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執手」
時至六月,京城之中是一片喜氣洋洋的氛圍,原來是信陽長公主要出嫁了。
大將軍從邊疆凱旋,侍女們一大早便開始四處張望,卻見信陽公主平靜地坐在屋子裡看書,不由奇怪道:「公主怎麼不去接人?」
「本宮憑什麼要去接人?」信陽公主撇撇嘴道,「一打仗就是四年,他……他還真當本宮嫁不出去啊!」
她說著眼睛便紅了,想起前不久還曾去找景帝提出要出去和親,嫁誰都行反正也人老珠黃沒人要了嗚嗚嗚嗚嗚……
景帝斜了她一眼,當作沒看見。
殷哲回朝的那天,先是被不知道從哪兒衝出來的幾個侍女揍了一頓,再後來又被幾個嬤嬤噴了口水,十分委屈地堅持到了信陽公主的寢宮,恰好看見公主正準備了一桶染料,作勢就要往他身上潑,卻在看見他時忍不住哭了出來,桶砸到了腳,還濺了一身,看起來極為狼狽。
他有些好笑地將公主扶起,喃喃地低聲喚道:「亦純,別哭了。」
時隔多年,他已經從當初的少年成長為了如今威震四方的大將軍,而小公主也已不再是初時的暴脾氣,默默點頭,將眼淚抹乾,邊哭邊笑:「你還會再去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呆著么?」
殷哲「噗嗤」一聲笑了,道:「我已和陛下說好要回京奉職了。」
公主想了想,又哭了。
***
信陽公主的婚事雖是傳遍了全城,但到底是早就塵埃落定的事。朝中逐漸添了不少新面孔,基本上都被那位6丞相教訓過,一個個天天在家裡罵娘。
「這個神經病,等老子以後飛黃騰達了,一腳把他踹下去!」
另一人提醒道:「人家可是一品丞相,你踹給我看看?」
那人的氣焰滅了下去,再次握拳道:「那就詛咒他一輩子娶不到老婆!」
「呃……這個倒是有點用。」
如今朝中是個人都知曉,6子期喜歡連城公主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可這兩人一個比一個耐磨,連景帝都比他們急。
池塘之中荷花茂盛,博書齋也許久無人居住了,漸漸成為一座御用書閣。6子期近來很忙碌,想邀公主出去可是對方不肯答應,有些煩悶地漫步到了此地,望著牆上的爬山虎,不覺生出了歲月如梭之感。
他前去傅茗淵的墓前上了柱香,鞠躬道:「知遇之恩,沒齒難忘。」
「蠢貨。」
連城公主的聲音忽而在他身後響起,嚇了他一跳,忙問:「你……怎麼來了?」
「你不願看見本宮么?」
「當然不是!」6子期連忙搖頭,「我是怕你不願見我。」
連城公主不答,有些好笑地望著傅茗淵的墓碑,這個弟妹她分明幾個月前才去探望過,可眼前這個蠢貨卻始終沒有察覺到詐死一事,甚至死活不知傅茗淵實則是個女子。
算了……蠢人又蠢福。
「蠢貨,還不走?」
6子期憋屈道:「你怎麼老叫我蠢貨?」
「怎麼,你不樂意?」連城公主棱他一眼。
「沒有……我很樂意。」
他凝視著眼前那口氣不善的女子,霍然回憶起了當初少年時寄人籬下,整日與人打架的日子,每日都是鼻青臉腫,過得渾渾噩噩。那時也有同樣一個女孩子,比他年長一些,一邊損他一邊給他擦傷口。
她幸福我就好。
曾經他是這麼想的,後來決定在這句話后加上……「個屁」。
***
幾個月前,傅茗淵收到阿塵那邊的來信,道是已經回了喬府,偶爾可以前來幫她帶帶孩子。畢竟喬旭已經長大,母子之間或多或少有些隔閡,傅茗淵遂沒有應下,讓她多多留在京城。
將小晚寧送去學堂之後,傅茗淵本是覺得讀點書罷了,多簡單的事,結果第一期還沒過完,就被先生找了去。
「是不是我們家晚寧太聰明了?」她喜滋滋地笑道。
先生黑著臉,將課本丟在她面前,只見上面凡是有圖畫的地方都被各種改良加工過了,畫工出色,還特別有天賦和想象力,比如這一張是先生在跳蜈蚣舞,那一張是師爺的頭上長了蟑螂須,正在引吭高歌……
「這是……?」
「這是你女兒畫的。」先生咳了咳,聲音很委屈,「夫人也知道這學堂是朝廷出資辦的,就算是州牧大人的女兒,也不能這樣欺負我們啊。」
傅茗淵不可置信,一口氣沒順過來。
她家的小晚寧從小就很聰明,對付學堂的考試像玩兒似的,也甚是乖巧懂事。平時愛畫畫大約只是遺傳了夏笙寒,可是……可是怎麼學得這麼熊……
她的大家閨秀呢!她可愛的大家閨秀哪裡去了!
