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鮫淚珠
第25章鮫淚珠
風過庭院,落葉婆娑。桓寧輕咳了一聲,「你知道?」
即墨郢道:「我只是眼瞎,不是聾子。」
再輕的腳步聲也無法瞞過他。桓寧也不再廢話,「我們不是天界派來的。」
即墨郢「嗯」了一聲,也沒有接話的興趣,只懶懶抬腳往屋裡走去,桓寧一時啞口無言,倒是十七走了過去,望著那庭中一池清泉,「你為她祝禱三年,又為她尋來凈海泉,難道真的不想知道她的下落?」
即墨郢立刻停下了腳步,側頭,「你認得?」
「鮫人最喜的水質。」
即墨郢唇角露出微笑,「你想問什麼?」
十七並不廢話,單刀直入,「你最後一次見她是何時?」
即墨郢回答地很乾脆,「四顧城,十八樓。」
又是十八樓。
他渺渺地嘆了口氣,「她請我喝酒,喝了很多很多,然後我就醉倒了,醒來時她已經不見了。」
「為什麼請你喝酒?」
即墨郢唇角滑過一絲苦笑,「因為我們是朋友,我知道,你們定然覺得我不配。」
十七眼底並無輕蔑,「朋友並沒有身份的界限。」
即墨郢笑了笑,「多謝,你們與之前來四顧城的仙官很不同。既然你們願意為她而來,我也有東西麻煩你們轉交給她。」
說完,他進了屋,片刻后就出來了,攤開手,手中是一顆大拇指大小的珠子,光華內斂,純凈無垢。
桓寧財迷心竅地下意識去抓,被十七搶了先,十七低頭端詳那顆珠子,道:「鮫淚珠?」
即墨郢點點頭,「是明曜仙官的。」
桓寧戀戀不捨地收回手,「但是明曜仙官她……」
「她已經不在了。」即墨郢平靜介面,「我知道,我日日許願,不過圖個心安。但是聽說真情流露而形成的鮫珠與鮫人的屍身魂魄之間有所感應,我希望它可以幫到你們。」
話已至此,即墨郢轉身欲走,卻被十七的一個問題給絆住了,「你可曾見過她的心上人?」
即墨郢抬手撫上眼眶,眼淚慢慢濡濕了白布,「倘若我不曾見過,也不會失去這雙眼睛,也不會……認識她。」
出了即墨郢的住所時,四顧城的街道上已人煙稀薄。這座人妖仙共存的城裡,晚間總是會發生一些不可思議的怪事。
或者是一隻賣花的小妖怪,或者是一條跑來跑去的綠眼小貓,但也只是在角落裡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桓寧和十七這樣旁若無人地走在路上的,倒是顯眼極了。
桓寧也不想這麼顯眼,但是十七穿了件很顯眼的白衣。她很真誠地建議要不要換一件,十七略作思考,然後拒絕了。
於是他們並肩行在灑滿月光的長街上,街道兩旁紙醉金迷的酒坊樂坊里,卻時不時有不懷好意的目光窺視著他們。
桓寧雙手枕在腦後,還在回想即墨郢說的那個故事。
一個凡人愛上鮫仙的故事。
在初遇時,凡人即墨郢只是四顧城裡卜卦的高手,而對方則是被派來四顧城執行任務的天界仙官。許是抱著和桓寧一樣的心態,仙官去找這個凡人卜了一卦。
凶。
鮫仙臉上戴著不知道從哪裡買的饕餮面具,只露出了精緻小巧的下巴,聞言后,唇線一下子綳直。
雖然隔著面具,但即墨郢卻感覺她倏地冷了臉,鮫仙面無表情地掏出一顆更值錢的珍珠,「重算!」
即墨郢拒絕,表示算一次就夠了。但在鮫仙下一刻掏出的東西面前立刻改口,「……好好說話,別動手。」
於是即墨郢在長劍橫在桌子上的情況下,又含淚算了一遍。
仍然凶。
一把珍珠直接砸桌上,「重算!」
……
最後,即墨郢看著桌子上坎卦,違心地說出了那句,「小吉。」
仙官清透明亮的眼眸里終於迸出幾縷歡喜,高高興興地拿起了他寫的簽文,只是低頭時,那張猙獰的饕餮面具鬆了系帶。
於是即墨郢看到了鮫仙的臉。
然而鮫仙並未在意,她只是彎唇一笑,「謝啦。」
然而此事並未完結,到了傍晚收攤之時,一個帶著同樣面具的人走了過來,他不是來問卦的,而是問鮫仙來問過什麼卦。
天色將沉,即墨郢收拾著攤子,說著天機不可泄露,隨即被男人壓住了肩膀。輕描淡寫的兩根手指,縱使在四顧城這種地方,他也立刻感受到了巨大的威壓與暗藏其下的殺意。
