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往事不堪憶 3
次日,離張玉郎的婚禮還有三天,岳秦兩人正要前去張宅,陳少歧帶來了一個令人悲傷的消息。
雪紗盟的大姐找到了,她在冰雪覆蓋的湖水裡,栩栩如生,卻永遠地,不再呼吸。
男子平素漫笑的眼睛,沉沉憂鬱,因為一個年輕生命的凋零,也因為阿蠻告訴他,自己是三姐,從此將不得不分擔,盟里的諸多事務。
所以她不知曉,餘生是否能一如既往地保持對他的承諾:常伴君側,將世事唱盡。
「據說大姐因內臟受損而逝,約半月左右。」岳霖聽罷眼皮一跳:時間巧合,難道她是被那刺客所害?
不動聲色地拍拍兄弟的肩,安慰:「盟里出了大變故,暫時忙亂不可避免,將來,未必毫無轉機。」
他倆人乃新郎儐相,陳猛名義上為女方兄長,都不得缺席婚禮,雪紗盟的喪事只好由秦樂樂先去弔唁。何況當她性命垂危,盟主連夜趕來救治,無論情理,她都應當到場。
連續幾日,岳霖和陳少歧在張宅忙著接待賓客,協助贊禮,看不盡的十里紅妝,花朝彩鸞,聽不完的喜樂喧天,笙簫連綿。
待新人終於入得洞房,曲終客散,兩人換好素服,趕到雪紗盟清簡莊嚴的祭堂。
往複的風吹動經幡和紙錢,那是虔誠和悲傷搭起的天梯,承載和護送著逝去的芳魂,如雲如煙,悠悠蕩蕩地,飄向上界。
悼亡詞由一代名伶阿蠻親唱,隱忍而哀傷地道出一個女子的誕生,成長,救孤扶弱十年,最後,無聲無息地沉在冰冷清寂的湖底。
蒼茫如天地的旋律,直逼靈魂深處。
岳霖安靜地駐足在門檻,一時恍惚,只覺得時空交錯,紅塵萬丈,生命,流星般燦爛,卻瞬間凋零,孤獨地,不由自主地來,無可奈何地去。
幽涼沉鬱的心緒中,先在花廳贈送衣衾,再到棺柩前禮拜,致哀,上香,最後才牽起神情凄涼的秦樂樂與主人告辭。
長久沉默。唯轆轆車輪,輾過薄雪的青石街,發出輕微而富有節奏的低響。
透過車簾搖晃的縫隙,可見華彩燈光下男女老幼的笑容,兩側一戶戶的人家,以及,沿街小販的叫買,藝人熱鬧精彩的表演……
世間煙火如畫卷一般在眼前展開,岳霖心裡升起久違的溫暖:從此,茫茫人海,我有一雙在風裡雨里牽扶著的手。
溫柔地撫上愛侶的秀髮,微笑:「你未能參加喜禮,九郎說明年定要去吃他孩兒的滿月酒。」
少女嗯了聲,心思在別處:楊傑亮幫雪紗盟尋到大姐,說公主已然離開,你也當回府了。
我再也不要回格天府,可年節以後,我必須要向三哥哥說明真相了。從此,只怕是,只怕是,只怕,每次到這裡,她都不敢,不願,不能忍受地,再想下去。
「我有點累,想歇息一會。」她依進情郎寬厚的肩頭,傍晚的霞光紅得凄艷,照進她眸中兩泓秋水,星星點點,全是淚光。
怕被他發現,閉上雙眼,卻隱隱聽到悠揚飄搖的風調: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馬車終於穩穩地停在燈火依舊的小筑前,低空開始飄雪,風,也在嗚咽著準備呼嘯。
「公子總算回來了,杜夫人已經等你半天啦。」小鈴子瞧見自家馬車便沖將出來。
自義軍成立,杜夫人年年到小築捐款,她喜歡蘭園花草,次次都在春季時來,今年如何?
