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三十六章 過分貼近的距離
皇帝的病,幾天後便痊癒了。
消息從德章殿傳出的那一刻,登誠知府總算是長長舒了一口氣,立刻安排宴席慶祝。
但自雍都來的朝臣,一個個卻都緊繃著神經。
他們早覺察出了皇帝的不對勁,並默默觀察、猜測著他的意圖。
謝釗臨休息了那麼久,再露面時容光煥發。
他坐在龍椅上,視線緩緩從下方所有人身上掃過。
謝觀止緊抿著唇,表情分外麻木。
「陛下,此乃登誠府的百花宴,今日便藉以此宴,慶……」
登誠知府後半句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宴席上的鼓樂聲壓在了下面。
他清了清嗓子,還想大聲繼續,殿外忽然傳來了一陣甲胄相撞的聲響,一道銀色的身影踉蹌著自殿外跑了進來,接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這架勢,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甚至皇帝身後的侍衛,都下意識將手抵在了劍上。
「慢著——」皇帝擺手攔住了他們。
他緩緩蹙眉,向下方的人看去。
此時眾人才看清,這個忽然闖入的人,身上披著的是衛朝校尉的君甲。
「啟稟陛下,邊關急報!」他一邊努力調整呼吸,一邊大聲說,「北狄軍隊南下,觀望了兩日後,忽然連破長原、永開、興湖三鎮——」
說著,校尉的額上,隨之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與此同時皇帝的臉色,也驟然一變。
長原、永開、興湖三鎮?
衛朝與北狄共有九鎮接壤,這九鎮均守有重兵。
往常北狄南下的時候,只敢繞開九鎮,去周圍守兵不多的小城裡作威作福。
可這一次,他們不但敢闖九鎮,甚至還破了其中三鎮?
《扶明堂》主視角集中在後宮,並沒有講述相關劇情。
因此聽到這裡,不但皇帝和朝臣的臉色變了,就連一貫平靜的文清辭,目光都為之微微一震。
這下,鼓樂聲全停了下來。
周遭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無比難看。
見皇帝不說話,那校尉只好繼續:「臣等方才收到消息,今年冬季北狄換了一個首領,新上位的首領是原首領的叔父,他手段狠辣,只用了幾個月便統一各部……野心勃勃。」
「現在呢?」皇帝的手,不知何時攥緊了龍椅的扶手,「還在打嗎?」
他的臉色分外難看。
皇帝按了按額頭,從一邊取來芙旋花丹,數都沒數便一把倒入了口中。
雍都離北狄領地,快馬一日多便可到達,因此皇帝向來能實時把控戰局。
可是登誠府就不一樣了……
這回消息傳到謝觀止耳邊時,本就已經有些晚了。
更別說皇帝還在裝病,刻意拖延時間。
於是觀察了幾日,他們便不再猶豫,直接南下前往重鎮,打了個措手不防。
——相比起幾座小城,長原、永開、興湖內的糧草、牲畜還有金銀都更多。
校尉慌忙搖頭:「他們將三鎮掠奪一番,之後便在我們援軍到來之前……走了。」
北狄走了,但是這對衛朝而言卻並不是一個好消息。
以往他們隨性妄為,只求生存。
可是這一次,不但敢攻三鎮,甚至還懂得了剋制,掠奪足夠的資本后就回去養精蓄銳了。
北狄這位新首領,絕對是個可怕的對手。
文清辭的左手,忽然一麻。
穿書之後,他一直很疑惑一件事:
衛朝的四鄰還算安泰,歷史上已經有百年沒有爆發過成規模的戰爭了,就算打起來,也都是小衝突而已。
可是原著卻說,謝不逢在戰場上九死一生,丟了大半條命,才從屍山血海中爬出。
這件事聽上去,有些不合邏輯。
……現在文清辭終於明白,或許《扶明堂》里說的那場戰爭,就是衛朝與北狄的!
