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苗慧 幸福的女人,了?
趙向晚和季昭一起來醫院探望湛曉蘭。
經歷這許多事,湛萍再沒有把「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掛在嘴邊。如果不是有賈俊楠堅持、顧之輝仗義、黃毅與姚國誠等公安幹警全力投入,湛曉蘭恐怕已經變成埋在前院槐樹底下的一具屍骸。
這些人,可都是男人。
一見到趙向晚,湛萍便迎上來,笑容滿面:「趙同學,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我聽黃警官說了,如果不是你提醒,派出所的同志根本想不到曉蘭還活著,更不可能去想辦法把她救回來,你是我們曉蘭的救命恩人!」
一聽到湛萍的話,湛曉蘭的父母趕緊走過來。
湛曉蘭的父母是典型的農民形象,年近五十,衣著樸素,臉上皺紋深重,在大城市裡乾淨整潔的醫院裡有些束手束腳、不知所措。一聽說眼前少女是趙向晚,湛曉蘭的父母立馬跪了下來。
「撲通——」一聲,嚇得趙向晚慌忙疾走幾步,伸出雙手將他們扶起。
「不敢當。」趙向晚也是農村長大的孩子,見到湛父、湛母眼中淚水,心裡彷彿被什麼烤著,暖暖的,偏偏又有點酸酸的。自己不過是被顧之輝拖來幫忙,因為有讀心術,這才能幫上忙,哪裡當得起這樣的大禮。
湛母掀起衣角抹了抹淚水,顫聲道:「要不是你,我家曉蘭餓都餓死了。你說她這個死妮子,怎麼就想不開呢。」
醫生說了,湛曉蘭絕食三天,整個人十分虛弱。如果沒有趙向晚引熊成鋒說出湛曉蘭的下落,依熊母的聽之任之的個性,恐怕她會餓死在床頭。
湛父不善言辭,只知道連聲說著謝謝。
湛萍上前扶住哥嫂,壓低聲音安慰:「好了好了,咱們感謝也不用光掛在嘴上,人家還是個學生娃,別把她嚇著了。」
季昭安靜站在一旁,對這一家人的激烈的情緒反應有些不解。今天趙向晚過來探望病人,原本輪不到季昭跟著。不過重案組今天有外勤任務,許嵩嶺不放心季昭一人留在辦公室,便讓趙向晚把他帶上。
趙向晚現在與季昭很有默契,季昭雖然不說話,但他的心聲直接而簡單,交流起來並沒有困難。
【他們在幹什麼?】
趙向晚與他靠近了一些,在他耳邊低語:「表達感謝。」
【為什麼感謝?】
「因為我們幫他們找到了女兒。」
【這就是父母之愛?】
「是。」
季昭有些觸動,眼神里多了絲情感。
【我的父母,也會因為你幫助我,感謝你,是不是?】
趙向晚有些驚喜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現在的季昭,彷彿打開了心鎖,開始對外界事物有了反應,開始學習與了解人類情感,這是好事。
季昭抬眸看著趙向晚,那雙深不見底的黑色瞳仁里閃著悠深而溫柔的光芒。
【謝謝你,趙向晚。】
【也謝謝我爸媽。】
溫潤的少年聲線在腦海中響起,趙向晚不知道為什麼五味雜陳,既有歡喜,也有心酸,更多的卻是驕傲。能夠讓一個自閉症患者打開心扉,感受到親人的苦心與關愛,這份成就感,難以言表。
兩人一起走進病房,賈俊楠坐在床頭,守在湛曉蘭身旁,目光貪婪地盯著她的臉。明明已經一天一夜沒有休息,他卻依然不知疲倦。差一點就見不到她,差一點就失去了她!
