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落網 你殺了誰?交代清楚!……
人就是這樣,更願意相信自己期待發生的事情。
明明湛曉蘭親口告訴熊成鋒,孩子已經被打掉。但當趙向晚告訴他孩子還活著的時候,思兒心切的熊成鋒便立刻選擇相信她。
一番掙扎之後,熊成鋒問趙向晚:「你,你想知道什麼?」
趙向晚問:「湛曉蘭在哪裡?」
熊成鋒陷入沉思。
【告訴她其實也沒什麼,讓警察把曉蘭帶走,老子最多算綁架,關個七、八年再出來,還是一條好漢。只要警察不去挖後院,就不會發現底下埋著的屍骨,罪名便不大。反正兒子已經有了,熊家有后,我老娘的心一安,我這一輩子也值了。不對……還不知道這死娘們講的話是真是假,我怎麼就被她牽著鼻子走了?】
「只要警察不去挖後院,就不會發現底下埋著的屍骨」這一句話讓趙向晚心中一凜。這人窮凶極惡,殺人埋屍,只要找到他的老巢,就能揪出罪證!
趙向晚目光低垂,暗自思索。現在要做的,就是要讓他相信自己所說的話。讀心術在手,趙向晚很清楚怎樣包裝謊言。
「湛曉蘭當年的確是打算打掉孩子的,但想想那畢竟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便有些捨不得。孩子長得很好,健康聰明,雪白可愛,只是因為未婚先孕,湛曉蘭不敢養在身邊,所以送了人。」
熊成鋒眼中凶光一閃:「老子的娃,她竟敢送人!」
趙向晚:「那怎麼辦呢?你甩給她兩百塊,讓她落胎,逼她分手。她一個才十八歲的小女孩,什麼也不懂,難道讓她哭著求你複合嗎?她生孩子時大出血差點死在產床上,真的很可憐。你啊,當時不願意珍惜,欺負一個剛從鄉下出來打工的女孩,現在又不肯好好待她,把她裝進箱子裡帶出去、藏起來,怎麼能這樣對待為你千辛萬苦生下孩子的女人呢?」
怎樣讓謊言看上去和真的一樣?在細節處下功夫就好。
或許因為求子心切,又對母親有依戀心理。熊成鋒聽說湛曉蘭生孩子遭遇這麼大的兇險,內心被觸動,眼中凶光漸漸消散,變得柔和起來。
【這個女警察說的這麼逼真,應該是真的。曉蘭恨我逼她打胎,害怕我和她搶孩子,所以才說把孩子打掉。其實,那個孩子還活得很好吧?不知道長得怎麼樣,像不像我?】
趙向晚下了一記猛葯:「你要不要看看孩子的照片?我在湛萍那裡看到過,應該是周歲照吧,非常可愛。」
熊成鋒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期待,手銬將他固定在審訊鐵椅上,讓他沒辦法有大的移動,但此刻因為整個人都被趙向晚的話所吸引,不自覺地前傾,後背呈現出一道弧線。
「好。」此刻熊成鋒再沒半分懷疑。
他是家中獨子,十五歲便從農村出來,四處打工。先在工地當泥瓦小工,因為一身好體格、敢打敢斗,被當地砂霸看中,每天不是搶地盤就是打群架,在一次群毆中失手傷人致殘,判刑入獄。
從監獄里放出來后,熊成鋒遠離原來的環境,在星市開起面的,不過依然改不了魯莽好鬥的性子。他脾氣火爆、下手狠,但因為外形高大威猛,出手大方,很吸引妹子的眼光。他本就雄性激素分泌旺盛,又沒有什麼道德感,幾乎來者不拒,在花叢里晃悠得十分自在。
熊成鋒雖然兇悍,但對父母非常孝順。父親去世后,面對母親的祈求,他感覺到了傳宗接代的壓力。可是當他開始考慮結婚生子時,卻發現自己無法讓女人懷孕,這才有點慌了。
折騰了兩年,當醫院檢查結果出來,看到「弱精症」這個字時,熊成鋒差點崩潰——無用的男人、絕後、對不起父母、愧對列祖列宗……
種種負面情緒湧上來,他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某一天,他開著麵包車經過鞋店門口,無意間看到湛曉蘭,這才想起自己曾經讓這個女人懷過孕,頓時看到了希望。說不定當年那個孩子還活著呢?也許他已經做爸爸了呢?
