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所幸有青菊站在一側,將她攔住。
隔著一扇門,綠蕪聽見自房裡傳來的斷斷續續的哭聲,顫抖的啜泣聲亦讓她瑟瑟發抖。先前她只是聽說步左相的冷漠無情,這是她第一次感受這般壓抑。
風聲呼嘯不止,夾雜著少女脆弱的聲息,不絕如縷。
不知過了多久。
終於,房門被人從內推開。
綠蕪身子一凜,趕忙朝房門望去,只見步瞻面色冷淡地走了出來,獨留姜泠一人在主卧之內。
小姐的哭聲也停止了。
一見步瞻,守在院子里的女使紛紛低下頭,緊張地大氣不敢出。
只聽見一道極輕的腳步聲,那人踏出院門檻。
綠蕪抹了把眼淚,終於狂奔入主卧。
主卧未燃燈,推門而入時,滿室皆是灰濛濛的一片。八角薰籠的香也燃盡了,薄薄的一層雲霧纏繞著,漫過破亂的床帳。
姜泠仰頭癱倒在床上,右臂自床沿無力地垂下來,像一幅凄美的畫。
她身上只蒙著薄薄一層白紗,脖頸上紅通通的,鎖骨上也布滿凌亂的痕迹。看得人心一悸,忍不住落下兩行淚。
「小…小姐……」
綠蕪忍住哭聲,上前。
姜泠似乎很累了,麻木地抬起眸,只看了那丫頭一眼后又將眼皮輕輕闔上。她細長的雙眉緊蹙著,似乎在忍耐著什麼。
綠蕪來到床邊,掀開凌亂的簾帳,又匆忙從一側抱起被褥,搭在她身上。
「小姐,您……疼嗎?」
「奴婢去叫人打盆溫水,再去問青菊姑姑要藥膏,您等一下奴婢,奴婢——」
綠蕪的手腕忽然被握住。
姜泠的力氣很小,她像是一朵經歷了風雨拍打后的花,得借著對方的力氣才能從床上坐起來。見狀,綠蕪再也忍不住,抱著她嚎啕大哭。
「小姐,奴婢不明白,相爺他為何要這般對您。不就是買了件紅色衣裳嗎,您也不知道相爺不喜歡紅色,再說了,咱們下次不買、不買就是了……」
綠蕪正哭著,感覺到自家主子怔怔地轉過頭。只這一瞬,姜泠忽然伸出手,捂住了綠蕪的嘴巴。
「綠蕪,莫要這樣說。」
她的嗓音很沙啞,「都是我的錯,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小姐……」
姜泠忍著身上的痛,用手撐著牆慢慢站起來。
「小姐,您這是要去哪兒?」
姜泠攏了攏衣裳,指向一側的桌案,輕聲道:
「把畫都拿過來。」
綠蕪雖不明所以,卻也只能順著她的意思,將桌上厚厚一沓畫取過來。
這些都是小姐平日所做的畫,因是練習之作,故而未曾裝裱起來,而只將這些畫紙堆在一起。
「還有那一幅,」姜泠嘴唇乾澀,「水波山色。」
綠蕪將畫紙放在她手邊,又繞到書桌后,踮腳將《水波山色》從牆上摘下來。
「喏,小姐。」
「把炭盆端過來。」
「什麼?」
姜泠盡量平靜地重複:「炭盆。」
因為幼時經歷,她很害怕明火。綠蕪也怕炭盆傷到她,猶猶豫豫地端著那東西,擺放到離姜泠不遠處。
誰知,下一瞬,站在床邊的女子竟將手裡的畫紙丟了進去!
「騰」地一下,火焰興奮地往上冒。
綠蕪先是一怔,爾後反應過來,哭著攔她:
「小姐,您這是在做甚,這些都是您的心血,您辛辛苦苦一筆一畫畫出來的東西,不能燒啊!小姐,您不能燒啊!」
「今日之事,根本錯不在您。您根本不知曉相爺不喜紅色,咱們下次不買艷色衣裙便好了。您沒有錯,千萬別燒這些畫啊!!」
姜泠每往火盆里扔一張,火焰便往上躥幾分,滾滾濃煙撲在少女面上,讓她面色一白,微微顫慄。
無邊的驚懼感如潮水般湧來,她額上再度冒出冷汗。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垂著眼,將手裡的畫一幅幅丟進去。
綠蕪哭泣不止:「您這麼喜歡這些畫,要是燒了,真的……真的就什麼都不剩了……」
畫卷上鮮活的春意被大火吞噬,留下焦黑的渣滓。
最後一幅,
《水波山色》。
姜泠攥著畫軸的手指發僵,她抿著唇,剋制著身體的顫抖,最後一次打開這幅畫。
綠蕪瞪圓了眼,驚呼:「不要——」
可為時已晚!
