是隨了他的,燕歌綾對此也是頗為贊同。
燕歌綾輕飲了一口香茗,點點頭輕嘆道:「公公那日與我提過,打算在今年給翠寒行及冠之禮。怡兒,此事你怎麼看?」
怡兒想了想,開口道:「我聽人說,世家子嗣,十一二歲便要及冠。算的男子成人之禮,少爺行冠禮也是應該的。」
燕歌綾聞言卻輕嘆一聲,指著遠處一朵肆意綻放的一品冠道:「這一品冠生在花園,恣意繁盛、花團錦簇。倘若把它植於廳堂,為廳堂添彩展示自身,逢客還要被人拿出來稱讚客人『仙客來』。你說這花兒苦還是不苦呢」說著微微搖首,髮鬢間的步搖一陣輕響。
燕歌綾繼續道:「三叔那裡皆是女娃。我堂堂驚神山莊沈家,只有這一個嫡孫。及冠之禮必定廣邀各地武林群雄觀禮。可從此以後我這可憐的孩兒便身負枷鎖,事事都要掛上驚神山莊少家主沈翠寒的名號。江湖上的仇家更是找到了尋頭……你也知道翠寒這身子難有自保之力。所以,之前我與你提的想法……」說著燕歌綾從懷中掏出了一柄短劍,鯊魚皮的鞘,烏黑的劍身宛若一筆狂狷的筆鋒寫於手心。
燕秋怡見姑姑掏出自己隨身的匕首墨羽翎,臉上不禁飛霞入耳。扭捏道:「姑姑……少爺年紀尚小。我……我覺得還是過些年……年……」最後燕秋怡滿面緋紅,聲音已經細不可聞。
燕歌綾見狀心中暗嘆,將墨羽翎塞在燕秋怡手中。柔聲道:「我的好閨女,我知翠寒這身子對你來說是委屈了你。他與你自小一起長大,你待他如珠如寶,疼他之處與我更甚。他身子弱我希望你能代我照顧他,護他周全。從此賢婦旺夫為沈家開枝散葉。以後沈家這家業,就要靠你打理了。如果你擔心你爹爹那裡,我自然會去說的。想必他自會同意。」
燕秋怡聞言玉首低垂,搖頭道:「家中還有諸位姐姐妹妹……我……」
燕歌綾輕擺素手打斷道:「你三叔的幾位姊妹,終將嫁做人婦。我沈家女子各個都是巾幗不讓鬚眉,姑奶奶們必定可以打理好自己的婆家。況且我堂堂武林世家,哪有姑奶奶們回家主事之理?」
燕秋怡不再言語,燕歌綾曾與自己提及此事。希望在沈翠寒及冠之後,便與燕秋怡完婚。從此二人做那並蒂蓮花形影不離。一是為了保護沈翠寒安全,二是也能早日為沈翠寒留下子嗣。
但燕秋怡知道,沈翠寒為沈家單傳,沈翠寒必定還要續房納妾,對於自己本心上是極為不願的。單是沈翠寒身邊的貼身丫鬟沈綽,便早已對沈翠寒芳心暗許。沈翠寒平時對待下人溫柔寬厚。怕是這院中想被收房的丫鬟更是不在少數。
燕秋怡羨慕自己的姑姑一生只與一人。自己的姑父也曾立下重誓只愛燕歌綾一人。說到底她畢竟是個極有性格的女子,與此時代女子大相徑庭。雖然沈家三叔娶妻妾四人,而且不分大小。但燕秋怡卻深不以為然。她心中實在難以接受自家相公與人分享。
燕歌綾知她心事,此事若是放在別人身上,燕歌綾定會逼那男子立下毒誓,只娶燕秋怡一人。可是到了自己兒子身上,自己卻是希望兒子如小叔子一般多娶多生,好為沈家開枝散葉。
燕歌綾微微一笑,柔聲道:「我的好閨女,我知你心思,但女子出嫁從夫,豈能不為夫家考慮。夫家單傳一脈,怎能只有你自己一房。此等心事可與女子婦道相悖。況且翠寒身子弱,不會填房太多,你莫要擔心失了地位,你永遠都是咱沈家的正房。」
