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騙人 一種能表露出情感的眼神。
周知從紫金山莊中沖了出來,一言不發,摔門上了車。
孫七佰站在外面,樹下有幾個煙頭,其中一個還未熄滅,閃著星星點點的火光。
他愣了一下,踩滅了煙頭,跟著打開車門。
他還以為周知最起碼要在這裡待幾個小時,或許要過夜。
周知往駕駛位踹了一腳:「開車。」
孫七佰透過後視鏡瞥了他一眼,周知的臉色奇差無比,眼眶通紅,看起來不僅是沒討到好處,反而氣得不輕。
這樣的結果在他的意料之外。
因為在他看來,至少現在周輝月不能暴露,似乎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夜晚的群山是寂靜的,開著大燈的汽車在顛簸的山路上疾馳。
除此之外,只有周知又悶又沉的喘息聲。
照理來說,孫七佰應該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和汽車融為一體,沉默著作壁上觀。但他現在為周輝月做事,而周輝月給的不止是錢,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失去的東西,所以他必須得知道更多。
車開了二十分鐘,孫七佰覺得周知的情緒應該穩定一些了,佯裝關心地問:「怎麼了?是裡面的環境太差了……還是大少爺冒犯到您了?」
後座沒有傳來聲音,孫七佰以為不會得到回答了,他想找個機會問問周輝月到底怎麼了,需不需要自己做什麼,遮掩痕迹了。
突然,周知反問:「你不是說他們的關係很差嗎?」
這句話沒頭沒尾,孫七佰一時沒反應過來,就聽他怒氣沖沖的吼道:「你竟然敢騙我!」
兩句話連在一起,孫七佰明白過來,周知的確吃了大虧,但估計不是在周輝月那裡,而是虞倦。
孫七佰想到那個小少爺的脾氣,確實很差,雖然他好像一直遊離在周家幾個人的鬥爭之外,對周輝月也滿不在乎。
但他也心高氣傲,似乎對任何人都耐心不足,煩到他的人一定不會有好結果。
孫七佰試探過幾次,無外乎如此。
但,如果僅僅如此,會把周知氣成這樣嗎?孫七佰覺得不太對勁,但他沒有繼續往下想。
這樣也好。周輝月沒有真的受到周知的侮辱,準確來說,孫七佰不希望老闆不高興,這樣可能會影響到他的工資。而他的妻子現在住在最好的醫院,受到最先進的醫療手段的治療,他不想這樣的待遇降低。
將車開到市區后,孫七佰給蘇儷發了個消息,等待她的指示。
孫七佰曾經糾結了很久,不知道要不要把周知的事告訴蘇儷。在他看來,兩個選項都很危險,都很可能讓他失去工作。
最後是按照周輝月的意思來的,將整件事原原本本告訴蘇儷。現在看來,這是正確的選項。蘇儷是很愛孩子,但對她來說,孫七佰為她做事,就不應該有任何隱瞞,完全受她的掌控,她才能放心。至於小孩子的一點好勝心和調皮,根本不算什麼大事。
孫七佰知道,這不是誤打誤撞,而是周輝月真的很了解蘇儷這個人,反而讓他覺得周輝月這個人深不見底。
十幾分鐘后,蘇儷發來消息,她定了今夜的飛機,讓孫七佰陪周知坐車去機場,看著他上去。
孫七佰去周圍的便利店買東西了,周知一個人等在候車廳中。
過了一會兒,蘇儷的電話打來了。
周知死死地看著屏幕,鈴聲鍥而不捨地響著,他終於接起了電話。
蘇儷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寶貝,怎麼了?」
