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從崇賢館出來,天色已然昏沉。
陸空星沿著學館外的宮道走,宮道兩旁廣植金色棠棣花,正取兄弟和睦之意。只是宮中哪裡有什麼兄弟情義,現在還好些,再過大半年,恐怕就能看到皇子們互扯頭花打破頭的盛況了。
陸空星忽然停住腳步,他過人的耳力捕捉到前方有細碎說話聲由遠及近。
宮道漫長,再向後退恐怕來不及,陸空星乾脆一個閃身,鑽進棠棣花叢中。他努力向另一頭拱了拱,企圖穿花出去,只是當他摸到盡頭,卻摸到了石質欄杆。
陸空星向上摸了摸,石欄分割花牆,高度很高,比他要高。
過不去了。
「……可是皇兄,我真的咽不下這口氣!」
說話的是陸明修,聲音裡帶著明顯的哭腔。
「雖是我讓商歌去跑腿的,可他墜馬,也不能全怪到我頭上吧?他今日讓我在學館丟了大臉,還不夠解氣嗎?憑什麼我還得上門去道歉?」
「皇兄!我不服!」
頂著一腦袋花葉的陸空星頓住,此時此刻,他不能不清楚與陸明修走在一起的人的身份。
從花葉的縫隙中向外看,與陸明修站在一起的青年一身皇子服飾雍容,腰間垂掛墨玉。他看起來比今日在學館所見的王子皇孫身量都高些,年紀也長,更有威嚴,只是面上時常掛著的笑意將這種感覺沖淡。
正是這個人,一直堅持讓他與陸明修稱呼自己為「皇兄」,彷彿只認這麼一個皇兄一般。等到對方登臨皇座,這個稱呼就更加不需要更改了。
陸空星渾身下意識繃緊,不多時,又緩緩放鬆。他冷靜抬眸,望向緩緩走入室內的那個人。
五皇子,陸承影。
前世在他眼中,陸承影曾飄逸良善,施捨給在宮中無依無靠的他些許溫暖。然而越到後來,越是涉及權力,他越是發覺這個人的陰暗、自私與狹隘,以及那份可怖又扭曲的掌控欲。
所以陸空星跑得遠遠的,也很努力地幹活,到頭來還是沒逃脫被圈禁乃至被賜死的結局。
「小十。」陸承影溫溫開口,帶著些不贊同,「你知曉輔國將軍一脈的勢力對我們十分重要,他若倒向他人,我們手中的籌碼就又少一分。」
陸明修還是不怎麼情願。
「不是還有我母妃那裡嗎?還非要輔國將軍不成……」
「小十。」
這一聲已經有些嚴厲了,陸明修頓時耷拉下腦袋。
「好,我去登門道歉就是了。」
「盡量快些,以免消息走漏,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今日學堂中的人我會叮囑,你放心去道歉即可。」
陸空星:「……」
他其實一直很想說,陸承影這操作,莫不就是傳說中的軟飯硬吃?