見到趙向晚,賈俊楠慌忙站起身來,聲音哽咽:「趙向晚,多謝……」
趙向晚擺擺手,看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湛曉蘭。
潔白床單、鐵制病床、深綠色水磨石地板,病房裡透著股冰冷,襯得湛曉蘭那張蒼白的面龐愈發憔悴。
湛曉蘭的眼睫毛輕輕顫動,顯然已經蘇醒,但她並沒有睜眼。
【未婚先孕,被殺人犯囚禁,什麼清白都沒有了,名聲全毀了,我還活著做什麼?我這樣一個滿身臟污的女人,哪裡還會有什麼未來?何必救我,為什麼要救我!】
賈俊楠貼近枕邊,輕聲道:「曉蘭,曉蘭,趙向晚來看你了。」
被迫面對現實,湛曉蘭睜開雙眼,一雙眸子木訥訥地,獃滯地看向來人。
趙向晚與床邊保持一米距離,季昭站得更遠,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趙向晚眼神溫柔,嘴角帶笑,眸光淺淡,這讓湛曉蘭忽然回憶起她解救自己時的場景。
熊成鋒那麼兇悍地,她卻絲毫不懼,一個過肩摔將他撂倒在地。
她,真的很強大。
湛曉蘭喃喃道:「為什麼救我?」
賈俊楠難掩激動。湛曉蘭自送進醫院之後,一句話不說,不管是父母哭訴、姑姑安慰,還是自己不離不棄,都不願意開口說話。沒想到趙向晚一來,她竟然主動說話了!
趙向晚反問:「你不想活?」
湛曉蘭呆了片刻,點頭道:「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臉面活著?」
趙向晚:「熊成鋒殺了五個人,他都有臉活。你不偷不搶,憑自己雙手賺錢,怎麼就沒臉?」
湛曉蘭的眼睛里漸漸有了絲神采。
「別人的錯誤,何苦懲罰自己?湛曉蘭,這麼多公安幹警出動,辛苦這麼長時間門,才把你救回來,你得好好活著。」
或許因為從小被忽視,湛曉蘭自我意識較弱,非常在意旁人的眼光。聽到趙向晚說她能活下來,讓這麼多人費神費力,愧疚立馬填滿了她的內心。
「那,謝謝你們。對不起,因為我的事,讓這麼多人受累。我……我會聽你的,活下去。」
賈俊楠淚盈於睫,緊緊握住湛曉蘭露在被子外面的右手,語無倫次:「太好了,曉蘭你能活著,真是太好了。等我畢業,我們就結婚,我去找單位要房子,肯定能行。我從小到大沒人疼,只有你肯對我好,我不能沒有你啊。」
這一回,湛曉蘭沒有抗拒他的身體接觸。或許是熊成鋒的囚禁突破了她的心理防線,或許是因為感受到被需要,或許是因為住院期間門不斷有人觸碰身體,總之,湛曉蘭的身體接觸恐懼症不藥而癒了。
目光停留在那一雙交纏的雙手上,趙向晚眉梢眼角泛起笑意。
用美好的、新的皮膚記憶,替代屈辱的、舊的皮膚記憶,賈俊楠的愛與陪伴,是撫平湛曉蘭心理創傷的良藥。
在回來的路上,季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趙向晚的手背。
五月的陽光正好,灑在身上暖暖的。
季昭的手指冰冰涼涼,玉一般的質感。
手背傳來酥酥麻麻的感覺,趙向晚抬眸看了他一眼。
季昭的話語傳到腦海——
【他拉她的手,你很開心。】
趙向晚微笑。
季昭對她的感覺很敏銳。
看到賈俊楠握住湛曉蘭的手,一對歷經磨難的戀人終於能修成正果,趙向晚近距離感受到如此美好的愛情,嘴角不由自主上揚,的確心情愉悅。
看到趙向晚的笑容,季昭彷彿受到鼓勵,再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柔柔貼在她手背之上。
季昭的動作像一個孩子,單純而快樂。
他的內心世界冰雪消融,雲雀歡叫,草地上有一朵小小的野花正綻放花蕾。
畫面太美好,趙向晚沒有覺得被冒犯,也沒有感覺心理不適,縱容著季昭繼續添加上一根手指,再一根手指……
直到五根修長的手指覆蓋在她手背之上,溫熱觸感傳來,趙向晚將手收回,與季昭四目相對。
季昭的嘴角彎起一個弧度,豐潤的嘴唇泛著珠光,他的眼睛里透著歡喜與渴望。
趙向晚轉過頭:「好了,走吧。」
季昭與她並肩前行,與平時並沒有兩樣,可是肩與肩的距離比往常要近了幾分。
初夏陽光,灑在兩人身上,勾勒出一道只屬於他們的輪廓線。