周知本來什麼都不想說的,但一聽到蘇儷的聲音,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童,迫不及待地撲入母親的懷抱,而他的母親會為他解決一切麻煩:「媽媽,我真的……」
「虞倦竟然說我不如周輝月這個殘廢。」
蘇儷也沒想到會這樣,停頓了幾秒鐘,溫柔地哄他:「虞倦不懂事,得罪你了,等他回白城,我讓他親自登門道歉。」
「道歉不夠。我恨他。」
蘇儷輕輕一笑,似乎不明白兩個高中生在半個小時里,能結下這樣的深仇大恨。
周知想起今天發生的種種,虞倦所說的每一句話,他想讓虞倦也嘗到自己的感受,十倍百倍的還回來。
於是,他異想天開地說:「媽媽,讓我和虞倦訂婚吧。」
周輝月會失去自己的未婚夫,而那麼高傲的虞倦,也必須在自己面前低下頭顱,他可以肆意羞辱對方,在幾年後玩夠了長大了再拋棄虞倦。
蘇儷愣住了,她說:「你在想什麼?我以為你看到周輝月的現狀,會知道這個世界是多麼殘酷,一旦輸了,就是萬劫不復。虞倦的一兩句話,就讓你這麼接受不了?」
周知卻認定這是個好主意,著急地說:「我又沒有真和他結婚,玩幾年而已,到時候再解除婚約不就行了。」
蘇儷的語氣冰冷,她不允許自己精心養大的作品有一絲一毫的瑕疵,當然,這個瑕疵指的是他代表的價值:「周知,一個人得罪了你,你不想著以後怎麼報復回來,反而是要把自己搭進去嗎?你還知道虞倦和周輝月有婚約嗎?」
周知還不死心,他還是個高中生,的確想不到別的法子,而且蘇儷也只是覺得他幼稚。
蘇儷已經沒了耐心,她說:「你爸爸快下班了,我得去接他。你冷靜冷靜,好好想想自己做錯了什麼。」
「真是讓我失望。」
話筒里傳來「嘟嘟」聲,電話掛斷了。
周知認定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對。
他砸了手機。
「砰」的一聲,周圍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還有聽不清的竊竊私語,像是觀察著什麼奇異的動物。
周知感到恥辱。
*
第二天,虞倦打了個電話給孫七佰,大發了一通脾氣,大概意思是不管怎麼樣,這裡目前都是他的住所,禁止外人隨意進入。
孫七佰一如既往的打哈哈,推脫責任,說自己也沒辦法,聽命行事,大不了下次會提前告知虞倦。
虞倦也沒打算從他那裡得到什麼有用的承諾,只是試探這件事的造成的後果,但白城那邊也沒傳來什麼消息。他猜測大概是周知丟了臉,不好意思和蘇儷說,這件事就當沒有發生。
至於和周知結下的仇,虞倦沒放在心上。
打完電話后,天色還早,也不熱,虞倦決定出趟門,和劉奶奶見一面,也完成對周輝月的承諾,去買一罐甜的糖。
不過這次和以往不太一樣,將車推出監控範圍后,手機持續震動。
——來自不愚山伯爵的通話請求。
虞倦點開了那個綠色按鈕,手機屏幕在陽光下顯得灰暗,他有一瞬的恍惚,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那次無意的視頻過後,每次出門,周輝月發來確定虞倦安全的消息就會更加頻繁。
虞倦都會回復,表示自己沒事。
直至上一次,周輝月說騎車過程中回復消息不太安全,可以採用更簡單的辦法。
語音通話好像是自然而然得出的最優解決方式。
周輝月說會擔心虞倦出事,這是他的責任。
虞倦答應了。
但是在接起周輝月的通話邀請后,虞倦還是有很少一點的不自在。
怎麼像是一步一步掉入布置好的陷阱?