岳霖揣測未果,小書童補充:「夫人說還想見見秦姐姐。」看看主人臉色,辯解:「不是我,我也不知她如何曉得姐姐在小築的。」
長輩找上門來,推脫便是無禮。一對情侶心有靈犀地對視片刻,並肩行至桑梓苑的花廳。
老婦人白髮蒼蒼,一身青衣,腰板筆直地坐在案幾側,室內燈燭明亮,茶水瓜果點心齊全。
「岳霖見過夫人,未能遠迎,請恕罪。」男子恭恭敬敬地問禮,半晌卻聽不到迴音。
抬眼見她死死地盯著沉默斂裙的秦樂樂,嘴角一絲笑意,彷彿歡喜,卻又極度悲傷。
秦樂樂瞧訪客臉上皺紋密布,神情哀苦得幾乎猙獰,心裡有些發毛,拉著岳霖的手臂,直往他背後躲去。
正待找理由離開,婦人卻開門見山,變客為主地指著扶椅,不容拒絕地說:「兩位請坐,我來小築,是要給你們講些舊事。」
前塵往事,在老婦暗啞緩沉的敘述中,如低音的琴弦,將時光流年,沉沉地彈起。
昔日,舊都汴梁有戶望族,姓杜,養有三個如花似玉,博學多才的女兒,長姐溫婉,二姐開朗,小妹最是聰慧美麗,似乎天地靈氣都彙集一身。
杜家愛惜女兒,婚姻全由她們自己做主。先是長姐選中年少英俊的花平將軍,次秋已有女兒夢蘭,說是為了想念小妹而取。
花夢蘭,岳霖意外地聽到這熟悉而傷痛的名字,不安地皺起眉頭:她指名要見樂樂,講的卻是大嫂阿娘家的事,難道樂樂和大嫂,真有某種關聯?
老婦的目光卻一直盯看著秦樂樂,神情變幻莫測,亦情亦仇,亦恨亦愛。
不久金軍攻陷汴梁,杜氏南遷杭州,長姐卻隨抗金的夫君留在北地,與娘家聯繫漸疏。
幾年後才回杭州,彼時二妹已然出嫁,小妹仍待字閨中,求親的男子絡繹不絕,卻無一個讓她中意。
元宵佳節,姐妹約到西湖賞燈,偶見一位年輕書生,風神俊朗,才華甚高,和詩,對詞,投壺,猜謎,解音律,破棋局,全是風輕雲淡地順手拈來。
小妹不服氣,一路與他爭鋒,那書生溫雅大度,並不計較,處處相讓於她,後來,雙方相談甚歡,直到中宵方各自散去。
沒料幾日後,書生上門向小妹求親,表明身份,卻是時任禮部尚書秦檜之子,名望,字望舒。
岳霖皺起眉頭:朝野上下皆知秦賊娶妻王氏,膝下無有子女,抱養了妻侄秦熹,怎會突然冒出個兒子?
老婦似乎看透他的心事,解釋:秦檜赴京趕考前便有妻兒,及第后被王氏榜下捉婿,奸賊貪圖權勢,便娶了王氏為平妻。
但其原配卻很有風骨,主動和離,秦望舒也自小遊歷,及冠前都不曾探訪過生父,因此,外界根本不知秦檜還有一個親生兒子。
杜家的規矩本是女兒自選夫婿,但一路南遷,飽受遷徙之苦,仇視金人,而秦檜當時正奉聖意要與金庭解仇議和,是以聽說秦望舒的身份后,便直接了當地拒絕。
其時花平已是岳帥部將,兩家兒女自幼定親,因此長姐反對尤其激烈。哪知小妹卻對秦望舒一見鍾情,偏偏執意要嫁,雙方就這樣對峙良久。
聽到這裡的岳霖,心裡忽然升起極大的恐懼,仿若站在絕壁之頂,下臨萬丈深淵,他卻無法避開。
一時只覺寒氣直逼骨髓,灌進身體的每分每寸,連睫毛也被封凍,失去了言行和思維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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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馨提醒:從下一章開始,俺要開始虐了,不喜歡的親們請繞行啊,不要怪俺狠毒,不虐不符常情,人生本來悲欣交加。我們的三哥哥和樂樂痴愛過,深痛過,最後彼此和解,此身在,情長在,但求無悔,無怨,釋然,心安,此生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