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你的情人嗎?
一想到此,沈落枝的腳步都輕快了些。
落日餘暉下,她的臉上浮現出點點柔潤的笑意,眉眼間都閃爍著期待。
她受過那些難,見過那麼多死人,早已經將耶律梟恨到骨頭裡了,一想起那些能把她渾身的血液都燒乾的恨,她就覺得自己死的很值當。
一個於戰場上沒有絲毫用處的大奉郡主,換了一個驍勇善戰的蠻族皇子,她不虧。
沈落枝往馬匹的方向走的更快了,珍珠履踩在干硬冰冷的地面上,石子硌著她的足底,她卻片刻不肯停,直奔西蠻人的馬而去。
西蠻人的馬高大兇猛,馬蹄上還鑲嵌著鐵刺,她才一走近,甚至還未曾到馬三丈內,便瞧見那馬噴鼻揚蹄,人立而起,跺起細小黃沙,一副要踢死她的樣子。
沈落枝驚了一瞬,還未曾來得及躲開,一隻手已經從她身後頭頂探過來,一把握住那馬的脖頸,向下一壓,那馬便老老實實,一聲不吭的站好了。
「這個箱子嗎?」耶律梟站在馬旁,輕輕鬆鬆的一抬手,便將馬上馱負的箱子托下來,遞在沈落枝面前。
他幽綠色的眼眸向下垂著,落日在他身後,將他鋒銳的輪廓打上一層柔光,竟有幾分絕殊離俗之意,他不發瘋的時候,眉間沉靜,餘暉沖淡了他身上的肅殺氣息,他溫下聲音來問的時候,彷彿像是在與他的情人說話。
「是。」沈落枝垂下眼睫,在箱子裡面翻找她的盒子。
她的手指都因為緊張而發涼,指尖滲透出薄薄的冷汗,摸在盒子上的時候,讓光滑的木面有些打滑。
她將小盒子捧起來時,聽見耶律梟問:「大奉人,會將調料存放在盒子里嗎?」
沈落枝生硬的點頭,略有些僵硬的補了一句:「是,這是松香木,可以避免受潮,這是大奉皇族人的習慣,民間不常見,很貴重的。」
反正耶律梟在西疆這邊肯定沒見過這麼裝的。
她說完,也不知道耶律梟信不信,有些心虛的瞥了一眼耶律梟,耶律梟正盯著她的盒子看。
他這人殺性重,狡詐多疑,大多數時候臉上都沒什麼情緒,叫人難辨喜怒,亦猜不出他在想什麼。
耶律梟的狼眸沉下來的時候很懾人,看起來像是在琢磨什麼屠城計謀一般,讓沈落枝想起來他當時在三元城外抬手、射殺流民的樣子。
終於,耶律梟開口了。
沈落枝心口驟然緊繃,聽見他道:「這種調料,孤可以嘗嘗么?」
沈落枝心弦一松,臉上便露出了些笑意:「當然可以,我還可以給你的將士們烤。」
「他們不需要。」耶律梟道:「你的東西,只能給我。」
他不喜歡和任何人分享關於沈落枝的任何事物。
沈落枝就和他甜甜的笑:「好,都給你。」
毒死你個西蠻瘋子。
她一笑起來,像是盛夏時漫山遍野的花,耶律梟被她笑的心口微盪。
這麼貴重的調料都給他,這大奉的小郡主果然有兩分喜愛他。
想來是被他在馬背上征服了。
耶律梟狹長的綠眸里閃過了幾分愉悅,他轉身想把箱子放回馬背上,但箱子的暗扣方才被沈落枝打開,現在還沒扣回去,耶律梟不識得暗扣,他將箱子放回去時,箱子暗扣敞開,箱子內的東西便往下掉。
一些醫書,一些信封,和一些畫,噼里啪啦的都掉下來了。
沈落枝驚的去接,但遠沒有耶律梟的手快,他手掌一撈一翻,信封畫卷醫書就都落到了他掌中,一副畫卷的系帶被勾開,風一吹,畫卷「呼啦」的迎風展開,露出了一副男子的畫像,而在畫像一旁,還用大奉字寫著「裴蘭燼」的落名。
這是當初,沈落枝為裴蘭燼畫的畫像,後來一直被她珍藏,裴蘭燼出使西疆任郡守前曾與她道,若是思念他,就看他的畫像。
