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傍晚 「要出門玩嗎?」
在炎熱、陽光、繁密的枝葉,日復一日的蟬鳴聲中,八月正在一天一天過去。
虞倦的習慣不知不覺地改變,午睡地點從二樓房間的床上變成了花園的台階。
就像現在,虞倦挪了個更舒服的位置,他知道自己又睡在了周輝月的身邊。每一次醒來,要麼是壓著周輝月的手臂,要麼是靠在對方的肩頭,還有一次枕在他的膝蓋,虞倦嚇了一跳,周輝月說是恢復得比較好的左腿,而且膝蓋往上沒有受傷,讓他不用擔心,虞倦還是打電話諮詢了小楊醫生。
後來……後來虞倦就放棄抵抗了。或許他就是有這樣的天性,只是在過往十多年沒被發現。
而且周輝月也不在意,好像這是一件很理所當然的事。
虞倦像是做了個夢,還未清醒,迷迷糊糊地說:「等到八月過去……」
然後是靠得很近的、很輕的聲音:「八月過去會怎麼樣?」
虞倦沒有睜開眼,似乎想了好一會兒,有些可惜地說:「夏天就結束了。」
在此之前,虞倦並未對夏天有所偏愛,夏天太熱了,蟲很多,太陽很曬,虞倦不喜歡。
在某個瞬間,在夢裡,他無意識間,記憶碎片提醒他這個夏天代表別離。
虞倦才不希望夏天結束。
周輝月的手搭在虞倦微微凸起的脊背。他的手臂很長,也很有力,即使坐在輪椅上,行動不太方便,也可輕鬆攬住虞倦。
虞倦一點一點適應了這樣的距離,還未感受到排斥,就已經適應,邊界慢慢模糊消失。
周輝月的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有些許笑意:「夏天不會結束。」
虞倦又睡在了這個夏日午後,他含糊著輕聲說:「……騙人。」
夏天不會因為周輝月的意志而改變。
虞倦不知道的是,周輝月不會讓屬於他的夏天結束。
半個小時后,周輝月接到了周恆撥來的電話——一個他知道會在今天打來的電話。
他看著手機屏幕,等了三十秒,按下了接通。
重生之前,按照周輝月既定的人生軌跡,周恆會和白屹合作,共享了從周輝月手中拿到的核心演算法。周恆發現了周輝月車禍的蛛絲馬跡,從來找到了隱藏在後面的白屹,但他不是為自己的孩子討回公道,而是想要將那樣東西拿回來。
白屹拒絕了,但他提出,兩人可以達成合作,共享好處,沒有必要魚死網破。
周恆同意了。
周輝月知道他想要什麼,也知道禍水東引,何況他掌握的是十幾年後,重新開發,升級完善的演算法,現在的初製品無法與其相提並論。
他本來沒打算這個時間就拉周恆入局,太早了。
但是現在不了。
周恆一個人待在辦公室里,門鎖著,沒有熄滅的半支煙擱在煙灰缸上,他鎮定地說:「我收到郵箱里的東西了,你是什麼意思?」
他頓了一下:「我找人問了,這是你之前開發的吧。現在你出了意外,公司瀕臨解體,做不下去是很可惜,你打算怎麼辦?」
周輝月可有可無地說:「嗯。」
周輝月發過去的是演算法的介紹,開發進程,以及一小部分實際運行情況。
但這些就足以顛覆周恆的想象了。
他在第一時間就找人驗證了真假,同一時間找了幾個周輝月名下那個解體的小公司的員工,實際了解到情況,知道是真的,才按捺不住,找上了周輝月。
周恆不想見周輝月,因為周輝月讓他想起第一任妻子。
康勉也有這樣的天賦,在大學時,她就開始嘗試自主開發,他們是戀人關係,很快,康勉就主導了周家公司的研究方向。周恆也藉此讓公司更上一層樓。
有的時候,周恆看著妻子工作時的樣子,開始不願意麵對這個人人。如果不是康勉,他會擁有現在的一切嗎?