周輝月的聲音從電話另一端傳來:「你到哪裡了?」
虞倦回過神:「在下坡。」
他的話不多,大多數時間都是沉默,周輝月也沒有出聲打擾,可能是擔心他分神。但沒有人掛斷,好像這樣就好,可以確定安全就行了。
山路錯綜複雜,虞倦不是路痴,這段路也走得很熟了,還是擔心不小心迷失在深山中,所以一直開著地圖。
「前方三十米處轉彎,繼續騎車通行。」
山地車轉了個彎,眼前豁然開朗,虞倦看到了一條淺溪,以及幾塊凸起的石頭,僅供人落腳。
虞倦說:「真是……太離譜了。」
周輝月問:「怎麼了?」
第一次走這條路,地圖提示他可以步行通過。
第十次走這條路,已經變成了能騎車通行了。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這裡已經憑空多了條路。這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是導航軟體的胡說八道。
虞倦單腳停住車,用手機拍下流淌的溪水,發給了周輝月。然後按照提示,進行地圖報錯,希望不要有倒霉蛋真的聽信地圖的鬼話,誤入歧途。
周輝月看到圖后問:「那你是怎麼過去的?」
虞倦面無表情地控訴:「每次都是我搬著車過去的。導航不會以為這都是它的功勞,給我無中生有了條好路吧。」
周輝月聽完后笑了,可能是虞倦的語氣過於可愛,所以笑了很久。
虞倦忍了好一會兒,終於忍無可忍——
周輝月停了下來,他說:「想去看看。來到這裡后,我沒有出去過。」
虞倦怔了怔:「等你痊癒了就可以。」
周輝月坐在靠窗的位置,周圍很安靜,他能清晰地聽到逐漸加快的呼吸聲,風吹過樹梢,掠過髮絲的細微響聲,車輪忽快忽慢的滾動聲,一切的一切交織在一起,組成了在夏日山路上自由穿行的虞倦。
是周輝月不能看到的虞倦。
虞倦想了一會兒,他看著閃著粼粼波光的溪水,不能剋制的心軟:「我對這條路很熟了,到時候可以陪你一起。」
周輝月說:「好。」
其實對走出這扇門沒有執念,周輝月想看到的是虞倦。
接下來的一半路程,虞倦的話多了些,會和周輝月描述路邊的風景。大多是一眼望不盡的路,所以路過荷塘,路過葡萄架,路過薔薇藤的時候,虞倦都拍下了照片,發給周輝月。
很奇怪,後半程花的時間是之前的兩倍,但是路好像變短了。
到達安山村后,虞倦掛斷電話,先和劉奶奶打了聲招呼。
劉奶奶坐在那棵巨大的槐樹下,以往嘰嘰喳喳,一看到虞倦就發憷要跑路的小朋友卻不見蹤影。
劉奶奶說:「他回去了,要上學的。」
虞倦感覺到她的傷感,坐在一旁的藤椅上。
劉奶奶年紀大了,似乎很看得開,人總是在不斷的相遇別離,她的願望很樸實:「只要你們都好好的,我就高興了。」
這願望是祝福已經在千里之外的兒孫,也祝福在不久後會離開的虞倦。
虞倦坐在她的身邊,平靜地聽她嘮叨那些瑣碎的小事。
老人對喜歡的孩子表達關心的一大方式,就是把孩子養胖。劉奶奶也不例外,她總覺得虞倦太瘦了,是比電視里那些演員模特都要好看,但還是胖點好,所以臨走前又給虞倦拿了很多東西,叮囑他記得吃。
虞倦無法拒絕老人的好意,也不忍心。
他的背包塞得滿滿的,虞倦和劉奶奶告別,去了村口的小賣部。
小賣部的門面很小,裡面有一個老式的玻璃櫥櫃,玻璃上滿是划痕,但很乾凈,老闆張叔每天都擦。
糖果擺在最上層,都是玻璃罐裝著的,五顏六色。
虞倦看了一眼,挑出唯一一罐盛滿黃色糖果的。
張叔靠在搖椅上打瞌睡,聽到聲音醒了過來,他站起身,好心地提醒:「那罐是酸的。很酸。」
虞倦的指尖按在玻璃上,慢慢抬起頭:「上一次買的時候,你說這是甜的。」
張叔拍了一下腦門,好像也不太確定:「這些都是我自己分裝的,可能是忙過頭說錯了,也可能是上次的糖不一樣。不好意思,我給你打個折吧。」
虞倦搖了下頭,說:「不用了。」
猶豫了一小會兒,還是選了原來挑的那罐。
回去后,虞倦先去了廚房,整理背包里的東西,不想有什麼壞掉了,浪費劉奶奶的好意。
周輝月已經等在走廊了,同虞倦一起進了廚房。
將需要低溫保存的食物收拾出來后,虞倦打開冰箱,「咦」了一聲,問:「壞了嗎?」
冰箱是新款,周輝月搬進來后才買的,不應該這麼快就壞。
周輝月說:「停電了。」
在深山中,這樣的事似乎經常發生。
虞倦想了想:「那去花園裡吹風吧,沒有空調好熱。」