燕秋怡聞言秀眉蹙起,有些倔強的輕咬了一下嘴唇。剛要開口,燕歌綾秀眉輕蹙,面露不悅道:「我的好閨女,此事你只是一時難以想通。莫要鑽那牛角尖。來日方長,往日翠寒如何待你的,姑姑姑父怎麼待你的,你心中自然有數。姑姑從不求人,今次只求你多想想,翠寒需要你,姑姑也需要你!」說著燕歌綾裊裊起身,風姿婀娜間頗是令人難以反駁的決絕。燕歌綾輕輕拂袖,轉身便往遠處的綉樓走去。
燕秋怡望著手中的墨羽翎,又望了望燕歌綾的背影。眼睛里蒙上了一層薄霧。心中的委屈令她緊咬嘴唇,眼角劃出了一抹清痕。
忽然一雙柔軟寬厚的手覆上了燕秋怡的眼睛。背後之人輕輕「咦」了一聲,但旋即柔聲道:「猜猜我誰啊?」
燕秋怡聞言心中微微一顫,將手中的墨羽翎輕輕入懷。然後雙手將覆住自己雙眼的手輕輕摘下。站起身幽怨的,帶著幾分哽咽地道:「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小猴子!」燕秋怡微咬朱唇,用袖子擦乾了眼角的清淚。
沈翠寒繞到燕秋怡身前。倘若平時以沈翠寒的身子,進入燕秋怡身前三丈內,便會被她知曉。今日心事翻湧,竟不曾察覺。
沈翠寒看著雙眸微紅的燕秋怡,微微皺眉,轉即想到了什麼似的,臉色一暗道:「怡兒是我惹你哭的么……委屈你了。」
燕秋怡聞言不禁心中一疼,對於眼前這病懨懨的貴公子,自己是真心喜愛的。小時候自己病了,沈翠寒明明渾身疼痛還要端葯給她喝。叮囑她只要喝了就不疼了。每每想到沈翠寒的溫柔暖心之事,怡兒都不禁心中暖暖。
沈翠寒緩緩坐下,看著桌上的藥瓶,強笑道:「怡兒辛苦你了,為了我這殘軀奔波,取來這續命的丹藥。我知道你因何煩惱,是我配不上你,你本應該找個世家公子或是武林俊彥嫁了。如今卻被娘用那無形枷鎖鎖住,我這般身軀不知何日就會……」
沈翠寒有些乾澀的嘴唇被玉指輕輕按住,燕秋怡柔聲道:「少爺,我許你一世,一定護你周全。」
沈翠寒微微一愣,但轉即眼目低垂,神色複雜的道:「你知我最重承諾,莫要許我,耽誤了你一生。」沈翠寒輕輕嘆了口氣,他覺得如果自己一直是這般樣子,就莫要與他人添了麻煩。他總是格外小心的護著自己周全,走路小心翼翼的,說話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了損傷讓身邊人擔心。
可是內心的他卻是壓抑的,他討厭自己,他覺得自己是個累贅,只會拖累別人。有時候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身邊人,所以他有些竭盡全力的用溫柔以待他人。他嚮往極了豪俠男兒的仗劍生活,可他不能……正如他不能自己決定很多事。
沈翠寒看著同樣神色複雜的燕秋怡,柔聲道:「來日方長,你莫要許我什麼,我會當真。我只要你莫要事事牽挂與我,顧忌與我。這會讓我覺得自己很無能……你奔波勞碌,怕是餓了。一會到我房裡,我吩咐他們去給你做些好吃的。」