他心中僅存的那一點僥倖,都在此時熄滅。
北狄已經撤軍,現下衛朝只能亡羊補牢。
皇帝噼里啪啦地吩咐一通,校尉立刻應下,從席上退了下去。
他走後,滿座寂然。
明明吃了那麼多的芙旋花丹,但皇帝的額頭,還是不住地刺痛著。
他伸出手去重重抵在上方,深吸一口氣后,總算艱難地抬起了眼皮:「謝觀止,這幾日究竟是怎麼回事?」
皇帝直接叫了二皇子的大名。
謝觀止攏袖,緩步離席朝御座上的人行禮,他將這幾天案牘上的內容,一個個說了過去。
在場朝臣沒有一個人留意他說的話,全都在默默地觀察著皇帝的表情。
就連慧妃,也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絲帕。
到最後,謝觀止頓了幾秒說:「大約七日前,守軍來報,北狄侵擾邊城,望雍都派兵增援。」
他這句話幾乎沒有任何的平仄起伏,聽上去格外平靜。
「好,好……」皇帝緩緩笑了起來,「你是如何處理的?」
少年沉默片刻,實話實說道:「同以往一般,增兵。」
這件事的確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畢竟誰都不知道,北狄竟然換了一個首領。
甚至深究起來,罪魁禍首應當是裝病不理朝政的皇帝本人才對。
但是在御座上坐了二十幾年,日日被人追捧奉承的他,早已經自認真龍天子。
皇帝是不會有錯的。
更何況木已成舟,他更要這個時候削減謝觀止的威望,這樣才不算白白被侵擾一場。
謝觀止的身上,早就默默背上了「越權增兵」的罪名,而北狄的大勝,則又為他增了一個名為「辦事不利」的罪狀。
「同往常一般?」皇帝將謝觀止的話重複了一遍,末了緩緩地笑了起來。
他攥緊了手中的茶盞。
文清辭立刻看出,皇帝一定是又頭疼了。
果不其然,皇帝再一次將放芙旋花丹的玉瓶拿到了手中。
然而就在他習慣性地想要將裡面的東西倒出來時,卻發現手中的瓶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空了。
文清辭隨之蹙眉。
南巡之前,自己已經超量準備了芙旋花丹,沒想到皇帝這麼快就吃完了……
不過想想他剛才數都不數直接吞的樣子,這好像也不大意外。
皇帝的手,重重抵在太陽穴上。
此時的痛感,對於已經習慣了依賴芙旋花丹的他來說,格外難以忍受。
劇痛的侵襲下,他甚至丟掉了一兩分往日的偽裝。
皇帝垂下眼眸,細數起了謝觀止的罪狀。
他不但越權調兵,甚至調兵不利。
「……未來哪怕掌權,也無用權之能。」皇帝咬著牙,給謝觀止下了最後的結論。
無能。
這是一個比「緊急時刻越權」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
前幾天他裝病的時候,部分朝臣已經猜出了他的意圖。
但聽到這句話,眾人還是不由面面相覷。
皇帝這話說得,有些過於離譜。
北狄侵擾事發突然,就算皇帝自己出馬,事態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更別說謝觀止沒有任何處理朝政的經驗。
他們不懂這對天家父子,是怎麼在短短几天時間內決裂的。
只知道皇帝此話一出,謝觀止的失勢已經成為必然。
這個時候再不見風使舵,自己的官運怕也是要到頭了……
安靜了幾秒,一個文清辭也叫不上名字的官.員,忽然從席間走了出來。
他先向皇帝行了一個大禮,接著忽然細數起了京兆尹易貫軒的罪狀。
什麼「貪污受賄」還有「賣官」,全如豆子般被倒了出來,見風使舵的速度,可謂是快極。
聽到這裡慧妃的臉上,瞬間失去了血色。
她立刻提裙起身,跪在了皇帝面前。
「望陛下明察!父親……呃,不,京兆尹大人,絕沒有做過這些事啊!」
易貫軒雖然也算皇帝心腹,但他年事已高,又在上次的宮變中受了傷,並沒有參加此次南巡。
此時的皇帝頭已經疼得不行,他瞟了慧妃一眼,並沒有搭理她,而是直接吩咐道:「大理寺嚴查此事。」
語氣中滿是不耐煩。
聞言,慧妃直接癱坐在了地上。
她是皇帝繼位后第一次選聘入宮的妃子,出身普通,全家因她受寵而雞犬升天。
易家在雍都本無根基,為了融入權貴,早年易貫軒的確做了不少不經查的事……
甚至與前陣子被處理的那些貴族,也有過交往。
但彼時無論是易貫軒自己,還是慧妃都不在意。
畢竟他們都知道,自己並不是皇帝針對的那一類人。
可現在,恐慌感終於延遲席捲而來。
慧妃的身體,不由顫抖。
「大理寺」這三個字,意味著皇帝絕不會將此事輕拿輕放。
屆時,整個易家,怕就要步前朝勛貴的後塵了。
跪在地上的謝觀止忽然抬眸,咬著牙冷冷地看了皇帝一眼。
這一眼中,寫滿了嘲諷與憎恨。
還有一點難以察覺的決絕。
*
宴席在沉默中結束。
皇帝回德章殿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文清辭叫過去。
此時他的頭疼愈烈,按在太陽穴上的那隻手,都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芙旋花丹……咳咳……」皇帝艱難地說,「還,咳咳…還有嗎?」
文清辭立刻上前打開了藥箱:「臣這裡還有一瓶。」
幸虧他離開雍都的時候,多備了一瓶在身邊。
賢公公趕忙將葯接了過去。
文清辭還沒來得及叮囑些什麼,就見皇帝仰頭就將藥瓶里的東西倒入了口中。
文清辭:「……」
皇帝吃起芙旋花丹來,完全沒有節制。
一痛就吃,從不肯忍。
見狀,文清辭不由有些心虛。
芙旋花丹無毒,過量食用會產生抗藥性,這一點已經早早在皇帝身上顯現出來了。
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可問題是……芙旋花丹馬上就要耗盡。
斷葯之後會發生什麼,就連神醫谷的醫書里,也沒有記錄。
一堆芙旋花丹下肚,皇帝緊緊皺著的眉頭終於一點點鬆了下來。
他將手裡的玉瓶丟到一邊,賢公公忙上前將它撿起。
文清辭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退下,還是應該給皇帝診脈。
「謝觀止一事,朕也是無奈之舉……」就在這個時候,皇帝忽然慢悠悠地開口了,「愛卿想想,他最後看朕那一眼,分明滿是恨意。」
這不都是被你逼的嗎!