桌上還剩下一些東西,都是可以常溫放置的,虞倦看到角落裡的那罐糖果,語氣不太好地問:「為什麼騙人?」
周輝月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絲毫沒有被戳穿謊言的驚慌或尷尬:「沒有。騙你什麼了?」
根據唯心主義的觀點來說,糖對於周輝月的確是甜的。
虞倦覺得這個人在狡辯。
由於還在不高興,虞倦沒等周輝月,一個人先去了花園。
沒多久,周輝月出現在了虞倦的面前。
然後,虞倦知道周輝月慢了不止半拍的原因。
他去房間里拿了那罐糖果。
說是一罐,並不准確,現在裡面只剩下一顆了。
周輝月拿起那罐糖果,放在他們中間,輕輕晃了晃,傳來一陣清脆的響聲,卻莫名有些引誘的意思:「還有最後一顆,要不要嘗?」
午後的陽光很強烈,虞倦看到玻璃另一邊的周輝月的眼睛,顯露出某些特質,不是冰冷的,但令人感到危險。
虞倦眨了下眼,垂下眼眸,輕聲說:「算了。」
倒不是認輸,而是直覺,就像天性對蟲的討厭,讓他作出某些決定。
甜或酸沒那麼重要,可能真的是老闆不小心裝錯了,周輝月喜歡就行了。
放鬆下來后,虞倦開始犯困了。
他沒有午睡,又騎了很久的車,犯困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在又一次不小心碰到周輝月後,虞倦強打精神:「你的體溫好低。」
他是真的困了,未經思考地說:「聽說生病的人都會這樣。所以還是希望你能快點熱起來。像夏天那麼熱。」
周輝月說:「我不是的。」
他永遠不可能像夏天。
虞倦的頭止不住地往下垂,似乎已經聽不清周輝月的話了,含含糊糊地說:「是嗎?」
他固執地維持原來的姿勢,但似乎抵抗不了逃避炎熱的本能,慢慢向周輝月靠近。
最後,腦袋歪了歪,抵在了周輝月的肩膀上,找了個舒適的位置,徹底安靜下來了。
*
孫七佰接到蘇儷打來的電話。雖然她不在意周知所說的奇恥大辱,還是想給紫金山莊的兩個人一點小小的教訓,停個電,讓他們知道誰才是這裡真正的主人。
孫七佰立刻答應下來,停掉了紫金山莊的電。然後又趕過來,打算趁停電的功夫把前門的攝像頭停掉,恢復供電。
畢竟蘇儷很忙,忙著家庭和社交,以及自己的事業,不可能關心每一件小事,攝像頭是她對這裡唯一的直接控制。
孫七佰開車過來后,沒有直接去停攝像頭,他很謹慎,先進來探查一遍,再做打算。
和往常不同的是,樓上好像沒人,周輝月和虞倦都不在房間里。
孫七佰奇怪地下了樓,無意間發現後門是開著的。
他走了過去。
下午四點鐘的風很大,將茂盛的夏草吹得如波浪般起伏,是很美的景象。
孫七佰看到兩個人坐在後花園的台階上,是兩個背影,虞倦靠著周輝月的肩膀,像是睡著了。
周輝月聽到外面的動靜,他偏過頭,眼神冰冷,做了個手勢,在孫七佰開口前示意他閉嘴。
但是在看向虞倦時,又重新變得專註柔和。
那是一種,一種能表露出情感的眼神。
孫七佰停在原地,似乎受到了很大的衝擊,眼前的一幕和他以前接受到的信息截然相反。
虞倦像是睡著了也會保持對外界的感知,不太舒服地動了動。
周輝月的手臂落在虞倦單薄的脊背,像是擁抱,又像是將虞倦完全圈在懷中,他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在虞倦耳邊低聲說了一句孫七佰聽不清的話。
虞倦好像被哄好了,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孫七佰慢慢退了出去,按照周輝月的意思,就像從未來過這裡一樣。
他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怎麼會認定虞倦和周輝月之間毫無關係。
一切改變都是在虞倦來到這裡后發生的。
周輝月的陰鬱、冷淡,對未來的了無興趣,或許都不是純粹的偽裝,一個人不可能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演戲。
虞倦是個意外,他讓周輝月表現出屬於活著的人的那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