越得不到的,越珍惜。
——這句話,在熊成鋒這裡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
察覺到熊成鋒已經意動,趙向晚起身道:「那你等一下,我去湛萍那裡要照片。」
熊成鋒的目光緊隨著趙向晚,一直到審訊室大門關上,他依然盯著那扇門,彷彿要把那裡盯出一個洞來。
半個小時之後,趙向晚進來,取出一張半寸黑白小照,送到熊成鋒眼前。
熊成鋒雙手、身體被固定在椅中,沒辦法有太大的挪動。他顫抖著雙手慢慢接過照片,目光貪婪地盯著這張小小的照片。
孩子剃著短髮,穿著件白色短袖,一條花背帶褲,赤著一雙白嫩的小腳,坐在一把小椅子上,肉乎乎的身子,大大的眼睛,嘟嘟的嘴唇,一雙招風大耳朵趣致又可愛。
越看,熊成鋒便越興奮。
一直看了足足有五分鐘,他的眼睛里漸漸噙滿淚水,激動地說道:「我的兒子!真的是我兒子!你看這雙招風耳,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還有這雙眼睛,雙眼皮,像我,像我。」
趙向晚在心裡翻了個白眼。這人,真是想兒子想瘋了。
【是我兒子,我有兒子了,我對得起列祖列宗。告訴警方湛曉蘭的下落沒問題,不過得讓他們把兒子找回來。我沒有殺人,最多判一個強間、綁架罪,十幾年刑期頂了天。在獄中好好表現,說不定能減刑,七、八年就放出來。到那時兒子剛上初中吧,我還能陪著他一起長大。】
趙向晚看時機成熟,再次詢問:「湛曉蘭在哪裡?」
沉思片刻,熊成鋒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姚國誠:「我有個條件。」
姚國誠板著面孔:「你說。」
熊成鋒說:「我帶你們過去,但你們得讓我和我媽、湛曉蘭單獨說半個小時的話。」
【我得讓曉蘭把兒子接回來,她要是不想養就送給我媽。我這兩年賺了一點錢,錢和存摺放在車上的皮包里,都留給我媽。我媽還不到六十,養自己孫子肯定樂意。】
姚國誠看著趙向晚。
趙向晚點頭。
明明自己資格最老,級別最高,卻不知道為什麼會下意識聽從趙向晚的意見。姚國誠感覺臉上有些發燒,抬手握拳,放在嘴邊咳嗽一聲:「好。你帶我們去解救湛曉蘭,我同意你和她、你媽說幾句話。不過……單獨,那不可能。」
熊成鋒也知道警方有顧慮,只得應承下來。
熊成鋒問趙向晚:「這個照片,我能留著嗎?」
趙向晚平靜回答:「可以。」估計等你知道真相,要氣得把這張照片撕掉吧?