結婚的幾年後,康勉懷孕,周恆希望她能將更多精力投入到家庭和育兒中,將公司與她之間的關係剝離開來。或許是丈夫的勸道,又或是康勉的身體一僵不大好了,她不得不接受現狀,開始像一個富家太太那樣待在家中。但她並不熱衷人際關係,對社交場合也沒有興趣,茶几里的雜誌永遠是科技前沿報告。有一次公司出事,還是康勉臨危受命,才勉強支撐過去。
也是在那次過後,康勉對周恆說,或許和他結婚是自己一生中犯下的最大過錯,她在思考要不要繼續下去了。
但她沒等到決定就去世了。周恆也不必再糾結,如果康勉真的要和自己離婚,自己該怎麼辦,離婚會對公司產生怎樣的影響。隔著水晶棺槨,周恆看著康勉蒼白的面容,再也不會睜開的眼,和那雙曾吻過無數次的嘴唇時,他是有點傷心,但更多是慶幸。
康勉死後,他選擇立刻忘掉這個人,迅速和一個富家小姐結了婚,娶了一個漂亮且柔順的妻子。
往後的快二十年,周恆盡量不去回憶人生的前三十年,就像第一任婚姻不存在那樣,沒有離經叛道地和高中時的貧窮女同學許下非她不娶的忠貞誓言。
周輝月開口說:「我做了很長時間,沒料到車禍后公司已經拆了,人也都走了。」
周恆拾起從未有過的父親的身份:「你是我的兒子,有周家的幫襯,有什麼做不到的?」
「是嗎?」
周輝月的聲音莫名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讓周恆痛恨的那種平靜又出現了,康勉就是用這樣的語氣對自己說著疑惑和錯誤,他幾乎要壓不住脾氣了,強迫周輝月將演算法交出來。
但是,周輝月說:「是很可惜。比起別人,我寧願給你。」
周恆一愣,他放下心中的大石頭,雖然在此之前就有隱約的預感,但是這麼輕鬆就拿到了想要的東西,他還是鬆了口氣。
他拿出根煙,點了火說:「我們是父子,你這麼想是對的。」
又擺出做長輩的態度:「你太年輕,以為自己什麼都能做到,實際上太莽撞,缺少磨鍊。這麼重要的事,由我來辦的確更好。」
周輝月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手指覆在虞倦的耳朵上,指腹貼著他的臉頰,知道他睡得很熟,不會因為這幾句就醒,呼吸很安靜。
周恆所說的話不出他的意料,周輝月很擅長應付這些人,他曾做過好幾年這樣的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耐心地等待最後想要的結果。
但是他現在不太耐煩,可能是這通電話撥來的時間太差了。
虞倦正在睡。
周輝月簡單地說明了自己的意思:「我不想再待在這裡了,八月過後,我要回白城。」
「有些情況只有我了解。」
他說的沒那麼具體,但周恆知道沒有不答應的理由。
周恆躊躇滿志,已經想到接下來十年的計劃了。
二十二歲的康勉曾讓周家更上一層樓,現在輪到二十二歲的周輝月來幫助自己了。
他們太像了,周恆比不上他們,無論是康勉還是周輝月,他畏懼過於耀眼的光芒,但是周恆永遠不會承認這一點。
或許是出於愧疚,但更像是合同還未簽訂前的客套,周恆表達著必要的關心和尊重,他問:「你的身體還好嗎?」
「還可以。」
兩人相對無言,沉默了幾秒鐘,周輝月掛斷了電話。
*
午睡醒來后,已經是四點了。
虞倦回了自己的房間,過了一個小時,接到了小楊醫生的電話。
楊小齊接頭暗號式的表示孫七佰真的不在家。
幾天前,虞倦發現孫七佰帶來的補給比以往都要多得多,是之前分量的好幾倍。他當時就覺得不對勁,後來算著日子,這次間隔的時間比之前最長的一次還要長了。
孫七佰沒有過來。
是有什麼事嗎?他會不會不在這裡了。
虞倦忍不住想。
他知道孫七佰的住所,但沒辦法親自過去,也不想暴露,就讓楊小齊幫忙打聽。
虞倦問:「他去哪了?現在會回來嗎?」
楊小齊嘀嘀咕咕:「孫七佰的妻子好像是生病了,所以不在家,去醫院照顧她了。我託人問了,是有這麼個事。」
他找了好幾層關係,托師兄的女朋友的老師,最後總算確定。
虞倦說:「謝謝。下次請你吃飯。」
楊小齊說:「我要吃大餐!貴的那種!」
想了想,又謹慎地說:「如果不好吃,你會再請我一頓吧?」
總之是又要貴又要好吃。
虞倦笑了:「好,請你吃兩頓。」
楊小齊心滿意足地同意了。
兩人又打算了一番接下來準備將周輝月帶去看病的諸多事宜,提出很多計劃,篩選過後得儘快做決定才行。
掛斷電話后,虞倦沒想到這件事這麼快就能解決,還記得前幾天和周輝月抱怨孫七佰很煩,希望他別來了。
虞倦的心跳得很快,他看向窗外,是夏天的傍晚。
天空滿是粉紅的雲,一層疊著一層,世界像是暈染成了粉紅色,輕快而甜蜜。
比起幾天後還不能確定的看病,有一件事立刻就能做到,有一個承諾馬上就能實現。
虞倦也像漂浮在半空中的雲,整個人陷入輕微的暈眩,沒想太多地做下決定,穿過走廊,未經允許,直接進去了這個人的房間。
周輝月正在和杭景山通話,將周恆的回復告知對方。
杭景山和他商量了之後的應對辦法,沒忍住問了:「這次提前得有點多。按照原來的打算,不是準備拖到白屹山窮水盡,不得不將這個當做彌補的救命稻草,然後再給周恆,讓他們兩個直接撕破臉嗎?」
目前為止,都是杭景山在從中斡旋,但是等周輝月回來,就是他的主場了。
白屹所有的注意力都會回到周輝月身上。
在此之前,壓力都是杭景山在頂。但他不害怕,因為白城只是他挑選的一個發展事業的地方,就算退一萬步,這件事成不了,他大不了放棄這裡,直接回老家重振旗鼓。
但是周輝月不行,他不能輸。現在的白城是風暴中心,很危險。杭景山也只是希望周輝月能珍重身體,別壓力太大,精神狀況出現問題。
他沒想過,進入八月後,周輝月就調整計劃,說要在九月份回白城,這等於是把他們的計劃整整提前了幾個月。
太趕了,對周輝月而言也太冒險了。
周輝月淡淡地說:「因為我不想再在這裡待下去了。」
「砰」的一聲,門被人推開。
虞倦出現在大開的門后,他的臉頰是很淡的粉色,呼吸有點快。
周輝月將手機放在桌上,電話沒有掛斷,或是還沒來得及掛斷,就這麼鎮定自若地看著虞倦。
「上次說過要陪你出門。雖然你還沒有痊癒,但我要履行承諾了。」
虞倦這麼說著,走到周輝月面前,朝他伸出手,嗓音還有點喘:「要出門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