傅茗淵很心酸,正想回家向夏笙寒討個說法,卻看見小晚寧坐在地上抹眼淚,奶聲奶氣地喚了聲:「娘。」
「你怎麼哭了?」傅茗淵連忙將她抱起,但畢竟第二胎已經出懷,行動有些不便,「誰欺負你了,爹爹呢?」
小晚寧嘟著嘴,在她懷裡哭得更凶了:「隔壁家的二胖搶了我的糖葫蘆,爹爹去教訓他了。」
傅茗淵很吃驚,不過片刻便看見夏笙寒回來了,手裡拿著一根糖葫蘆,得意洋洋地遞給了女兒:「看,爹剛給你搶回來的!」
傅茗淵揪著他的衣服拎到一旁。
「你你你……你怎麼可以去二胖家搶東西?!」
夏笙寒聳聳肩道:「這本來就是我買的。」
「不……我是說你應該讓晚寧自己去搶回來,你一個大人,還是個州牧……」她扶了扶額頭,「你這樣教她,她若是被寵壞怎麼辦?」
不等夏笙寒再次開口,忽然有人敲門,原來是隔壁家二胖的娘知曉了此事,又不好得罪州牧,遂送了些東西過來,當作是賠禮:「小孩子之間打打鬧鬧,夫人不要放在心上。這些東西是自家釀的,就當是賠禮了。」
傅茗淵擺擺手笑道:「不了,我們不要這些東西,讓二胖來與晚寧道個歉就好。」
二胖娘一聽,臉色有些不好,但依然堅持著說是開玩笑,最後拗不過傅茗淵,還是將兒子拉了過來,誰知他頭一昂,「哼」了一聲,死活不肯道歉,甚至還想打人。
傅茗淵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轉頭道:「阿寒,把糖葫蘆給他。」
夏笙寒不解,不知她要作甚,但只好將糖葫蘆拿了過去,遞給了二胖。他胖嘟嘟的臉上露出笑意,甚至沒道謝就咬了一口。
傅茗淵注視著他,直到他嚼完,才問:「好吃么?」
二胖搖搖頭:「不好吃,放太久了不好吃了。」
傅茗淵依然看著他,深吸一口氣。
「——你敢搶我家晚寧的東西還死不道歉!!!」
夏笙寒一瞬間反應過來她要作甚,知道她最近情緒激動,連忙將她架住,不讓她張牙舞爪地亂動,驚慌道:「喂!矮子你可是孕婦啊,你冷靜點!」
小胖子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傻了,「哇」一聲就哭了出來。二胖娘惡狠狠地瞪著二人,咬牙道:「我來送東西是給你們面子,別不識好歹。我娘家有人在京城當官,待我往那兒一說,大人的烏紗帽還想不想要了?」
傅茗淵被夏笙寒拉著,不甘示弱地憑空踹了兩腳,吼道:「你去啊你去啊!就怕你不去呢!」
夏笙寒黑著臉把她拉走了。
很快,事情果然鬧到了京城這邊,吏部的一名侍郎近來在調查貪污一事,正巧碰見柳尚書便聊了幾句:「不查不知道,這些個地方官乾淨的還真不多。」
柳英點點頭,其實自從他調到了吏部就不怎麼管事了,也只有大事才會出面,對這些小人物半點興趣也沒有。
侍郎大人一邊整理文書一邊自顧自道:「不過有些官員,雖然不貪污受賄,但對百姓卻是不好,囂張跋扈的,甚至連陛下都不放在眼裡。」
柳英有些疑惑:「哪裡的地方官這麼放肆?」
「還不就是雲州的州牧么?」侍郎大人撇撇嘴道,「此人為人暴戾又不是一兩天了,還欺負老百姓,看不起京中的官員。下官已經給陛下上書了,看他還能囂張到幾時。」
柳英不可思議地望了他一會兒,問:「你說的……是雲州的州牧?」
「是啊。」
「而且你已經上書了?」
「是啊。」那人得意道。
「嗯……」柳英意味深長地注視他片刻,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這件官服……你盡量多穿穿罷,以後大約就沒機會了。」
***
入冬之後,傅茗淵越來越嗜睡,感到懷孕真是件不容易的事。這些日子夏笙寒又琢磨起了名字,當初寫滿了名字的捲軸天天拿出來看一遍,讓她從上面選一個。
她看著密密麻麻的字有些頭疼,往往掃兩行就看不進去睡下了,私心是想讓孩子隨她姓,畢竟一個平民百姓頂著國姓出去,總歸是件挺可怕的事。
可惜夏笙寒死活不同意,一說不通就跑了。
這天傅茗淵剛把他攆去公堂,聽得外面來了人,以為是他又折回來了,遂不耐煩道:「天都大亮,再不去就要遲……」