此間,忽聽得廊榭盡頭一個清脆的聲音道:「少爺,老爺喚你去見張先生!」沈翠寒看了看薄怨幽幽的燕秋怡,抬手輕輕捏了捏燕秋怡的耳垂。柔聲道:「好姐姐,莫要想太多。我只歡喜你笑的樣子,跟這些百花似的,若你有苦,我願意代你去嘗,你莫要害怕。」說完緩緩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藥瓶打開,一股濃烈的藥味傳來,沈翠寒彷彿早已習慣,隨手倒了一粒吞下。然後將藥瓶輕輕放在懷裡。彷彿收藏珍寶一般的緩步朝前廳走去。
燕秋怡咬著嘴唇,她回來時偷偷嘗過一粒,苦的難以形容。可沈翠寒從沒說過,大家也從不知道。可能在沈翠寒心裡,大家已然替他背負了許多,這苦就是天生要讓他來吃的吧。
燕秋怡輕輕嘆道:「你這冤家,人家心都快被你揉碎了。」然後便抿著唇起身朝自己的小院走去。
……
長夜微涼,初秋仍暖。今年的秋彷彿比往年晚了些許。皎月掛懸,華燈挂彩,驚神山莊里的燈火彷彿也在與天上的星辰爭耀比熠。
後院的一處僻靜的閣樓里,一個老人卧坐在書籍中間。這老人鬢髮花白,長髯灑於胸前。緊閉的雙目和溝壑縱橫的皺紋,顯的老人氣色不佳。這老人面頰瘦削、骨骼高聳,細觀之下可見老者年輕之時的凌厲氣勢。
但老人此時面色卻很平靜緩和,對著身旁垂立,如獅子般的身影開口道:「逾川,我聽白老多次提起京中之事。這賈如道之名我也頗有耳聞,今次包家小子來找你雖未明說,但我們也該及早配合才是。他若要錢糧,你一定盡量幫其籌措。」
這老者不是旁人,正是江南驚神山莊的家主。江湖上叱吒風雲二十年的沈重芠。是那人人稱頌的「長城內外三千里,劍指驚神沈無敵」
沈逾川望著自己的父親,偉岸如獅的身軀微微躬身。闊口一開,恭敬道:「歌綾前幾日收到了前線戰報,燕雲等地確實戰事吃緊,耶律光德即將揮軍南下。但顯王一脈重臣皆遭貶謫,雖有軍中重將輔佐。但倘若今次燕雲之地戰敗,顯王一脈必定會廣受牽連。包相曾為帝師,更是顯王的岳丈,如今包相都被譴謫……恐怕就算我們聯合江南眾世家也是人微言輕了。」
沈重芠聞言微微冷哼,頗為不悅道:「我沈家從一介白丁了無牽挂。到今日鄱陽湖畔良田萬畝,確實走的艱辛。偌大家業需要你這江南武林盟主來守。真是難為你了!」
沈逾川臉色一紅,趕忙低垂虎首,認錯道:「孩兒知錯,爹爹莫要動怒。」
沈重芠微微一嘆,隨手抓起身旁的一本古籍。翻弄了幾下,道:「我老頭子是瞎了,但我心還沒瞎。我沈家雖然是一介平民,但心懷報國。這『俠義』二字,可以是除暴安良、恩仇必報。亦可是捨身取義為國為民。今日你不願聯|名|上|書,更不願動用你朝廷的那些關係,生怕得罪了那奸相。你又與那貪生怕死的宵小有何區別?偌大家業……守?是你守么?我輩武人最值得守的難道不是俠義二字么?」說著將手中古籍丟至沈逾川腳邊,窗外清風一陣,翻弄著的書籍竟是《五蠹》。
沈逾川咬了咬牙,跪在沈重芠身前。道:「俠以武犯禁,自古以來我輩多是屠狗之輩。錦衣輕裘,佳肴庭榭盡得后,卻不再心懷黎民蒼生。現如今我等皆是輕義重利之輩。孩兒愧對爹爹教誨,謹遵爹爹責罰。」