即墨郢心知任憑自己怎麼掙扎也是無果,於是說出了實情,鮫仙問的正是她與一位友人的緣分。
男人面色沉沉,「緣分?那麼結果如何?」
即墨郢如實相告:「山天大畜,對方心機深不可測,必有所圖謀。」
這是真正的解簽,可惜鮫仙並沒有聽。
男人低笑一聲,「凡間玄宗,你也算出類拔萃,只可惜你見過了她。」
即墨郢聞言立刻想跑,但只是剎那間,他甚至沒有見到男人如何動的手,眼前已然一片漆黑。他捂著雙眼痛苦跪倒在地,指縫間滲出鮮血。
男人慢條斯理地擦著手,彷彿剛剛動手的人並不是他,「你本犯下大錯,從凡間逃到四顧城也算有一安身之處,只是不該用這些玄宗手段謀生。我毀了你吃飯的傢伙,此後便安心做個凡人。」
夜風颯颯,一張擦過手的布絹扔在他臉上。
即墨郢本玄宗叛徒,推演天道是他所長,他亦在人間一小國里擔任國師,只是後來被追殺才不得不逃到此地,隱姓埋名,卜卦為生。
可是這城裡,有太多他得罪不起的人,他的一身本事,在人間或許可以興風作浪,可在四顧城,卻毫無作用,被挖去眼睛甚至不知道對方是誰。
失去眼睛的即墨郢開始一蹶不振,消沉地在十八樓喝最貴的酒,最後付不起酒錢被丟在了寂河邊,差點被河底女妖拖去做了晚餐,還好有人路過撿回了一條命。
昏昏沉沉中,他聽那人一邊背著他,腰間長劍因為被壓彎的腰在地上沙沙劃過,一邊嘟噥著什麼。
她在說,「哎呀先生,你怎麼幾日不見這麼拉了?我給你的珍珠不夠多麼?怎麼還被老闆丟出來了?」
是她。即墨郢腦海中立刻浮現那張艷色驚絕的臉和她唇角微微張合時,那點明艷的硃砂色。
他想起了自己的眼睛,深沉酒意與滔天的怨怒一齊湧上心頭,他悄無聲息地從她背後伸出手去扼她纖細柔美的頸項。就在他的邪念即將得逞時,鮫仙停住了腳步,背挺的極直,他一驚,啞著嗓子問怎麼了。
「看見了一個小可憐。」
鮫仙望向撞到自己腳邊的一隻受傷白兔,目露歡喜,滿含希翼,「先生,你餓嗎?」
即墨郢動作一頓。他喝了很多酒,又醉了一晚上,自然是餓的。
於是他們一起吃了一頓烤兔子。雖然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仙寵,但是鮫仙非常理所當然地給抱走了。
吃完后,即墨郢感覺有一根微涼的手指停在他空蕩蕩的眼睛前,鮫仙語氣傷感,「原來你不是沒錢了,是眼睛受傷了啊。」
他無聲地撫住眼睛。鮫仙嘆了口氣,「聽說鮫淚珠可以治眼睛,有機會我帶給你。」
他聽見她喃喃道:「不過我可哭不出來,下次回西荒找桑梨他們要幾顆吧,小梨兒最愛哭了。」
即墨郢怔怔抬頭,彷彿在望向那個聲音的主人,可入眼只有一片深淵,他艱難地問:「你……你為何要幫我?你我素不相識。」難道是因為愧疚?
鮫仙卻很認真地回答他,「為何要有原因?難道這天底下的公平良善,都要依靠親緣才能去做嗎?」
即墨郢沉默不語。對於鮫仙這樣的人來說,倘若知道這雙眼睛因她而盲,她大概會不管不顧地去討要一個說法吧。
可是那個人,那樣強大,即墨郢即使在夢裡想起,依然會恐懼到驚醒。
後來,她又來了幾次四顧城,只是沒有找到鮫淚珠,但每每來,都會帶上一些小玩意,或是一根盲杖,或是幾枚不用眼睛看也能摸到很深刻痕的銅錢。
她當他是朋友,與他喝酒聊天,問他一些關於凡間的熱鬧,也會說一些天上神官們的辛秘往事,也有時,她會靜靜聽著不願說話。
最後一次她有了一個新的任務,她請他喝了十八樓最好的酒,請他卜算了一卦,關於她此行的結局。
他算出來,乃是大凶。
她久久地沉默著,在他的勸誡中微微一笑,既沒有說不去,也沒有說不去,只是輕輕和他碰杯,「喝酒吧。」
一杯又一杯,醒來時,東方既白,人去樓空。唯有一顆晶瑩的鮫淚珠在桌面上兀自轉動,跌落他掌心。
滾燙的,是剛剛才落下來。
從此她再也沒有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