有一種外人根本切入不進來的親密感,在兩人之間門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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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6月底,期末考試結束,公安大學舉行總結大會。趙向晚表現突出,被學校授予最高榮譽「英傑獎」。
站在學校禮堂主席台,接過校長親自頒發的金色獎章、六百元獎金,聽著台下雷鳴般的掌聲,趙向晚目光掃向全場。
身形似竹,高挑修長,目光似電,洞察人心。這樣出色的趙向晚,令坐在台下的91級刑偵專業同學與有榮焉,激動不已。
章亞嵐在台下拚命鼓掌,兩個巴掌都拍紅了。
坐在章亞嵐左邊的是同寢室女生孟安南,她是個假小子,留著一頭利落的短髮,行事風風火火,一邊鼓掌還一邊興奮地沖著前後左右嚷嚷:「趙向晚,和我住對面鋪,我倆一個班,她才大一!」
武如欣坐在孟安南左側,她扎著一根獨辮子,五官秀氣,一雙大大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總給人一種濕漉漉的感覺,惹人憐愛。她悄悄撇了撇嘴,卻不敢表露出對趙向晚的嫉妒,緩慢而斯文地鼓著掌,輕聲道:「真羨慕啊,我聽說咱們學校的英傑獎一般都是給大四學長頒發,獎勵他們在實習中的英勇表現呢。」
武如欣的聲音不大,又掩蓋在雷鳴般的掌聲里,按理說應該沒人聽得見。偏偏章亞嵐是個怪胎,耳朵特別好使,白了武如欣一眼,沒好氣地說:「誰說只能給大四?剛才校長也說了,這是獎勵咱們公安大學學生的榮譽,只要是見義勇為表現突出、協助警方立功,就能拿英傑獎。趙向晚這回以一己之力解救被綁架的人質,還抓了個殺人犯,她要是已經畢業工作,一個三等功絕對少不了。拿這個英傑獎,她夠格!」
武如欣勉強笑了笑:「我又沒說趙向晚不夠格,你這個人,真是的。」
孟安南看自己一左一右兩個室友爭論起來,雙手一抬擋在兩人中間門:「好了,別吵了,趙向晚馬上就下來了。」
說話間門,趙向晚走下主席台,制服左胸上那一枚閃閃發亮的獎章格外耀眼,看得章亞嵐眼睛放光。
章亞嵐瞬間門忘記和武如欣不愉快,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趙向晚的一舉一動,等她走到自己右邊坐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碰著那枚獎章:「真漂亮!」
藍、金、白、紅的綬帶,掛著一枚金光燦爛的獎章,看著那上面莊嚴肅穆的五角星圖案,旁邊的同學都投過來羨慕的目光。
唯有武如欣不想看。
她自小便被人誇漂亮,只要仰起頭,大眼睛眨巴眨巴,什麼條件長輩都會答應。和小夥伴們一起玩耍,也是最受歡迎的那一個。原以為進入男多女少的公安大學,肯定會成為眾星捧月的存在,沒想到趙向晚太過閃亮,完全掩蓋了她的光芒。
在一次集體訓練中,她有意逃避,唉喲一聲假意摔倒,身邊幾個男生慌忙過來攙扶,班長周若凱將她背起,完成了那一次越野跑。所有人都在為武如欣擔憂,為周若凱鼓勁加油,老師也誇91刑偵班集體意識強,偏偏趙向晚不言不笑,袖手旁觀,眼神里沒有一絲溫度。
趙向晚的眼神,讓武如欣很不舒服,彷彿她的一切小心思都被看穿。
什麼微表情行為學?我呸!武如欣根本就不信那一套。
武如欣的父親武建設是省公安廳副廳長,刑事偵查總隊總隊長,負責刑事犯罪偵查、經濟犯罪偵查、監所管理、禁毒等方面工作,在公安系統內赫赫有名。武建設三十歲喪妻,娶了一名警員的遺孀苗慧,兩人再婚時苗慧有一個女兒周如蘭,武如欣是他們婚後所生的女兒。後來武建設收養了一名戰友孤兒,取名武如烈,今年上高一。
從小在這麼一個組合家庭里長大,母親更關心姐姐,父親更喜歡兒子,武如欣察顏觀色、揣摩人心自成一派,裝柔弱、扮可憐、適時地誇獎、偶爾的小挑撥……她熟悉得很。人心那麼複雜,武如欣還偏就不信了,趙向晚什麼都看得穿?不過是裝深沉罷了!