陸明修就好像那些世家大族嫁妝頗豐的小姐,陸承影把嫁妝拿了,還要打發對方出門遊說,把各方親戚的資財都集中到他這裡,最絕的是陸明修還真這麼做了,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前世這裡面還加了一個倒霉的他自己,陸承影攫取陸明修的嫁妝,壓榨他的腦力和勞動力,真是美滋滋。
至於今生,建議這兩個鎖死,不要帶他。
「另外,如妃娘娘的計劃,我倒覺得大有可為。」陸承影微微眯起眼,「你今日也說,輔國將軍幼子對剛入宮的九皇弟青眼有加。九皇弟雖根基淺薄,日後未必不成氣候,還是早早遏制才好。」
說來奇怪,僅僅是提到九皇弟,陸承影就感到有些不適。一種煩悶與悵惘的情緒開始縈繞在心頭,他尚且說不清楚自己這種情緒是從何而來,幻惑之中,有白髮猶如蝶翼在他面前散開,他伸手去握,最終卻握了一場空。
或許,是他擔心對方會成為攪亂自己布局的變數。
陸承影輕輕一哂,對那樣一個根基淺薄又無母家的皇弟何須警惕如此,他未免想太多了。
只是那份終無所得的躁意,始終揮之不去。
算計陸空星這種事,陸明修非常願意干,雖有些委屈自己,可他討厭死陸空星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了,迫不及待要看陸空星孤立無援的樣子。
「皇兄放心,我會儘快取得陸空星的信任,母妃那邊也都準備好了。他在雍州聽說也過得不怎麼富貴,又無親人關照,只要母妃稍稍施恩,必然感激涕零。」
「我明日……不,今日就可以著手。」
陸明修忽然想起來,陸空星今日正好被方學士留了堂,現在去,說不定能遇上。
那自然好極了,陸承影與陸明修加快腳步。走出宮道時,正迎上手中握著大串門鑰的宦官。
「五殿下,十殿下。」宦官點頭哈腰,「學館已經落鎖,今晚暫不再開。九殿下剛走,幾位殿下沒碰上嗎?」
陸承影怔然一瞬,接著心中一驚,猛然轉身,面向長長的空無一人的宮道。
陸明修顯然也意識到什麼,臉色白了白。
「皇兄,有沒有可能,陸空星他……」
陸承影不應聲,他遣退那名宦官,將腳步放得極輕柔,沿宮道慢慢向前走去,眼睛一瞬不眨地在棠棣花叢中搜尋。
「小九,方才是說笑呢,你在此處嗎?」
他一步步走近,陸空星輕吸進一口氣,然後屏住呼吸,減少被發現的可能,開始冷靜思考。
現在要想矇混過去,恐怕難了。雖不知道陸承影和陸明修究竟想了什麼法子來對付他,可若是此時被發現聽了全部密謀,恐怕他的「暴斃」就在這幾日。
但是要怎麼脫身呢?他又不是神仙,他……
對哦。
他不是神仙,可他認識神仙啊。
他認識的神仙雖嚴肅卻很溫柔,曾對他說——
【如有危險,便喚我名。】
然後,仙人就會派小鹿來保護他!
步履聲漸近,陸空星卻奇異地一點都不害怕了,仙人的名字在他腦海之中閃閃發光,他用目光將名字中的每一個字元摩挲過去,像是對其施加了什麼值得信賴的咒語。
陸文昭。
他在心裡輕輕想著。
陸——文——
平地生風,繁花搖動,清脆蹄聲響起。陸空星只感到輕柔的飄帶拂面,等他再度睜開眼,月亮之下、染上銀白色的棠棣花前,仙姿出塵的白鹿已經如一陣風般到來,鹿的睫毛下,全是柔意。
白鹿隔著石欄,看了看困在花叢中的陸空星,略抬前蹄輕觸,一大片石欄就開始化為粉塵,露出裡面的陸空星。白鹿又低下頭,晃晃頭頂鹿角,陸空星會意,他抬手抓住白鹿美麗的角,花葉紛飛間,任白鹿將自己帶了出來。
這突然的「簌簌」聲響自然吸引了陸承影與陸明修的注意,然而白鹿已經尋到陸空星,將他往背上一帶,抬頭冰冷地望了花叢對面一眼。
陸空星眨眨眼,他看到白鹿做出了一個動作。
看鹿前腿——弓!
看鹿後腿——蹬!
借著這一弓一蹬之力,白鹿快步奔跑起來,把陸空星討厭的人遠遠甩到身後。可鹿一蹬之下,結實的石質圍欄卻開始連片倒塌,本就在花叢之中尋覓陸空星蹤跡的兩人猝不及防,被石圍欄當場壓下!
……又來了,那種幻象。
在被連片石欄壓住的瞬間,陸承影似乎又看到了白髮的幻象。他後仰倒下去,即將觸碰白髮的指尖差之毫厘,最後只能抓向空無一物的天空。
終無所得……
終無所得!