文清辭忍不住攥緊了銀針,在心裡默默說道。
下一刻,皇帝忽然睜大了眼睛,盯著遠處喃喃自語:「若朕不殺他,自有一天,他會來殺朕。」
皇帝的語氣還算平靜,說話間還露出了揪心的表情。
但這樣的平靜,卻使文清辭不寒而慄。
他從謝釗臨的話里,聽出了瘋狂之意。
芙旋花丹只是止痛藥,並不是治療重金屬中毒的特效藥。
沒有了頭痛的影響,這段時間皇帝看上去是平靜了不少,以至於文清辭差一點忘記,重金屬中毒還會使人情緒不穩,甚至精神異常。
皇帝敏.感多疑,且將身邊的人,都看做自己的「同類」。
短暫的斷葯,點燃了他情緒上的引線。
皇帝忽然從書案上拿起了一張圖紙。
文清辭定睛一看才發現……這竟然是他為自己修建的辰陵的設計圖。
末了,又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快步走到窗邊向不遠處的殷川大運河看去。
「修好了,修好了……」皇帝說著說著,竟然笑了起來,「還是如期修好了。」
接著突然一腳踢翻了身邊的銅製香爐。
嗆人的煙霧在殿內四散開來,文清辭的胸肺間,也隨之生出一種熟悉的麻癢感。
皇帝已經壓抑不住自己的瘋狂。
見狀,賢公公的臉色一變,他迅速朝文清辭使了個眼色:「文先生,您先走吧。」
顯然是不想讓人看到皇帝失態的樣子。
文清辭雖然好奇皇帝的癥狀究竟如何。
但看到他這模樣,也知道不能再在這裡待下去了。
他立刻提起藥箱,快步退出後殿。
皇帝已經「痊癒」,文清辭也不用住在側殿。
他離開德章殿,向自己的住處走去。
然而路剛走一半,文清辭卻像是想到什麼一般停下了腳步。
他再次想起了原著中謝觀止的結局——宮斗失敗,自刎而亡。
謝觀止一向有些看不起易貫軒。
文清辭相信,就算皇帝徹查京兆尹,也絕對不會查到多少和二皇子有關的事。
他不會畏罪自殺。
而經此一事,謝觀止算是徹底沒有了成為太子的可能。
哪怕為保賢名,皇帝也不會逼他自刎。
所以說……謝觀止八成是自己心高氣傲,咽不下這口氣。
想起謝觀止席上那一眼,文清辭的心忽然一沉。
來不及多想,他立刻轉身,向行宮另一邊快步走去。
此時皇帝已剝奪謝觀止全部權力,將他幽禁在了行宮角落。
文清辭把手中藥箱藏在隱蔽處后,就用輕功朝那裡而去。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便到了重兵把守的院外。
文清辭的動作有些急,剛剛又在德章殿里吸了不少的煙塵。
甫一落地,便不受控制地咳了兩聲。
雖然儘力壓抑,但聲音還是隱約透了出去。
四周巡邏的士兵似乎聽到了什麼似的對視一眼朝這裡走來。
文清辭立刻用手指按向咽喉,試圖以痛止咳,並回頭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然而還沒等他的手指碰到皮膚,一陣熟悉又陌生的氣息,便從背後襲了上來。
有人一手按在文清辭的唇間,一手攬著他的肩,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便輕輕用力便將他帶到了轉角的暗處。
兩人的身體,兀得緊貼在了一起。
文清辭:!!!
他的神經,瞬間緊繃起來。
心臟也隨之瘋狂跳動。
和文清辭不一樣,來人的體溫格外高,肌肉薄而有力,如原野上的獵豹。
布滿傷疤、肌肉結實的淺蜜色手臂輕易將文清辭緊鎖在懷中,頃刻間便錮住了他的一切動作,令他一動也不能動。
文清辭原本蒼白的皮膚,被按出了一點紅痕。
呼吸也因緊張而亂了起來。
「別動,他們一會就走。」
少年微沉的聲音,從文清辭的耳後傳了過來。
細弱的震動順著骨骼,傳遍全身,變成一股酥麻。
文清辭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輕輕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