武如欣從小喜歡唱歌跳舞,根本就不想考公安大學,可是父親堅定地認為,公安子弟必須子承父業,代代相傳。姐姐周如蘭讀的是公安政治專業,畢業後分配到金蓮湖派出所工作。
武建設在家裡有絕對的話語權,武如欣拗不過,只得不情不願地考進來,偏偏還被父親找人塞進了刑偵專業,真是欲哭無淚。
本就無心上學,偏偏還被趙向晚的優秀不斷提醒著,這次回家父親竟然還問起她:「你們班是不是有個叫趙向晚的?聽說她把m國專家研究的微表情行為學理論應用於刑偵領域,協助市局偵破了幾個大案,了不起,有點我年青時的風範,愛琢磨、肯鑽研!你要向她學習,多向她請教。」
武如欣越想越來氣。明明自己才是她親生的女兒,父親竟然說趙向晚像他!
想到這裡,武如欣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哼!」一臉的不屑。
趙向晚聽到武如欣內心嘀咕的話語,暗自搖頭,沒想到自己也會成為「別人家的孩子」,武副廳長完全是在為自己拉仇恨。
開完總結大會,趙向晚與章亞嵐右手拿一把學校發的小板凳,往宿舍而去。一路走,章亞嵐嘰嘰喳喳地詢問著趙向晚審訊的細節,時不時讚歎幾句。武如欣與孟安南從她們身邊走過,沒好氣地瞪了章亞嵐一眼:「就你話多!」
章亞嵐氣得直翻白眼,一把揪住趙向晚的胳膊:「你看她,你看她,真的是太囂張了!咱們寢室里,我最討厭她。仗著她爸是大領導,看誰都不順眼,偏偏男生還都吃她那一套,說她善解人意、楚楚可憐,我呸!」
趙向晚笑了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武如欣這人有點嬌小姐脾氣,總認為大家應該圍著她轉。在男生面前一幅柔弱、乖巧形象,惹人憐愛,在女生面前卻是另一幅面孔。一個寢室住了一年,誰不知道誰呢?武如欣不喜歡趙向晚,趙向晚同樣也不喜歡她,無所謂,大家互相尊重、相安無事就好。
兩人進了寢室,洗過澡之後看了會書,快到熄燈時間門了卻發現武如欣、孟安南還沒有回來。
章亞嵐有些不安:「怎麼回事?她倆不是走在我們前面嗎?這都過去一個小時了,為什麼還沒回寢室?」
十點,燈熄了。
兩人依然沒有回來。
趙向晚覺得不對勁。公安大學的日常管理非常嚴格,學員的組織紀律性很強,不可能會出現這種十點之後,兩個女生沒有回來的情況。
「必須報告周老師!」趙向晚從桌前站起,拉開門走出去。
宿舍內漆黑一片,走廊燈亮著,趙向晚快步下樓,剛剛走到二樓就聽到武如欣的啜泣聲,孟安南在輕聲安慰著她。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武如欣雖然喜歡扮柔弱,但趙向晚和她同一個寢室住了這麼長時間門,並沒有見她哭過。
六月的湘省,已經比較炎熱。
武如欣的啜泣聲彷彿小蟲子一樣鑽進耳朵里,趙向晚感覺暑熱令人浮躁,心裡有些難受,急急地走下樓梯。
武如欣的哭聲裡帶著無助,偏偏孟安南是個假小子,並不是那種擅長安慰人的類型,說起話來硬梆梆的:「唉呀,你別哭!你現在哭有什麼用?你媽還沒死呢,等周老師過來,就能帶你去醫院了。」
看來,是武如欣的母親出事了。
趙向晚走下樓梯,一眼便看到武如欣坐在板凳上,靠著門衛室的水泥櫃檯邊沿,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她身上還穿著開會時的夏季制服,奶黃色短袖上衣、軍綠色長褲,額角汗濕,碎發貼在腦門,鼻頭紅紅的,看著很可憐。
「怎麼了?熄燈還不回寢室。」趙向晚詢問的話語略顯生硬。