除了石欄,棠棣花也被連帶著大片壓倒,陸空星看看身後的盛況,輕輕摸摸白鹿頸側。白鹿側過頭,只聽陸空星在他耳邊輕輕說道。
「……欄杆公敵。」
白鹿:「……」
他生氣地把耳朵往前面用力前傾,好不讓陸空星這麼輕易就能對著他的耳朵說話。可感受到陸空星抱著他的脖頸,像個小孩子一樣嘀嘀咕咕,陸文昭就又心軟了。
他慢慢降低奔行的速度,有意讓陸空星多跟他心心念念的小鹿多相處一會兒。
「小鹿,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第一次被喊名字,他自然會火速趕到。
「我還以為陸文昭會先自己來呢。」
人形沒來是有原因的,他正在鹿臨城附近地毯式搜尋商歌,用的就是鹿形。因為商歌是玄鳥,飛得很快,臨時變鹿可能會被跑掉,所以為了方便創商歌,他提前變成了鹿。
陸空星嘀咕完,又幸福地抱住小鹿訴衷腸。
「小鹿,能再見你到真好,我還以為王母這段時間不會放你出來呢,因為我才學了一個仙術,學得太慢了。」
陸文昭:「……」
王母。
這就是星主背地裡對他的稱呼嗎。
陸文昭動動鼻尖,嗅嗅。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陸空星身上有股鳥毛味。
抱著一絲絲疑慮,白鹿一直將陸空星送到住處門口。他一停下腳步,欲把背上的陸空星放下,陸空星就明白他要走了,頓時不舍地又抱住小鹿。
「你以後一定要找點機會,背著王母多來找我玩。」
王母·小鹿:「……」
好的,如果星主能認真向學,那麼王母什麼都不會知道;如果星主滿腦子小鹿無心學習,他會用分-身術再變出個自己,真·背著王母來找星主玩。
眷戀地貼了又貼,白鹿還是在陸空星不舍地眼神中踏風而去。陸文昭在空中拐了個大彎轉回來,落地時已經是人形的模樣。
「……今日可有練習?」
他沉穩地問道。
陸空星白天要被方學士考課業,晚上還有仙術課業,生活相當充實,聞言連忙點頭。他與陸文昭來到柳和盛的窗口,施展了一個遠程不接觸的點石成金。
極致折磨。
柳和盛將再也找不到金子變石頭的源頭。
柳和盛在噩夢中翻了一個身,表情痛苦。
陸文昭讚許地點頭,他從自己袖中摸出一個本子,上面是他精心摘錄的一些有關凡間的記錄。正是因為看了這些,他深深認識到宮中危險,打算教陸空星一道新的仙術。
陸空星好奇不已。
「有關凡間的記錄,是……」
陸文昭瞥一眼小本子,覺得告知陸空星也好,好讓他也提高警惕,於是單手執本子,淡然念道。
「傳朕旨意,讓冷宮中的貴妃來給皇后當洗腳婢。可是皇上,貴妃已經死了三年了……」
「我與他相識於微末,一路扶持他登上帝位,大婚當日,他卻轉頭將皇后之位給了他的表妹……」
陸空星:「……」
有沒有可能,這不是正經記錄,這是一些她死後他瘋了文學的話本子?
陸文昭明顯將這些血流成河的話本當真了,念了幾條,眉心越皺越緊,還反覆教育陸空星。
「從這些記錄之中可見,凡間宮裡,爭鬥激烈。我甚是擔心你,所以今晚就教你一道新的仙術,但先前的仙術也不可疏於練習。」
陸空星還沉浸在那些「三年了王妃低頭了嗎王爺節哀王妃死了」的震撼中,聽到有新的仙術,勉強振作精神,詢問道。
「新的仙術……是什麼?」
「你看這頁。」陸文昭將本子上的一頁指給陸空星看,上面正寫著皇后如何在冷宮中忍飢挨餓,隔壁就是御膳房,卻只能望著食物默默垂淚。
陸空星:「……可是御膳房不太可能在冷宮旁邊。」
這些細節仙人並不在意,他合攏自己的小本子,認真道。
「讀這頁時我在想,若皇後會那道仙術,情況定會有所不同。」
「其名為——隔空攝物。」
聽到這個新仙術的名字后,陸空星驚訝,陸空星沉默,陸空星思索,陸空星突然驚喜!
陸文昭敏銳地意識到他從這個仙術中聯想到了什麼,立刻開口阻攔,然而終究還是晚了!
「不許……」
陸空星已經迫不及待地脫口而出——
「小鹿來!」
「小鹿從四面八方來!」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