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營養液加更 死了便什麼都沒了
謝不逢選擇的地方,是守衛們的視覺盲區。
他們瞄了幾眼未見有人,便回到了原本所站的位置。
這個時候,謝不逢終於緩緩將按在文清辭唇間的手放了下來,但轉角處狹小,兩人的身體仍緊緊地貼在一起。
隔著初夏薄薄的衣料,文清辭甚至能夠感受到謝不逢的心跳,與肌肉的弧度。
他下意識向前,想要躲閃。
但是少年如鑄鐵般結實的手臂,卻不給文清辭這個機會。
「再等等,大概半盞茶時間,他們會離開這裡。」
苦香在轉角處瀰漫。
謝不逢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愈發沉。
文清辭緩緩點頭。
「好……」話說出口,他都覺得自己的音調變得有些沙啞奇怪。
或許是為了遮掩愈發大的心跳聲,文清辭忍不住壓低了聲音說:「殿下的身手不錯。」
謝不逢將氣息掩藏得很好,方才文清辭壓根沒有發現,他究竟是從哪裡出現的。
而少年將自己帶到轉角的動作,也格外乾脆利落,一看就是有好好練過的,和只會輕功與暗器的自己不一樣。
實際上從兩人熟悉以後,謝不逢便不再刻意掩飾這一點。
但直到剛剛,文清辭方才清楚地意識到,謝不逢的武功……或許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好。
他剛入宮時的倔強與屈辱,有很大一部分是故意偽裝。
文清辭雖然問了,但他也沒有想過謝不逢會仔細回答自己這個問題。
然而停頓幾秒后,卻聽到謝不逢輕聲說:「是在肅州守陵的時候學的。」
逼仄的角落裡,少年只用三言兩語,便讓文清辭搞明白了事件的始末。
——肅州陵邑的看守,每隔幾個月便會輪換一次。
蘭妃觀察許久,終於派自己的人混了進去,以確定謝不逢過的究竟怎麼樣。
而少年則藉機傳話,告訴她自己想要讀書習武。
蘭妃當然答應了謝不逢的要求。
她鋌而走險,暗中安插人將書給謝不逢帶了過去。
陵邑人多眼雜,蘭妃派去的人不敢與謝不逢有任何多餘交流。
好歹是個皇子,當初肅州的守衛,勉強教會了謝不逢認字。
而謝不逢便靠著那一點基礎,硬生生將書一本本啃了過去……
這樣的毅力,就連文清辭也忍不住為之驚嘆。
同樣,謝不逢的話,也終於解答了文清辭此前的一個疑惑。
條件所限,謝不逢和蘭妃每隔幾年,才會有一次書信交流,而兩人溝通的內容,幾乎都是他的學業。
肅州陵邑的十三年時光,天生天養。
完全為零的情感交流,硬生生將正常的感情從謝不逢的身體里剝離了出去。
或許並非本意,但是這種古怪的交流,最終導致原著中謝不逢對蘭妃只有尊敬,沒有什麼親情。
謝不逢用只有他們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著。
他在肅州守陵的時候無事可做,因此學的東西格外雜,除了經、史、兵法外,甚至還有算數、工巧之類的東西。
文清辭認真地聽著,時不時輕輕點頭。
柔軟的長發從少年頰邊掃過,要是文清辭靠近一點就能感受到,謝不逢的心並不像他語氣那樣平靜。
——這曾是少年的秘密,但文清辭想知道,自己便說給他聽。
面對文清辭,謝不逢第一次生出了敞開心扉的欲.望。
說話間,半盞茶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伴隨著甲胄相撞的聲音,守在一邊的侍衛們,像謝不逢說的那樣齊齊向另一頭走去,似乎是要交接班了。
「走。」
謝不逢的話音剛一落下,他便帶著文清辭從高牆的這一端躍了過去,接著推開門,閃入了幽禁謝觀止的側殿內。
西時,外面還亮著,但側殿里卻一盞燈也沒有點,昏暗到令人窒息。
文清辭和謝不逢還沒來得及動手,便發現守在這裡的侍衛,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人打暈了過去。
兩人飛快對視一眼。
「殿下,我們進去看看。」文清辭說。
語畢,便已繞過屏風,到了起居的地方。
下一秒文清辭看到——
一身紫衣的謝觀止,正面無表情地坐在榻上,眼眶通紅像是剛才哭過一場。
他的手中,握著一把從侍衛身上搶來的長劍,因為緊張與用力,指節均已泛白。
少年的腕上有一道新生的血痕,臉色也因為失血,而變得蒼白了起來。
……他果然和《扶明堂》里寫得一樣,打算自裁!