孟安南像見到了救星一樣站起身:「趙向晚你來得正好,剛才武如欣的姐姐打電話過來,說她媽媽進了醫院,我們剛剛彙報了周老師,周老師說馬上過來送她出校門。」
趙向晚走近,看著蹲坐在板凳上的武如欣:「你,還好嗎?」
武如欣吸了一下鼻子,揉了把臉,哼了一聲,轉過臉去。
【哪個要她來看熱鬧?嗚嗚嗚……姐姐說得支支吾吾,媽媽平時身體那麼好,為什麼會進醫院?不會是家裡出了什麼事吧?我不要媽媽出事,我害怕!我不要趙向晚過來看熱鬧。】
聽到武如欣的心聲,趙向晚感覺有些無奈。
「趙向晚,沒什麼事吧?」章亞嵐的聲音從身後追了過來。一個人留在黑漆漆的宿舍里,章亞嵐有點害怕。
好吧,316宿舍的人都來齊了。
聽說武如欣的母親住院,章亞嵐把剛才把她的不滿全拋在腦後,拍著胸脯說:「不怕,我們陪你一起等老師。要是需要我們幫忙,只管說。」
女生宿舍一樓門廳的燈很亮,宿管阿姨已經休息,一樓管理崗亭放著一架紅色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叮鈴鈴——」
電話鈴聲在安靜地宿舍樓里回蕩,響得可怕。
武如欣猛地從板凳上彈了起來,一把搶過話筒,急切地對著電話喊了一聲:「喂……」
電話那頭的聲音急促而焦灼:「你還沒出來嗎?你別動,我讓同事開車去你宿舍樓接,你在樓下等著。」
武如欣慌了:「姐,媽媽怎麼樣了?」
周如蘭停頓了一下:「還在搶救,沒有脫離生命危險,你快點來吧。」
「咔!」地一聲,那邊乾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武如欣惶然四顧,正對上趙向晚的眼神,她嘴巴一扁,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我媽,我媽還在搶救,我好怕……」
章亞嵐是個溫暖熱情的人,走過來擁著她的肩膀,柔聲安撫:「沒事沒事,你媽媽不會有事的。」
武如欣趴在章亞嵐肩頭,嗚嗚咽咽像個受委屈的孩子,淚水浸濕了章亞嵐的棉質睡衣。
周巧秀匆匆趕來,天氣熱,跑得滿頭是汗:「武如欣,走!老師送你去醫院。」
趙向晚剛才聽到了武如欣姐姐的話:「周老師,武如欣的姐姐說讓同事開車來接,我們只要在宿舍樓門口等就行。」
武如欣離開,周老師囑咐316寢室剩下的三個女生安心睡覺。可是三人回到寢室躺在床上,半天睡不著覺。
黑暗裡,章亞嵐重重嘆了一口氣:「你們說,武如欣的媽媽到底得了什麼急病?」
孟安南嫌熱,拿了把扇子不停地搖著,蚊帳被風帶得一鼓一鼓的。她一邊搖扇一邊說:「誰知道呢。我也不是醫科生,看武如欣哭成那樣,肯定很兇險。」
章亞嵐聽趙向晚沒有發言,便點名問她:「喂,趙向晚,你說呢?不會有什麼事吧?」
趙向晚慢悠悠回答:「恐怕有隱情。」
隱情?聽到這話,章亞嵐與孟安南同時掀開蚊帳,探出腦袋問:「能有什麼隱情?」
趙向晚道:「如果是急症,當武如欣在電話里詢問的時候,她姐姐應該說出簡單的癥狀,比如肚子痛、嘔吐、頭暈、昏倒等。可是她沒有正面回應,似乎有難言之隱。」
章亞嵐若有所思:「也對啊,我還覺得有點奇怪的是,為什麼是武如欣姐姐在安排車,她爸爸呢?」
孟安南說:「她爸爸是大領導,愛人出事他肯定守在醫院,哪裡有心情安排這些事?」
章亞嵐卻不同意孟安南的觀點:「大領導怎麼了?大領導就不是做人丈夫的了?老婆出了事,如果有生命危險,肯定要把孩子都叫過來啊。他要是讓人接,還需要親自安排?不就是一句話的事?怎麼會是武如欣的姐姐在安排同事接人?」
「也對。」孟安南被章亞嵐成功說服,開始對武如欣的父親產生不滿,「還是個當爸的呢,哼!」
