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睜的金瞳緩緩恢復成人類的黑眸,商歌垂下眼睫,反而笑了。
「神魂入體是格外玄奧的仙術,尋常仙人都難以識破,想不到一開始就露了破綻。」
他抬眸看向陸空星,長睫毛可憐巴巴地忽閃忽閃。
「你能識破這仙術,可真厲害。能不能不要告訴別人我的存在,我真的沒什麼壞心,只是想同你玩。」
陸空星略作沉吟,伸出手。
「那要給我好處。」
商歌頓時半真半假地嗚咽。
「我只是一介柔弱可憐的仙人,身無長物……」
明明身為州牧,富有廣袤無垠遍地珍禽異獸奇花異草的鳳麟洲,商歌依舊裝得慘兮兮,直到他聽到陸空星的後半句話。
「……告訴我這個仙術的原理。」
陸空星冷靜地接上後半句。
商歌:「……」
他有一瞬的震撼,他就像在放學路上遇到了打劫,劫匪卻說,打劫,把你的作業交出來。
這是怎樣一種勤學好問的精神啊!
「這仙術是將神魂移入剛死去的肉身中,因為仙人的神魂遠強於凡人的神魂,所以伴隨而來的就是……」商歌停頓一下,「就是遺忘。」
「過去的那個人會被覆蓋,尤其是名字。非得是真心記住他的人,才能保留關於名字的記憶。就連仙人,在無防備之下,都會被修改記憶。」
說到這裡,商歌忍不住有些好奇。
「據我所知,我附身的這具軀殼,與你素未謀面不說,單說身份,甚至是與你不睦的皇弟的伴讀,你居然會真心記得他嗎?」
真心記得,算是半個仇人的人的名字?
自商歌借屍還魂以來,他發覺商濯錦活得當真可笑。不過就是一具活動著的名為「輔國將軍幼子」的軀殼罷了,父母親朋都不記得他,一腔忠心傾注的十皇子也不記得他。
然而現在,星主卻記得他。
記得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小人物。
陸空星默然,他確實與商濯錦沒什麼交集,前世對方還早死了,就更沒什麼交集。可是他就是能記得這個名字,他記得每一個出現在他生命中的或好或壞的人的名字。
滿城勛貴及勛貴之子,只要是陸空星前世聽聞過的,就算沒活到成年,他也都能記得。
他也這樣同商歌說了。
商歌瞧著有些震驚,檢索了一下這具身體的記憶,忍不住考陸空星。
「那鎮國長公主駙馬的名字?方大學士之孫的名字?」
他問了好些世家貴族的名字,陸空星對答如流。答得都有些口乾舌燥了,陸空星看著還在躍躍欲試出題的商歌,忍不住發出了靈魂之問。
「你問的這些勛貴親戚關係,有的頗為偏門,你都知道正確答案嗎?」
商歌頓時高興地搖頭。
「不知道哦。」
陸空星:「……」
那你問個屁啊!