警方連夜開車前往。
漆黑的鄉間小路,警車大燈照亮前方。熊成鋒對這條路太過熟悉,閉著眼睛也能知道在哪裡拐彎,在哪裡直行。
湖夏區位於城東郊區,從市區開過去一個小時左右,空氣里傳來一股水味,便離目的的不遠了。
五支溝位於湖汊內,四處都是分隔出來的魚塘,農家小院散落其間。
金蓮湖碧波蕩漾,湖岸線曲曲折折,警車開著大燈在窄小的鄉道上賓士,還真得小心開車,領頭的黃毅放慢了車速。
熊成鋒嗤笑一聲:「不如我來開?」
黃毅見他死到臨頭還有心情開玩笑,心中不忿:「嘁!心態真好。」
熊成鋒的確心情很好。他雙手被銬,但依然死死攥著那張「兒子」的小照:「我有兒子了,你知道嗎?我有兒子了。等下告訴我媽,我媽肯定歡喜死。」
黃毅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有兒子了不起?」
熊成鋒咧開嘴笑開了花:「了不起,很了不起。」
他的弱精症是先天性基因缺陷,醫生說無葯可治。湛曉蘭能夠懷孕,除了她是極易受孕體質外,也有運氣因素。可以說,這個兒子來得非常不容易,用萬中無一來形容絲毫都不誇張。
一路緩慢前行,兩輛警車停在一棟孤零零的農房前。
半人高的樹樁築起一道籬笆,籬笆外是大大的魚塘,木門前亂草叢生,有一種蕭索感。
車燈掃過籬笆,屋裡亮起燈火,一個女性蒼老的聲音傳來:「阿鋒回來了?」
聽到這個聲音,熊成鋒抬起頭,下意識將銬著手銬的雙手放下夾在雙腿之間,央求一左一右看管他的公安幹警:「拿件衣服,幫我遮一遮。」
黃毅冷哼一聲:「既然害怕父母擔憂,怎麼敢做出違法的事?」
熊成鋒沒有反駁他的話,只是繼續央求:「別讓我媽看到我的手銬,我怕嚇到她。」
推門開車,夜風如水。
黃毅脫下外套,搭在熊成鋒的胳膊上,將鋥亮的手銬遮蓋住,冷著臉警告:「給我老實點!」
熊成鋒的手在衣服底下動了動,整理得更加自然一些,這才提高音量喊:「媽,我回來了——」
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人推開籬笆門,她那掛在臉上的笑容,在看到警車車頂閃爍的紅色光芒時,瞬間凝住。
熊成鋒迎上前去,喊了一聲:「媽!」
老婦人的眼睛在他身旁警察身上掃過,腳步一個錯亂,差點摔倒。她扶住籬笆邊沿,努力站穩,顫抖著聲音說:「阿鋒啊,你,你這是……」
熊成鋒努力擠出一個笑臉:「媽,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有兒子了!」不等老婦人反應過來,他將手中一直攥著的照片塞到她手中,聲音里滿是欣喜,「你看,這是曉蘭給我生的兒子,她其實並沒有打掉。」
沒有月亮的晚上,室外昏暗一片,只有警車車燈映照出一片光亮。
老婦人就著車燈看著照片,只一眼便認定是自己的孫子,她緊緊捏著照片,眼中迸放出極亮的光芒:「真的?唉呀,我的天神啊,就是今天死了我也安心啊,快快快,我要燒香告訴你爸。」
熊成鋒沖黃毅使了個眼色:「人就在裡屋,鑰匙在堂屋花瓶里裝著呢,你們把曉蘭帶出來吧。」
黃毅帶人衝進屋裡,老婦人的嘴唇開始哆嗦。
熊成鋒努力安撫著母親:「我,我已經自首,肯定會減刑。媽你放心,存摺和錢都放在我麵包車的儲物箱里,車在宿舍樓下,你記得去拿。我會讓曉蘭把兒子接回來,你幫我養著,等我出來再孝順你。」
老婦人一邊點頭一邊掉淚:「阿鋒啊,你可都改了吧……媽每天,提心弔膽啊。」
趙向晚從最後一輛上走下來,正聽到老婦人的心裡話。
【我是個沒文化的農村老太婆,只知道種菜、養魚、餵雞、做飯,阿鋒要做的事,我也阻止不了,沒辦法啊。我就這麼一個兒子,也沒能力給他什麼,只能他說什麼我就做什麼。先前他打架,把別人打得頭破血流,我勸過他,他不聽,結果進了牢房。放出來之後他搶劫,帶人回來埋在院子里,我又勸過,讓他不要再殺人,可是他不聽,殺了一個又一個。這次帶回個姑娘,綁在床上,造孽哦……我能怎麼辦?】