她話未說完,驚恐地望著門口走來的那個人,嚇得下意識地抱住了身邊的小晚寧。夏晚寧抬起頭來,眨了眨大眼睛,笑眯眯地走過去,有些跌跌撞撞的,口齒不清地喚道:「伯父……」
湘王皺了皺眉,正想躲開,誰知小晚寧一個踉蹌摔了出去,卻眼疾手快地一抓,正好抱住了他的腿。
「……」
四周一時靜了。
「湘湘湘王大大大……大哥。」傅茗淵一時結巴了,以為他要殺人,「你你你……怎怎怎麼來了?」
湘王不耐煩地扶住小晚寧,漠然掃視她一眼,問:「阿寒呢?」
「去衙門了。」
傅茗淵連忙將安珞喚來給他上茶,可對方只是擺擺手:「不必,本王不想喝茶。」
「……」
他未再多說什麼,只是轉身便要出屋,可小晚寧始終拽著他的衣擺,一雙眼明亮又可愛,坐在地上不肯動。
傅茗淵與安珞都很驚恐,愣愣地瞧見小晚寧抓起湘王的衣服擦鼻涕。
「……」
要死了……
這邊的安珞已經開始燒香拜佛,覺得他應該命不久矣了,傅茗淵也露出了生無可戀的表情。誰知,湘王卻沒有如他們想的那樣,拔出一把刀來把他們都給屠了,而是頗為淡定地抱起了小晚寧,將她輕輕放在了椅子上,盯了傅茗淵一眼,拂袖而走。
一切都是那麼風平浪靜。
過了好一會兒,傅茗淵才回過神來,感謝上蒼還留著她的小命,只是有些奇怪道:「為什麼他每次看到我都顯得特別失望?」
安珞在她身旁道:「大人要我說實話么?」
「說。」
「湘王殿下應該是覺得……」安珞頓了頓,面色尷尬,「他文武雙全的慧王殿下……怎麼被你給騙了去……」
「你今天不許吃飯。」
安珞委屈道:「是你讓我說的啊!」
「哼,不知道要照顧孕婦的心情么?!」傅茗淵瞪他一眼,卻是話聲帶笑,「還想不想讓我幫你給隔壁大夫家的姑娘說親了?」
「你贏了……」
到了傍晚,夏笙寒將湘王一同帶了回來,卻沒有停留多長時間。夫妻二人一同將他送出屋,才知他是碰巧路過雲州,所以就前來看看。
臨別之時,湘王看了看傅茗淵,淡聲道:「孩子……如果是個女孩的話,可以讓我來取名字么?」
傅茗淵一愣,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個提議,知曉湘王膝下無子,遂與夏笙寒相視一眼,點頭笑道:「自然沒問題。」
「好。」湘王未再多言,徐徐向著遠方走去,龍羽則是牽著馬,靜靜跟在他的後邊。
「怎麼不留他下來吃飯?」望著他有些落寞的背影,傅茗淵忽而問,「難得見一面,你有話想與他說罷?」
「今天就算了。」夏笙寒聳肩微笑,抬頭凝視著遠方,「今天是王嫂的忌日,他習慣一個人過。」
「嗯……」傅茗淵默默將腦袋靠在他懷裡,「他想取的名字……可是湘王妃的名字?」
「應該是。」
二人相視一笑,難得起了散步的雅興,遂挑了塊雪少的地方牽著手漫步。
不知不覺又飄起了小雪,夏笙寒連忙打傘為她遮住,而傅茗淵卻是搖了搖手:「不必,這種絨毛小雪落在身上就化了。」
他堅持道:「你可是孕婦。」
傅茗淵無奈笑笑,與他並肩走著,一轉頭注意到夏笙寒為了給她撐傘,自己的半個身子都落了雪,連頭髮都顯得有些花白,忍不住笑了,為他拂去發上的雪。
在雪中牽手相伴,一不小心便白頭了。
雲州與京城全然不同,這樣閑適的日子初時讓她並不習慣,卻又在不知不覺中享受起了這份安寧,踏實又歡樂;更重要的是——朝思暮想之人就在身邊。
雪似乎有漸漸下大的趨勢,夏笙寒擔心她不方便走回去,遂找了座亭子讓她先避一避,自己則是回去準備轎子。
月色清明,他撐著傘再度踏入雪中,白衣紫傘,在臘梅燦爛的雪景之中顯得那般朦朧,正是那個曾出現在她夢鄉里的白衣青年,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她的心緒。
「阿寒。」
她突然出聲叫住了他。
夏笙寒聞言回頭,微笑著問:「怎麼了?」
傅茗淵忽然快步走了過去,拉住了他的手:「雪還沒有下大,我們走快點就回去了。」
她笑如彎月,明凈可愛;夏笙寒遲疑片刻,點點頭,將她護在懷中。
平平淡淡,悠然常在;不過是攜手白頭,就這麼簡簡單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