被議論的武如欣一到醫院,直奔手術室。
手術室的燈亮著,門口走廊處圍了一群人。身穿制服的武建設被手下簇擁著,周如蘭卻冷著一張臉,孤零零地靠牆站著。
武如欣衝到姐姐面前:「姐,到底怎麼回事?」
周如蘭穿一件素色連衣裙,頭髮披散著,面色蒼白,見到妹妹,緩緩抬眸,未語淚先流:「媽,媽媽……」
一陣哽咽,將她所有話都鎖在喉嚨口,怎麼也說不出來。
武如欣一跺腳:「急死我了,媽媽現在怎麼樣了?手術什麼時候結束?」
周如蘭張了張嘴,卻被武建設一聲咳嗽打斷。她有些忌憚地看一眼繼父,低下頭去,淚水滴落在腳背上,冰冰涼。
武如欣察言觀色的本領一流,迅速轉過頭看向父親。武建設沖她招招手,示意靠近一些。
省廳領導,排面自然不一樣,出行身邊總會簇擁著一群人。武建設一招手,人群散開,給武如欣讓出一條道來。
都是看著武如欣長大的長輩,紛紛表達慰問。
「欣欣你來了,不要急啊。」
「要相信組織,我們會調查清楚。」
「你媽媽這次可能是個意外,希望吉人天相。」
武如欣越聽越糊塗,內心的惶恐感愈發深刻,走到父親身邊,她仰起頭,淚盈於睫,顫抖著聲音喚了一聲:「爸……」
武建設的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你媽從七樓樓頂摔下,目前還在搶救。」
七樓?!
武如欣腳一軟,差點摔倒,從七樓摔下來,哪裡還能有命在!
旁邊有人伸出手扶住她,輕聲道:「幸好二樓裝了塑料雨篷,託了一下,沒有當場死亡。不過送到醫院時顱內出血,瞳孔有些渙散,醫生說很危險。」
武如欣感激地看向說話的人。一群人都在打啞謎,只有這個人說了詳情。淚眼中看清楚了,是汪曉泉副廳長,和父親同級,兼紀檢監察組組長。
汪曉泉初聞噩耗,也非常驚詫。苗慧是公安戰線一級英雄模範周江勇的遺孀,又與武建設再婚生女,收養武建設戰友之子,性格溫婉,寬容大度,整個省廳誰見了她都會伸出大拇指來誇一句:好女人、好妻子、好母親!
她怎麼會突然在晚上從樓頂跳下?
現場偵查的結果,沒有第二個人存在,沒有打鬥痕迹,初步鑒定,這是一起自殺事件。
為什麼自殺?
苗慧擁有一個在外人看來非常幸福的家庭。
丈夫武建設行伍出身,從基層摸爬滾打上來,一步步走到副廳長這個位置,能力絕非尋常。他為人謹慎、性格沉穩,尊重妻子,對繼女周如蘭視如已出。他講義氣、為人善良,將戰友遺孤抱回來撫養。他把兩個女兒都送進公安大學讀書,一家子都奮鬥在公安戰線。
雖然武建設話語不多,作風相對強勢,但苗慧溫柔嫻淑,工作穩定輕鬆,很符合華國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模式,有利於家庭和諧發展。
大女兒周如蘭已經工作,頂著烈士、英雄之女的頭銜,周如蘭在金蓮湖派出所很快就脫穎而出,省廳工會組織關心她的個人問題,介紹了一個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小夥子,兩人正在嘗試著接觸。
小女兒武如欣考上湘省公安大學刑偵專業,漂亮乖巧、聰明伶俐,省廳大院人人喜歡,未來前途一片光明。
兒子武如烈今年讀高一,雖說不是親生的,但從襁褓之中帶起,早已建立起深厚的母子情誼。因為讀的是寄宿學校,還沒有趕過來。
苗慧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汪曉泉目光微斂,低頭不語,偏過頭看向孤零零靠牆站著的周如蘭,若有所思。或者說,苗慧心裡有什麼不能說出來的苦?