沈重芠點了點頭,雖目不能視。但沈重芠還是將身體轉了轉,讓自己的身體沐浴在月光下。沈重芠揮了揮手道:「江湖上的大俠,未成名之前,與人家比武爭名。打遍各門各派,一個江湖綽號要比性命看的還重。開宗立派廣納門徒,糾葛於江湖恩怨。當年我與魔教相爭,十幾年間我手上鮮血沾染無數。魔教妖人屠戮百姓,我偶得一個機緣,方能守家鄉父老安寧。如今魔教退居西北,黃沙漫天之地里埋著的卻是狼子野心。魔教時刻想與我中原武林爭鋒,加之北地窩闊一部,不斷蠶食我大梁北部疆土,若有一日兩相聯合,想要染指我大梁山河,苦的可都是你的佃戶蠶婦啊!」
聽到沈重芠所言「你的佃戶蠶婦」,沈逾川有些羞愧難當。垂下的額頭上也微微沁出了汗珠。沈重芠搖頭嘆息,語氣也平和了幾分:「天下之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就算你散盡家財與了他們。他們依舊不會滿足。漁夫結網,農民收糧,蠶婦繅絲、收成入手樂而充實。他們要的只是一份安寧富足。我泱泱大梁,百姓安居樂業,靠的是勤勞與堅韌。君王臣子黎民百姓,各司其職。如今我沈家能保佃戶蠶婦衣食無憂,便是我沈家受蒼天垂青。你今日能聯合一眾武林世家上書朝廷,幫顯王籌措軍資,也是你等能做、該做之事。況且你還有我沈家男兒之軀,邊疆吃緊投身報國,也自不在話下。這就是你們這群人所司之職。」
沈逾川重重的點了點頭,先前頗多顧慮也都一掃而空。心道:我堂堂沈家縱橫江湖數十載,為百姓蒼生也算做了不少好事。如今卻因家業甚大,生怕得罪了那奸相引來報復。瞻前顧後,謹小慎微,生怕參天大樹毀於他人之手。可父親說的對,我一武林世家生於草莽、長於武林、興於廟堂。難不成沒了家業就沒了手中劍么?想到這,沈逾川站起身,堅毅的道:「父親教訓的是,逾川今後行事必當謹遵父親教誨。」
沈重芠微笑搖頭,揮了揮手。一陣輕咳間,沈重芠飲了幾口淡茶,沈重芠忽然朗聲道:「窗外這位朋友,我父子二人閑話,難為你聽了如此之久。」
沈逾川彷彿也沒有一絲意外,對著父親施了一禮。轉身走出房門,飛身躍上房頂。只見房頂上標槍般挺立一人,此人雙手環胸左手持劍。定定的望著沈逾川。
沈逾川看了一眼高懸天空皎潔的月亮,又看了一眼前院的通明燈火。右掌伸出往遠處後山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那黑衣人微一冷哼,縱身躍起猶如一道黑色的閃電極速朝後山掠去。沈逾川微一提氣,如獅子般偉岸的身軀,卻像靈猴一般迅疾的朝後山追去。
二人剛一離開房頂,只見十數道人影猛地從黑暗的院落里衝出。直奔沈重芠的房間衝去。驟然間一道銀輝如銀河傾瀉一般,在黑暗的天空中潑灑而出。滂沱洪流般的劍氣瞬間瀰漫了整個院子。
這十數道人影驚得瞬間飛退。皓潔的月光下,屋頂上負手站定一席白衣,二目宛若兩盞璀璨的金燈。目光所及之處彷彿照亮了一切陰影。
黑衣人中為首的一人,微微驚道:「金燈劍聖?二十年前不已經死了么?」
負手之人長劍指地,冷森森的劍光曳動著,只聽他一字一句的道:「沈家,沈傾雲。求劍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