只見少女蒼白著一張臉,決絕地將畫軸擲入火中,熊熊燃燒的焰火,更襯得她面上血色全無。
鬆手的那一刻,姜泠渾身散了力氣,失魂落魄地往後退了半步。
她有罪。
錯的都是她。
是她非要拜季徵為師,是她天天跑去丹青樓,是她不知避嫌與外男相處,是她辱沒了步家的名聲。
是她自以為是,以下犯上。
她不該頂撞步瞻,就如同她不該喜歡上季扶聲的畫,她不該在集市裡買下那一隻兔子小糖人……
姜泠閉上眼。
滋啦啦的火焰聲,落入耳中,如同凌遲。
窗外下起了大雨,轟隆隆的雷聲如鼓點般砸落,「刺啦」一道閃電劈在她瘮白的臉龐上。
忽然,姜泠睜開眼,她猛地站起身子,竟伸手探向那火盆——
綠蕪嚇得一哆嗦。
「小姐,小姐!!」
姜泠忍著莫大的懼意與痛意,將火盆里的捲軸撈起來。所幸畫卷材質甚好,這幅《水波山色》沒有被火焰燒毀,只燒焦了一部分。
「小姐——」
身側的小丫頭撲上來,趕忙替她檢查手上的傷勢。她一邊握住自家主子的手腕,一邊哭,「您這又是做甚,您明明是最怕火的……」
是啊,她明明怕火怕得要死,一看見明火,便顫慄不止。
姜泠無力地低垂下眼睫,看著對方慌慌張張地打來冷水,用濕毛巾敷著她的手指。
主卧內一時靜默,只余院落內大雨傾盆之聲,不知過了多久,綠蕪終於聽到極低啞一聲喚:
「綠蕪。」
「小姐,我在。」
「以後……莫再叫我小姐了。」
少女清亮的眸光在黑夜中化為灰燼。
「改叫我,步夫人罷。」
……
自從那一夜過後,步瞻即便留宿在相府里,也不曾來過聽雲閣。
偌大的庭院又恢復了先前的冷寂,許是冷風愈顯,姜泠竟感覺聽雲閣比她剛來步府時還要寂寥。這裡的一切都是死氣沉沉的,灰濛濛的天、干突突的樹,還有沉悶的、不敢再多說一句話的下人們。
大宣景和十二年的第一場雪落下來。
之前每年初雪,阿衍都會與鄰近的兒郎嬉笑著出去踏雪,庶妹也會陪著姨娘上街採買過冬之物。只有她一人被關在門窗緊閉的庭院里,或讀書,或調琴,或是學習著女工、制香,時不時會有進宮的馬車停在太傅府外,接她入宮學習各種規矩。
她雖然覺得枯燥,但也不得不乖乖地順從。
姜泠內心裡,是不想學習這些東西的。她也想上街,也想踏雪,也想跟著阿衍一起在院子里玩。
阿衍很喜歡玩鞭炮。
當她輕推開窗牖時,只見一個裹得跟粽子似的少年站在雪地里,拚命朝她招手。
「阿姊,阿姊!看這兒!!」
砰地一聲,鞭炮在雪地裡面炸開。
因有白雪裹挾,鞭炮聲很沉悶,可即便如此,姜衍還是被崩了一臉的雪。坐在窗邊的姜泠再也忍不住,用書掩著下半張臉,輕笑出聲。
見她笑了,小小少年也露出小虎牙,朝她做著嘴型:「阿姊,好——玩——嗎——」
她笑著搖頭,也朝他道:「你小心些。」
砰砰砰,又是三聲。
阿衍被雪糰子炸得直往後跑,一邊跑,一邊用凍得紅通通的手捂住耳朵。姜泠倚著窗,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可沒過一會兒鞭炮聲便引來了爹爹,無一例外地,他會被怒氣沖沖的阿爹提著耳朵趕出庭院。
「爹,爹!別打這兒,打屁.股,疼!」
臨走時,阿衍還齜牙咧嘴地朝她擠眉弄眼,絲毫沒有即將要挨打的覺悟。
每每這時候,她會順著少年的目光望去,定會一個小雪人蔭蔽地藏在角落處,默默地陪她讀著書。
聽雲閣的雪下大了。
厚厚的一層雪鋪下來,地上像是堆滿了沉甸甸的鵝毛,姜泠情不自禁地走到窗戶邊,推開窗。
冷風呼啦啦地倒灌進來,湧入她的衣領,登時便有雪粒子落在她的眼睫上。
她縮了縮脖子,也不知在期盼著什麼,等了少時。
四周空寂,雪地一片乾淨。
沒有鞭炮聲。
也沒有藏在角落裡,偷偷陪伴她的小雪人。
有這麼一瞬間,她忽然很想阿衍。
她好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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