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往事不堪憶 4

二十,往事不堪憶 4

秦樂樂也獃獃地聽著,幽深的眸子在燭光里明暗閃爍,恍恍惚惚,不知在想些什麼。

杜夫人沉浸在往事,神情悠遠:秦望舒天天攜禮而來,溫文爾雅,對冷漠的杜氏侃侃而談。說自已無意仕途但喜山水田園,父輩的政見相左不應當影響到年輕一代;說他和小妹兩情相悅,願在天比翼,在地連枝,伯父伯母慈愛雅量,定會成全他們。

他學識淵博,談吐高雅,小妹聽后更是鐵心非他不嫁,眼見家人拒不許婚,竟留得書信,跟他雙雙私奔。

老婦講到這裡,輕噓口氣,垂下頭,喃喃自語:她從來便是如此,想做的事,沒有人攔得住。

茶水清香的氤氳早已消散,室外的風開始咆哮,但似乎被低沉的氣壓挾制,只悶悶地在半空盤旋嗚咽。

難怪我沒有阿爹和娘親帶我回外祖家的記憶。秦樂樂想罷,只覺得一顆心時冷時熱,並彷彿被什麼強行牽拉著,隱隱生痛。

忍不住問道:「私奔於名門望族雖非罪過,想必杜家亦不會對外宣揚,夫人如此了解,莫非,你當時在場?」

不錯,我便是二姐若薇。老婦直接了當地承認,不理會少女話里淡淡的諷意,呷一口涼茶,繼續講古。

十年很快過去,風波亭一案震驚朝野,花平將軍跟岳帥同時遇難,花夢蘭則自盡殉夫。

同時失去夫君和愛女的長姐,深恨激狂,料理完親人的喪事,報著必死之志,持劍帶人直接去闖秦賊相府,我勸阻不成,只得尾隨而去。

那一日,是多年未見的三姐妹重逢,也是永訣。

長姐在相府外院遭遇侍衛圍攻,一場激戰,從屬死的死,傷的傷,她也被人逼進牆角,眼見就要喪生亂刀之下。

隨著一聲驚呼,有人張臂護住了她,刀槍劍戟收勢不及,盡數落在來者身上。

卻是小妹,相府的少夫人,聽聞花平遺孀闖府,匆匆趕到現場,看到長姐危急,毫不猶豫地,捨身相救,以命換命。

杜氏掌中最美的那顆明珠,便玉碎在那天寒地凍的冬日,只留下一句:多謝長姐自小疼我。

長姐抱起小妹,仰天悲嚎,我撲過去,徒勞地用雙手為她止血,可她身上,不停地綻開朵朵紅花,我無論如何努力,也救不活她。

侍衛們當即嚇得呆住,恰在此時回府的秦望舒,見到愛妻慘死,一言不發地暈了過去。

那日的天,暗得發紫,那日的地,白雪皚皚。

砰的一聲大響,卻是秦樂樂一拳捶在案幾,痛哭失聲:「他們都在騙我!都在騙我!娘親原來不是得急病死的,她是被亂刀砍死的,爹,爹一定是痛極,才扔下我不管的。」

天旋地轉,岳霖終於從高崖摔下,支離破碎,唯一絲理性猶存:難怪她長得象大嫂!難怪她有那麼多奇怪的言行。

真的么?不管我是誰,不管我做什麼?你都是我的三哥哥,永遠永遠。

她的話語響在耳邊,她數度欲言又止的模樣現在眼前,每當這時,他總是一廂情願地為她找出各種借口,不願追問,她究竟,來自何處。

煎熬掙扎良久,才轉過目光去看她,她卻彷彿什麼也沒看見,只是不停地哭:「娘,娘,你死得好慘,爹,爹你在哪裡?你為什麼不帶我走?」

窗外的寒風,似乎借著少女凄厲的哭喊,終於衝破重重壓力,尖銳地在天地間呼嘯,冰凍的雲亦被吹散,化成鵝毛大雪,簌簌而落。

不!岳霖搖頭,本能在拚死抵抗,雙手抓住少女的肩頭,力道大得似要將她捏碎,語音虛浮,平生第一次哀求:「樂樂,你說,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身體的痛楚將少女從悲傷中喚醒,她側過頭,臉上淚痕交錯,泣不成聲:「三哥哥,對不起,對不起,這是真的,我是爹的女兒,自小便長在,在格天府。」

秦檜!岳霖驀然後退,刷地一聲拔出長劍,九年前的慘劇又現腦海。

飛雪瀰漫,滿天滿地的白幡和紙錢,一夜之間,他的父帥,兄嫂,親如一家的花伯伯,張伯伯等全部遇難。上百人流放,無數男人的血,女人的淚……

這一切都是趙構和秦檜那奸賊所賜!

我與格天府,仇深似海!岳霖無聲地吶喊,埋藏心底的深井忽然爆發,悲憤炙烈的火焰,噴涌而出,一個劍花挽出,卻又生生地停在半空。

視線與她相觸,痛不欲生:那是如何美麗多情的一雙眼睛,盈盈清幽,如訴如慕。

這是他不能直視的眼睛,是他愛戀無極,拚卻性命也想讓它永遠明媚晴朗的天空。

他望著秦樂樂,被一種不能超生不能負荷的痛苦扼緊,幾乎窒息地咬緊牙關,眼睛血紅:「為什麼?騙我?為什麼?為什麼?」

他曾剖出自己的心,交到她的手上,他將她視為即將明媒正娶的妻,溫暖自己一世的陽光,此生不渝,她卻……

秦樂樂聲音嘶啞,淚在臉上,辣燙如割:「開始我不知道你是誰,後來知道了,我馬上離開,可是,又情不自禁地回來了。三哥哥,我對你是真的,我不想騙你,我打算年後就告訴你的……」

情不自禁。岳霖的嘴角微微上揚,竟似露出一絲笑意:就在她的情不自禁里,他一步一步地拆去防護內心的高牆,一日一日地淪陷在與她的輕憐蜜愛。

當自己和害死父兄的仇人之後花前月下,親密纏綿時,父兄的在天之靈,情何以堪?

老天對人類最大的懲罰,便是在你不能回頭時才告訴你真相。

風從簾下吹來,吹走他的血肉,只留下蒼白嶙峋的骨,和一張空空如也的皮。

秦樂樂望著岳霖的眼睛,那裡曾經有過的似水柔情,全部化成了不能言說的恥辱和悔恨。

娘親已逝,阿爹從來不回府看我,怕也是凶多吉少。我與三哥哥兩情相悅,同生共死,如今,有關我的一切,都成了他心中最醜陋的傷疤。

原來,世間再美的相遇,終究不過是一場鏡中花,水中月,爹娘如是,我和他亦如是。

萬念俱灰的少女走向男子,笑意凄切:「總歸是秦氏對不住開國府,是我對不住你,三哥哥,你殺我報仇罷,從此,我們恩怨兩清,一了百了。」

「不要過來。」她臉上的絕望讓岳霖突如其來地驚悸,人僵在原地,長劍不停地抖動,片刻,才將話從牙縫擠出:「你,你走。」

但少女眼光筆直,飛蛾撲火一般地絕決而來,他倉促撤退,卻聽噗的一聲,劍尖刺進了她的右胸。

樂樂。他的心臟猛然一縮,剛要伸手扶抱她,淚眼模糊中,分明又看見父帥和兄嫂的臉,死去將士的目光從幽暗深邃的天空浮現,放射出炫目的光,在凝視著他。

叮咣一聲,長劍墜落,他轉過身體,奪門急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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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誰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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