山川異域,日月同天,他想她的時候,會望一望月亮,把那明月當成江南的月,以解相思。
他們身隔千山萬水,但沈落枝知道,他們的心貼的很近。
她懂他的宏圖偉略,知他體恤民情,明他的一腔熱血,敬他忠義為人,所以才肯從江南千里迢迢的奔向西疆,她知道他是忙天下大事的人,所以她願意退一步,讓他忙天下,忙子民,她來忙他。
裴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兒郎。
沈落枝看到畫卷的時候,下意識地去捲起來——這是她心中最後一片凈土,她不想被耶律梟這種惡劣下作的西蠻瘋子看見、觸碰。
但耶律梟手臂一轉,輕而易舉的躲過了沈落枝的動作。
他擰眉看著畫像,一種無形的危機感如利箭般刺入他的胸膛。
畫像中,眉目清雋的男子獨坐幽篁里,彈琴煮茶,肩背筆挺,如松竹一般挺立靜雅,這幅畫紙落雲煙,畫中男子滿目文氣幾乎要直衝到他眉眼間,耶律梟狼眸一壓,聲線驟然冷冽:「此人是誰?」
一個大奉男子的畫像,被他的女人珍藏,若非是他恰好碰到,他根本就不會知道!
沈落枝緊抿著唇瓣,清冷的月牙眼裡閃過明晃晃的防備,她伸手去搶,自然搶不到,只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的望著耶律梟。
她未曾說話,可眼底里對那幅畫的維護卻幾乎要溢出來。
「還給我。」她脫口而出。
耶律梟定定的盯著她瞧了片刻,突然勾起了唇瓣。
他唇厚有珠,唇瓣是暗粉色的,笑起來時下頜微揚起,露出森白的犬牙,幽綠的眼眸在沈落枝纖細的腰肢上掃過,像是在掂量這大奉郡主的骨頭有多少斤,
他沒有說話,但沈落枝在那一刻察覺到了他身上的殺機。
因為畫像上的人。
就在沈落枝意識到這件事的下一瞬間,耶律梟鬆手了,他手中的畫軸與信封都滾了一地,沈落枝本能的想蹲下身去撿,但同時,她聽見了耶律梟轉頭向一旁的西蠻戰士說了一句西蠻語。
西蠻語發音低沉渾厚,語調抑揚頓挫,單一聽起來像是音律奇怪的歌曲一般,但下一瞬,兩個西蠻戰士便抓起了沈落枝的兩個侍衛。
沈落枝一共十三個人質,被放走了五個,還剩下八個,五男三女,兩位西蠻戰士抓起兩個侍衛,將他們倒吊起來,看起來是要殺了他們。
沈落枝慌亂,她剋制住彎腰撿起地上畫卷的衝動,而是抬眸看向耶律梟,伸手去抓耶律梟的手臂,粉嫩的唇瓣勉力彎起一個笑容,只是她的聲音有些發顫。
「耶律梟,你,你讓他們做什麼?」
耶律梟抬手,寬大的手掌攥著她的下半張臉一擰,她的頭便被固定到了一個角度,正好看到那兩個侍衛被吊起來。
「我們金蠻人有一種神跡,叫做[拜鷹神]。」
「將敵人的衣裳扒下,砍掉四肢,任由他們被吊起,他們的血肉會被鷹啄食。」
「此舉,名為[拜鷹神]。」
隨著耶律梟的聲音落下,兩個侍衛也被扒掉了身上的盔甲。
沈落枝被他掐著臉,急迫的想要說話,但下半張臉卻被捂的死死的,她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而這時候,耶律梟才問:「告訴孤,他是不是你的情郎?」
沈落枝眼眸急轉。
她感受到了耶律梟身上那種濃郁的幾乎要溢出來的佔有慾,像是隨時都能侵入她的身體,把她撕碎成兩半。
滔天的怒火要將耶律梟的筋脈都燒斷——他看上的羔羊,怎麼能容忍其他人染指?
她的美味滋味,顫抖的花瓣,是否也被別人品嘗過?比他更早,在他沒看見的地方,她與其他人做過什麼?