見陸空星有生氣的跡象,商歌連忙搖搖無形的尾巴,告饒道。
「是我錯了,見你答得這麼流利自信,實在厲害,就忍不住多問問。」
他斂起眉目,唇畔笑意變淺。
「現如今,你恐怕是唯一記得『商濯錦』之名的人了,我竟有些……」
「妒忌。」
他說這話時,聲線略低,不過很快又情緒昂揚起來,人類的黑眸又變成了玄鳥的金瞳。
「商歌就是我本名,你也會像記住商濯錦一樣……記住我嗎?」
陸空星有些莫名,但是他對自己的記憶力很有信心,於是認真點頭。
「我會。」
商歌看起來很開心,他把頭轉回去,恢復成規規矩矩罰站的樣子,目視那叢燦爛的棠棣花。
「神仙也。」他輕輕贊道,「要是沒成仙前遇到你,我可能就不想成仙了。」
又是這個成仙的問題。
陸空星已經從陸文昭那裡得知了許多,可是那些羽化飛升、紅塵煙消,在他聽來過於抽象,實在無法體會其中的情緒。現在,另一個仙人就在身邊,陸空星想要聽到一些與陸文昭角度不同的答案。
「商歌,成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他這麼問,商歌反而有些驚訝,看來陸文昭有意讓星主自己多多思考,最終橫渡紅塵。
他自然很樂意為星主解惑……不,應當說,他很樂意為剛剛認識的、識破了他仙術又幫他作弊、現在一起罰站的陸空星解惑。
只可惜……
「我的成仙過程有些不太美妙,怕嚇到你,就不給你參考了。」商歌是真怕嚇到陸空星,又怕陸空星多想,連忙補充道。
「我希望你是覺得仙路瑰麗明亮,方願登仙,而不是同我一樣,成仙是因為覺得……」
他雖在面對棠棣花而笑,瞳眸中卻映不出花影。
「覺得塵世很噁心。」
這是除了笑和裝可憐外,陸空星第一次感受到商歌這樣鮮明的情緒。不了解對方過往,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安慰,忽聽學堂內傳來中氣十足的斥聲。
「外面罰站的兩個,還想聊多久?進來吧!」
方學士只是想給這兩個一點小教訓,並不是不想讓他們聽課,結果這兩人倒是挺想開,在外面凈聊天了!
後半程課上得很安靜,陸明修已經徹底偃旗息鼓,不敢再多來招惹,但也沒聽課,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陸空星也盯著書頁,人看似在這裡,其實已經魂飛天外。
陸空星就像一個剛學打響指的人,就算走在上廁所的路上也在不停打響指。他把手藏在書頁下,將下面一頁反覆點成金子,再點回去,刷仙術熟練度。
商歌:「……」
他真的不能理解這些仙術熱愛者,星主也是,陸文昭也是。要是他,除了必要仙術,多的沒用的仙術一個都不學!都不學!
一天的課程順利結束,陸空星的仙術練習課也結束了。兢兢業業的好學生正打算回去繼續練習,晚間再同仙人上一節晚課,就被捻著鬍鬚的方學士攔住了。
「九殿下今日留堂,其餘人可以先走了。」
陸空星:「……」
陸空星看商歌探頭探腦,好像想要陪他一起留下。他怕到時候宮門下鑰,商歌回不去,那可就麻煩了,於是讓他先走。
商歌也有顧慮,他知道陸文昭總是在晚間來尋星主,他在星主身邊待得太晚,很可能會被半路堵住,然後創死。既然是偷偷摸摸接近,還是低調些為好,他於是也同意提前走。
走之前,他還特別認真地把陸空星身上關於自己的氣息消去。雖說用的不是自己的身體,終究使用了仙術,謹慎些,謹慎些!
要是被發現,被從這裡創回鳳麟洲去,那他以後可就沒臉當鳳麟洲州牧了!
臨走前,因為捨不得星主,商歌泫然欲泣。
「放心!且讓我了解了解紅塵中的規矩,我一定會成為你名正言順的伴讀的!」
陸空星不知道一個仙人對伴讀究竟有什麼執念,他對商歌揮了揮手道別,就轉去學堂內室。
這裡往往是夫子們課前備課休息的場所,有些盡責的夫子課後還會留在這裡單獨解惑,方學士就時常這樣干。他坐在窗前的書案旁,餘光瞥見陸空星進來,便把一本典籍甩到陸空星面前。
「此書第八篇目,可會背?」
陸空星下意識搖頭,準備藏拙,方學士一吹鬍子。
「今日課上才教過的東西,竟全忘了不成?」
陸空星壓根沒被他嚇到,因為他百分百相信自己的記憶,於是平靜回答道。
「夫子今日授課,並未講到這個篇目。」
「那你現在熟悉熟悉,背給我聽。」方學士見這小機靈鬼不上鉤,頓時吹鬍子瞪眼,「課前看了一遍新課本便能默背,還能提醒旁人,現在背不下這篇,我便當你是在敷衍我!」
壞了,原來是提醒商歌的時候露了餡,恐怕輕易糊弄不過去。陸空星在心裡嘆氣,翻翻手裡典籍,這本他前世讀過,早就能背了。
不過陸空星想藏個拙,雖然仙人的到來打亂了他蟄伏宮裡直到成年開府,然後光榮出家的全部人生規劃,他依舊不希望自己在宮中太過顯眼。於是他一眨眼,搬出了萬金油答案。
「夫子,其實我有一事未說。課本上收錄的篇目,以及現在夫子所提的這篇,在雍州求學時,我都背誦過。」
這倒確實有可能,方學士沉吟一下,又丟給陸空星一本新書。
「這個呢?」
陸空星為了省事,乾脆答道。
「在雍州時也學過。」
方學士:「……」
那你們雍州的教育挺厲害啊。
還是說,雍州王格外重視九皇子的教育問題,特地延請名師,然後讓九皇子來卷他們都城鹿臨的教育?