文清辭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銀光從殿內閃過。
沒等謝觀止反應過來,他手裡的長劍,就已被謝不逢奪了過來。
「你做什麼?!」謝觀止隨之起身,厲聲問道。
謝不逢沒回他的話,只是撇了謝觀止一眼,用輕蔑的語氣扔出兩個字:「蠢材。」
「不愧陛下最『欣賞』的皇子,他還沒來得及動手,你便自己送死了。」
語畢,略帶嘲諷地笑著朝謝觀止看去。
二皇子聽了后,本能想要反駁。
但沒來得及開口他便意識到……謝不逢說得雖然難聽,但表面看上去,好像真是如此。
皇帝想除掉自己,還沒有找到好的理由,自己便先「貼心」地自裁了。
這不正合了他的心意嗎?
二皇子的臉色,瞬間鐵青,一瞬間竟然連悲憤都忘記了。
謝不逢隨手將劍扔到了一邊。
他本應該斬草除根,看著謝觀止死才對……
可是今天,竟然跟著文清辭一起來到了這裡,並且攔住了謝觀止。
忍著本能,藏住了劣性。
殿內忽然安靜了下來。
直到這個時候,謝觀止終於注意到,文清辭進來之後便一直沒有說話,他只是將視線,落在了自己還在流血的手腕上。
少年不由有些心虛,緩緩將手藏到了背後。
這個時候,文清辭終於開口了:「殿下,您知道『死』是什麼嗎?」
他臉上難得沒了笑意,語氣平靜卻不似往常溫柔,反倒是帶上了從未有過的壓迫感。
謝觀止緩緩地攥緊了手心。
這是一個他意料之外的問題。
「死」是什麼?
殿內忽然沉默了下來。
謝觀止忍不住順著他的話,陷入了思考。
不知道過了多久,謝觀止終於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般,沉默著搖了搖頭。
接著,一顆血珠「啪」的一聲自他手腕墜在了地上。
……
皇帝或許巴不得謝觀止「越獄」,這樣他正好可以拿來再做文章。
因此二皇子身邊的看守數量雖然不少,但是並不嚴密。
謝不逢早就已經摸清了行宮守衛輪班的節奏。
一炷香時間過後,天色漸暗。
幾道身影,從方才文清辭和謝不逢進院的地方閃了出去。
文清辭說要帶他們去一個地方。
兩人沉默著跟在他的身後,不過一會便到了行宮邊緣那座寺廟所在的丘陵腳下。
文清辭並沒有帶他們上山,而是繞過小丘出了行宮。
一座不起眼的小廟,出現在了幾人眼前。
「這是什麼地方……」
方才文清辭簡單用絲帕替謝觀止包紮住了傷處,此時少年正緊握著手腕,一臉迷茫地問他。
文清辭沒有回答,而是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這——」謝觀止不由小聲驚呼。
借著月色他看到,這座不大的小廟裡,竟然……躺滿了人?
不,是死人。
這裡密密麻麻放著幾十個木板,上面停滿了屍體!