耶律梟的深綠的眼眸越發幽暗,沈落枝看不見他的臉,但她能夠聽到他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更兇猛,像是飢餓的困獸在咆哮。
沈落枝敏銳的意識到,她不能說這是未婚夫,她現在不能激怒耶律梟。
「他碰沒碰過你,嗯?」在沈落枝思索的時候,耶律梟平靜的聲音又從她的耳側傳來。
他的語調聽起來平穩到毫無波瀾,難辨喜怒,但沈落枝就是知道,她若是說一聲「是」,耶律梟能打到納木城去把裴蘭燼砍成兩半。
「不是,他不是我的情郎。」她的唇瓣在耶律梟的手掌心裡微微顫動,她道:「那是我哥哥。」
耶律梟捏著她臉頰的手鬆了些,沈落枝繼續道:「我哥哥病弱,早些年便去世了,那畫是我唯一留下的念想,那畫沒了,我就記不起來我哥哥長什麼樣了,耶律梟,我沒有情郎,你把我的侍衛們放下來好不好?他們也有家人的。」
耶律梟沉默了兩個瞬息,放開了她的臉,並親自俯下身,將那些畫和書信一起撿起來,並且向那頭正在脫衣服、準備宰人的西蠻士兵說了一句西蠻語。
那些西蠻士兵就將人又拖回去,從頭至尾訓練有素,一點多餘的聲音都沒發出來。
沈落枝垂下眼睫,捏了捏因為過度緊張而冰冷的手指。
耶律梟雖然專橫.獨.裁,但自有一套規則,並非是出爾反爾的人,只要順從他的規則,便能活得很好。
她短暫的混過了這一關。
畫卷被撿起來、展開的時候,耶律梟指著畫上的「裴蘭燼」三個字,問:「這是你哥哥的名字嗎?」
沈落枝瞟了他一眼,心想,真好,狗東西不識字。
「對。」沈落枝說:「我哥哥的名字,沈居正。」
居正是裴蘭燼的字。
「沈?」耶律梟道:「那灼華是什麼?」
沈落枝道:「那是我的封號,我本名沈落枝。」
「沈落枝,怎麼寫?」高大的西蠻瘋子問道。
他似乎對沈落枝的一切都抱有強烈的好奇心。
沈落枝撿起一截樹枝,在地上寫下了她的名字。
耶律梟又問:「那我的名字呢?」
沈落枝對他甜甜一笑,在沙地上寫下了三個字。
狗、畜、生。
耶律梟盯著狗畜生這三個字看了片刻,點了點頭。
說話間,沈落枝拿起她手裡的小木盒子,語氣輕柔,雙眸含水,又一次看向耶律梟,問道:「耶律梟,我給你烤肉吃,好不好?」
耶律梟微微搖頭,道:「來不及了,我們現在要走。」
他耽誤了這麼一會兒,再烤肉的話,後面的大奉追兵會追上來的。
沈落枝扣著手裡的木盒,沒有再提要烤肉的事。
接下來的兩日中,耶律梟都沒有停下來烤肉,所有人吃的都是肉乾與硬餅,沈落枝也沒有提烤肉的事,一是時機不合適,耶律梟不可能不管追兵,給她生火烤肉,二是怕她頻繁提起烤肉讓耶律梟生疑。
這個人十分謹慎,路上多一個腳印,他都要繞路而行,遇上行商隊伍,他也會遠遠避開,還特別會偵查追蹤,半點風吹草動都會讓他警惕起來。
這樣的性子,不能多加試探,不能急。
沈落枝只能壓下她心裡的焦躁,順帶努力討好耶律梟。
耶律梟對她的身子饞的要命,一點撩撥都經不起,隔著一層厚厚的毛氅,她都能感受到耶律梟蓬勃的野欲。
幸而他們在逃亡途中,耶律梟沒時間和她獨處,否則她會被耶律梟在路上碾碎花瓣的。
在沈落枝的努力下,耶律梟先後又放了四個侍衛,現在,她只剩下三個侍女,一個侍衛了。
耶律梟這個人狡詐的很,留下來的都是侍女,放走的都是侍衛,這三個侍女留給沈落枝,也不可能做出什麼,留下來的那個侍衛還受傷了,斷了一條腿,戰力大減。
他帶著沈落枝和俘虜在穿行了整整兩日後,沈落枝終於遠遠地瞧見了耶律梟的城邦。