手術室的燈還在亮著,外走廊烏壓壓站著十幾個人,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說話,氣氛很壓抑。
沒有人敢亂說話。
勸家屬節哀?苗慧還在搶救,生死未定,現在讓人家節哀不是詛咒嗎?
為苗慧感慨?她是烈士遺孀、副廳長現任、刑事技術中心骨幹,走出去誰不高看一眼?哪裡輪得到別人為她唏噓。
振臂高呼尋找真相?沒看到武副廳長板著臉、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嗎?老婆自殺,丈夫難道沒有責任?誰敢發聲!
武如欣顯然也看出了不對勁,她怯怯地躲到姐姐身旁,抱住她胳膊,將腦袋貼在她肩膀上,沒有說一句話。
周如蘭的身體在顫抖。
母親自殺?她怎麼會自殺!
親生父親去世時周如蘭才五歲,日日夜夜看母親對著父親遺像流淚,她笨拙地伸出小手幫母親擦拭眼淚,脆聲安慰:「媽,你還有呢。」
一年後,母親再嫁,周如蘭牽著母親衣角,乖巧地稱那個身穿制服、高大嚴肅的武建設一聲「爸」,從此結束和母親相依為命的生活。
一年後,妹妹出世,周如蘭成為一個稱職的姐姐,幫著抱妹妹、學會換尿布,為的是減輕母親的負擔,讓她疲憊的身體能夠得到恢復。
兩年後,剛滿月的弟弟來到家裡,弟弟身體不好、特別愛哭,整夜整夜地鬧騰,母親那個時候剛剛進入刑事技術中心,工作很忙,家裡請了個保姆做飯收拾屋子,但半夜裡起來餵奶、哄睡,依然得由母親親力親為。周如蘭看在眼裡,疼在心裡,一放學就跑到搖籃前哄弟弟玩,只有弟弟白天玩累了,晚上才不會折騰母親。
妹妹武如欣有點小心眼,總是嫉妒她和母親關係更親近,可是妹妹根本就不知道,周如蘭對母親不僅僅是尊重,還有一份外人不理解的體諒與疼惜。
——母親苗慧真的是太辛苦了!
初婚嫁給愛情,再婚嫁給責任。母親苗慧之所以再嫁,一是因為拗不過組織關心介紹,二是因為想給周如蘭一個完整的家庭。在苗慧看來,女孩子如果失去父親的庇護,未來將十分艱辛。
繼父武建設根本不懂得女人的難處,他只知道工作!在他看來,生孩子、帶孩子、做家務,那都是女人的事情,他完全忘記了,苗慧在嫁給他之前,也是颯爽女警,級別比他高、能力比他強、口碑比他好。
苗慧一步步為武建設鋪路,助他仕途順利,不斷高升,可是她卻在無盡的家務勞動中艱苦前行,努力提升自己能力,尋求平衡家庭與事業的方法與道路。
幫戰友撫養孤兒,好名聲都是武建設的,可是做實事的卻是苗慧!一個孩子,從襁褓之中便抱到身邊,從奶娃娃慢慢養大,需要耗費多少體力、精力,武建設他哪裡知道!
苗慧從來不對任何人訴苦,慢慢消化著婚姻中的不滿,可是今天晚上,這一切成為一個巨大的諷刺。
幸福的女人,自殺了!
賢惠的妻子,不想活了!
她死得那麼絕決,完全忘記了兩個女兒!