謝觀止忍不住向後退了半步。
見狀,就連謝不逢也不由皺眉。
「一般大寺周圍,都有這樣的佛堂,」文清辭的視線緩緩從這裡掃過,他輕聲說,「這裡是寺廟裡僧侶,用來超度無主亡靈的。」
語畢,輕輕地咳了幾聲。
換而言之,這是他們義務超度的地方。
原主解剖過的一部分無主屍體,就是從這裡來的。
謝觀止的臉色變得格外難看。
但礙於面子,他還是站在原地不曾出去。
這些無主的屍體身上都沒有覆蓋白布。
借著月光,一眼便能看到那些青紫的皮膚。
來自本能的恐懼頃刻間蔓延開來。
文清辭沒有說話,他緩步走到其中一個屍體旁,伸出手去替他整理亂掉的髮髻。
佛堂內一片寂靜。
夜風颳了進來,吹動一個個衣擺。
末了文清辭終於起身環視四周,淡淡地對謝觀止說:「殿下,這就是『死』。」
「死就是失去一切希望,一切可能,喜怒哀樂煙消雲散,只能躺在這裡,無知無覺。」
文清辭一步步朝謝觀止走了過去,最終停在了距少年半米遠處。
「無論王侯將相,還是平民百姓都是一樣,」漆黑的眼瞳,朝謝觀止看了過去,「若方才大殿下不奪走您手中的劍,那麼此時您也和他們一樣,無知無覺地躺在某處。」
「這世上沒有少了誰就不行,他們死了時間一樣向前走。」
「……但往後的一切,都已經與躺在這裡的人無關。」
靜,失去了生命的屍體,如草木一般寂靜。
謝觀止還從沒有這樣近距離地接觸過死亡。
一想到自己差一點就和這些人一樣……謝觀止的身體,忽然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
「殿下,您還想自裁嗎?」他的語氣,還是那樣溫柔。
文清辭從來不覺得死亡是懦弱的選擇。
但是像謝觀止這樣一時意氣,甚至賭氣一般的結局,卻是在拿生命開玩笑。
為了皇帝而死,半點也不值得。
謝觀止的牙齒輕顫,半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和他不同,謝不逢的視線,始終落在文清辭的身上。
……他從眼前人的話中,聽出了無奈,更聽出了對生命的濃濃敬畏。
謝不逢忽然想起文清辭曾對自己說——若世上真有『天命』有神佛存在,或許唯有從醫,才能正面與其相爭。
少年的心臟,重重地跳了起來。
這是只有自己知道的文清辭……
他的心底,生出了一股隱秘的愉悅。
能走到這一步,文清辭靠的不僅是表面上對醫術的痴愛。
更是對生命的敬畏與珍惜。
藏在醫學一切規則背後的最大誘惑,是與天爭命……
謝觀止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一開始是壓抑著的,而後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
那雙繼承自慧妃的漂亮狐狸眼,此時變得通紅通紅,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傲氣。
「好了,走吧。」文清辭遠遠地看了一眼月色,終於帶著少年走出了佛堂。
薄薄的木門,在背後輕闔。
將另一個世界,隔絕在了那頭。
夏日的晚風也帶著一點暖意。
吹到身上,原本沉重的心情終於輕鬆了一點。
文清辭心中緊繃的神經緩緩放鬆。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謝觀止好像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能哭?
二皇子用手捂著眼睛,努力控制不想讓人察覺到自己的失態。
文清辭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取出一張沒有用過的絲帕,給謝觀止遞了過去。
「謝……咳咳,謝謝……」少年將絲帕接了過來。
就在文清辭遞完絲帕想要退回去的那一刻,謝觀止忽然伸出手,本能地想要攥住文清辭的衣袖。
文清辭不由一愣。
在脆弱的時刻,少年忍不住想起了兒時伏在母妃肩上哭泣的記憶。
可還沒等謝觀止想明白自己究竟要做什麼,一直站在文清辭身邊的謝不逢,忽然向前一言不發地上前攔住他,並將他攥著文清辭衣袖的手指掰了開來。
謝觀止下意識抬頭。
接著他便看到,此時謝不逢正笑著看向自己——目光卻冰冷得嚇人。
「走吧二殿下,」謝不逢略帶嘲諷地提醒道,「再不走也不必自裁了,您父皇大概會直接將您送到這裡來。」
謝觀止不由一愣。
這一刻他竟然從謝不逢眼中看到了此前從未有過的刺眼敵意。
奇怪……
自己明明已經落魄,他怎麼反在這個時候敵視起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