那座城邦高大聳立,遠遠望去,便知這並非是一座小城。
西蠻人的皇子成年後,會出西蠻,帶著兵自立城邦,那位皇子的城邦最大、兵馬最強健,才能回去繼承父皇的王位。
耶律梟的城邦很大,比三元城還要大幾倍,城牆古樸粗糙,上面都是戰爭的痕迹,用平整的巨石與瓦片混建的,上有塔樓,可極目遠眺,且,耶律梟的城邦地處一處山谷的入口,入口處極為狹窄,易守難攻。
在城門旁邊,懸挂著各種頭顱,西蠻人直接用人骨來砌牆。
而大奉邊境,最多的人骨,都來源於大奉將士。
沈落枝又一次努力的瞪大眼,不讓眼底里的淚落下來。
城門口鑲嵌著一塊很大的石板,上有鑿出來的字,但是是金蠻文,沈落枝看不懂。
她只聽耶律梟說:「這是金烏城,孤十七歲那年帶兵建立的,從一小塊地皮到現在,五年間,已是大城。」
金烏城。
沈落枝抬頭看著這陌生的城邦,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心底里卻又燃起了恨意。
她原先只能看見耶律梟一個人,所以她只想殺耶律梟,現在看見了這座金烏城,她還想毀掉這座金烏城。
恨意在心中瘋長,她一刻都無法停歇。
除了恨意,還有恐慌,如同兜頭大雨,密密匝匝傾斜而下,浸潤了她的每一寸肌膚,幾乎要將她就此淹沒。
她要徹底被鎖到這裡了,她要多久,要多大的力氣,要受過多少苦難,才能掙脫出來?
「這裡以後,也是你的城邦。」耶律梟的臂膀用力的抱著她,不知想到了什麼,呼吸驟然沉重,用下頜在她臉上蹭她的軟肉。
「枝枝。」他道:「喜歡這裡嗎?我們今晚在這裡圓房,以後,你會永遠生活在這裡。」
這幾日,耶律梟開始喊她「沈落枝」,「枝枝」,「落枝」,各種各樣的名字,還特別喜歡在縱馬狂奔時拈花弄瓣,在她耳畔喊,還讓她喊他的名字,她不喊,他就不停手。
他尤其愛在沈落枝的身上打標記,沈落枝的每一寸胴體,他都想留下自己的氣息。
柔弱的羔羊被惡狼叼住了后脖頸,北風自鬢邊奔涌而過,沈落枝抬頭,看向那座巨大的城。
進了這座城,她就是砧板上的肉,以耶律梟的脾氣,怕是入城之後的今天晚上就會要了她。
她今天晚上,會連最後一絲尊嚴都失去。
胸口憋悶,像是要喘不上氣來,她與耶律梟獨處在馬背上、癱軟著看天的時候,幾次都想一簪子把自己了結了,又不甘心這樣屈辱的死去,只能咬著牙硬抗下來。
所有陰暗的仇恨都被壓在胸腔里,片刻后,她垂下頭,羞澀一笑:「喜歡,我們快進去吧,我...我想沐浴。」
彼時正是酉時末,申時初,如煙籠寒水的玄月面上浮起點點潮紅,耶律梟在那一刻懂了大奉人常說的「女兒美」,不吵不嚷,沒有鋒利的武器和獠牙,只有勾起的唇角和柔軟的髮絲,卻惹的他心緒悸動。
他喜愛她的每一處,她的所有都讓他著迷。
想起這三日來日思夜想,摸得到卻不能吃的柔軟羔羊,耶律梟的手臂都繃緊了,他一拉馬韁,馬匹便如同利箭般射向金烏城,遠遠地跑出破風聲。
沈落枝靜靜地看著那座金烏城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的呼吸也漸漸沉下去。
她是大奉的鳳凰,即將,被鎖在這西蠻的城裡。
城裡,屬於大奉人的不甘冤魂在尖嘯,她聽見了。
每一聲,她都聽見了。
也許是幾天,也許是幾年,總之,她會想盡辦法,拉這座城裡的所有人和她一起陪葬。
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