周如蘭的顫抖,彷彿有傳染一樣,迅速傳染到武如欣身上。武如欣的牙齒開始咯咯抖,她在害怕。
今晚之前,武如欣是個霸道、自私、小氣的女孩,見不得別人過得比她好,容不得別人比她強。
今晚之後,武如欣忽然發現,媽媽更喜歡姐姐有什麼要緊?姐姐比她更漂亮有什麼關係?姐姐的花衣裳比她多又怎麼樣呢?她只想要媽媽活著!
如果沒有了媽媽,爸爸肯定不會再疼愛她,他會把對母親自殺引發的不滿發泄到她身上。
如果沒有了媽媽,姐姐也不會再疼愛她,她會黯然離家,再不肯踏入有父親存在的那個家。
如果沒有了媽媽,弟弟還有什麼用?他只曉得要吃、要穿、要零花錢,媽媽不在了,他會變成自己的責任。
太可怕了!武如欣越想越怕,抱著姐姐嗚咽起來:「姐,姐姐……」
周如蘭有些心軟。妹妹很少私下裡叫自己姐姐,她私底下只叫名字:周如蘭、周如蘭,還故意把「周」字念得很重,似乎要刻意提醒她,她們不是一個父親。周如蘭姓周,武如欣姓武。
周如蘭雙手緊捏,借著那握拳的力量,強迫自己的身體離開牆壁,努力站直,雙膝微屈,進入戰鬥狀態。
「媽媽,不會有事!」周如蘭吐詞清晰,既是說給武如欣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武如欣第一次感覺到姐姐的力量,惶恐的心彷彿找到依存之地,她重重點頭,重複著周如蘭的話:「媽媽,不會有事。」
「叮——」
手術室的燈滅了。
周如蘭快步上前,急切地等待著手術室的門打開。
武建設的眼睛里也有了一絲焦灼,將一直夾在指尖的香煙收回扁平的不鏽鋼煙盒裡,快速將煙盒放進口袋,大踏步上前,站在手術室門口。
領導一動,所有人都動了起來。
烏泱泱的人群再一次聚集起來,把手術室大門圍了個水泄不通。
武如欣以前很享受這種眾星捧月的感覺,但今天母親還在手術室里掙扎求生,這一群不相干的人卻圍在這裡圖表現,覺得很煩。不過她裝乖巧裝慣了,沒有直接表達不滿,只扯了扯姐姐的衣角,眼睛里滿是委屈。
周如蘭抿了抿唇,抬頭看向武建設:「爸,能不能讓閑雜人靠後一點?」
武建設看了她一眼,雙目含威:「這裡都是你媽媽的同事、領導,哪一個是閑雜人?」
周如蘭被他眼睛一瞪,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一下子便泄了,淚水滾出眼眶,順著臉頰流下來,轉過頭去,暗暗咬牙恨自己懦弱。
看到周如蘭流淚,武如欣噤若寒蟬,扯著姐姐衣角的手無意識下垂,端端正正放在身體兩側,雙眼緊緊盯著手術室的大門。
門開了,病床被推出來,醫生摘下口罩,目光在人群中一掃,準確找到話語者,對武建設說:「情況暫時穩下來了,不過,一切要看三天後能不能蘇醒。」
武建設輕聲詢問苗慧的情況,周如蘭撲到病床前,看著頭部、身體被白色紗布包得嚴嚴實實的母親,抬手抹乾淚,輕聲呼喚:「媽,媽……」
省廳家屬樓,一棟七層,每層三米,再加上兩米多高的儲藏室,總高23.6米,從這麼高的地方墜落,即使有塑料雨篷阻擋了那麼一下,苗慧依然受傷極為嚴重。頭皮挫裂傷、顱內出血、腦幹損傷、脾臟破裂、下肢大面積骨折。可以說,她現在還能活著,簡直是奇迹。
苗慧沒有說話,雙目緊閉,一動不動。
武如欣看到母親面如金紙,腦袋上纏著厚厚的紗布,一幅馬上就要死掉的模樣,心臟狂跳,嘴唇一扁,蹭到姐姐身邊,不敢再多看。
汪曉泉一直在觀察著武建設的反應。
從苗慧的病床推出來,武建設一直在與醫生溝通,一個眼神都沒有放在苗慧身上。
不對勁,很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