方學士不動聲色,又丟了篇文章過去讓背,陸空星一眼掃過,張口便流利背誦出來。
方學士突然一臉興奮,他猛拍一下書案,大喜過望。
「可算讓我抓住你這小機靈鬼的馬腳了!這篇文章乃是我孫子方忱世今晨剛作出的!你竟能背誦!還說不是……」
方學士的聲音壓低下去。
「還說不是……過目成誦?」
壞了,被知道了。
陸空星放下捲軸,垂手而立,開始裝死。也是他莽撞了,這篇文章他前世讀過,自然可以背誦。可正是因為讀得太熟,他竟一時沒有將這篇文章與方學士之孫聯繫在一起,導致出了紕漏。
要知道,前世這篇文章一出,一時間眾學子競相傳抄,紙價都抄高了。陸空星因此一度買不起紙,只能在沙地上臨字。
呼,他講地獄笑話的功底還在。
陸空星緊張的時候就會像這樣給自己講地獄笑話鼓勁,他靜靜注視著方學士,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將他能過目成誦這件事告知父皇,或者他的其他兄弟?
如果會的話,陸空星只能考慮晚間求求仙人,看能不能給老學士來個一忘皆空。
不料,方學士卻伸出蒼老的手,握住了陸空星的手,他望著這特殊的白髮紫瞳的小皇子。
「好孩子,九殿下。臣知曉過目成誦是格外值得驕傲的本事,多少讀書人日夜苦背,及不上九殿下掃過一眼。」
「只是容臣僭越,臣懇請九殿下,成年封王前,最好不要將此事再告知其他人,亦不要在人前過多顯露,尤其是……在九殿下的兄弟們面前。」
老學士用了「臣」的自稱,字字懇切,句句忠告。陸空星一時怔住了,他發覺自己前世似乎忽略了一些他人的關心。
前世他在學堂讀書時吃不飽飯,又遭惡仆磋磨,因而格外黯淡,那時候,眼前的老學士似乎就時常投來憂心的目光。然而雖名為師生,實是君臣,老學士不敢過多僭越,只能時常問他。
【九殿下可要課後補補課?老臣見殿下跟得吃力。】
然而那時,陸明修總會笑嘻嘻替他回答。
【夫子,他不用,我們這便回去了。】
每每他挾制著陸空星一同離開,老學士就會在他們身後長長嘆息。再後來,第一個知曉陸空星能過目成誦的人,是皇兄。
皇兄深感妒恨。
現下,被這雙蒼老枯瘦的手握著,陸空星能從中感受到那份關切的溫度。他忽而笑了,輕聲應道。
「是,夫子。」
方學士鬆開手,面上現出「孺子可教」的神情。見陸空星乖巧可愛,方學士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從白天就一直疑惑的那個問題。
「九殿下,你跟那商歌,究竟是如何作弊的?」
隔著書頁都能看到?還是說他們兩個有他不知道的暗號?搞不清楚這個問題,方學士感覺自己今晚會睡不著。
陸空星很感謝眼前的老學士,於是真誠地答道。
「夫子,仙術,他用了仙術。」
方學士:「……」
他沒好氣地將一本書擲向答完就跑的陸空星。
「下課!」
「回去吃你的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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