趙向晚的目光變冷了許多。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慣子如殺子。
這老婦人同樣有罪,並不值得同情。
熊成鋒買的農房很偏僻,被魚塘所包圍,平時無人來住。警方開了台車過來,烏泱泱一群人,卻沒有驚動周邊群眾。
一名女警扶著面色慘白、虛弱無力的湛曉蘭從屋裡走出,經過熊成鋒身邊時,她猛地回頭,一口唾沫飛出,啐在熊成鋒臉上。
老婦人忙護住兒子,抬起右手用衣袖幫他擦試臉上臟污。嘴裡喃喃念叨著:「何苦哦,何必呢,都是一家人……」
聽到這句「都是一家人」,熊成鋒面孔扭曲了一下,強壓著怒火,對湛曉蘭說:「曉蘭,我知道是我錯了,請你原諒。我只求你,把我兒子接回來,你不養,我媽養。」
湛曉蘭愣了半天:「什麼兒子?」
熊成鋒看到她的表情,後背一股寒意襲上來,眼睛瞪圓,聲音變得粗重起來:「你並沒有打掉孩子,把他生下來了,對不對?你把他送人了,是不是?我都聽警官說了,你姑姑那裡還有孩子照片。」
車燈光線下,湛曉蘭蒼白的臉上滿是嘲諷:「你想兒子想瘋了吧?當時是你甩過來兩百塊,讓我落的胎,你忘記了?」
熊成鋒感覺那股寒意漸漸在身體內彌散開來,牙齒開始打戰,「咯咯咯咯」的聲音在口腔內響起,引發頭顱一陣眩暈。他努力控制住這份恐懼感,轉頭看向站在遠處的趙向晚。
趙向晚微笑不語。
熊成鋒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聲音:「不不不,是警察同志說的,她不會騙人。你看,這不就是你送人的孩子嗎?」他一把搶過母親手中照片,雙手高舉,送到湛曉蘭面前。
黃毅的外套滑下,牢牢銬住熊成鋒的手銬閃過一道寒光。
湛曉蘭看到他被銬,哈哈笑了起來,她被困一周,早已心存死志,絕食抗拒,已經餓得頭昏眼花,整個人瘦脫了形,這一笑便帶著點瘋狂。
「哈哈哈哈……熊成鋒,你從哪裡弄來的照片?現在想養兒子?晚了!哪個跟你說我生下來了?你找他去。」
生兒子已經成為熊成鋒的執念,湛曉蘭的話卻無情地將他打擊,他不敢找趙向晚對質,只能哀求著湛曉蘭:「我們曾經相愛過,也有過快活時光,是不是?我只是太愛你,才把你帶到這裡來。你把兒子給我,我送你錢,多多的錢,好不好?我已經向警方自首,帶他們來找你,你就看在我努力贖罪的份上,把兒子還給我吧。」
湛曉蘭不為所動,在女警的攙扶下雙膝微屈地站著。她體虛無力,剛剛說話說得多了,接不上氣來:「我,沒,生。」
見軟的不行,熊成鋒目露凶光,咬牙道:「湛曉蘭,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要是交齣兒子,我倆恩怨一筆勾消。你要是不交出來,等老子出獄,殺你全家!你姑姑家,你那個大學生男朋友,老子早就調查得一清二楚,誰也跑不掉!」
黃毅走過來撿起自己外套,拍了拍塵土,目光似電:「熊成鋒,威脅當事人,罪加一等!」
熊成鋒手裡緊緊抓著照片,彷彿那是溺水人的浮木。
「這是我兒子,這是我兒子!」
他的聲音漸漸變得嗚咽:「這就是我的兒子,你們還我兒子!照片是誰給我的?是誰給我的?」
熊成鋒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尋。
黃毅下意識地擋在趙向晚面前。趙向晚為哄騙熊成鋒交代湛曉蘭的下落,編織出一個謊言,如果被熊成鋒記仇,恐怕會對她不利。
「對!就是你,那個女警察!你給我出來,你告訴我,這就是我的兒子,你說過,用這個秘密交換我的秘密,我已經交代了湛曉蘭的下落,你把我兒子找出來!」
趙向晚身材高挑,黃毅並沒有將她遮擋嚴實,被熊成鋒一眼找到。
黃毅有些緊張地轉過頭看一眼趙向晚,卻發現她淡定從容,半點不慌。
趙向晚從黃毅身後走出:「師兄,先把湛曉蘭送到醫院,通知家屬吧,這裡還有一堆事要做。」
黃毅不明白她心中所想,湛曉蘭既然已經找到,熊成鋒也已經認罪,此案已結,為什麼說「還有一堆事要做」?
熊成鋒瞪著趙向晚,低吼質問:「你,你是不是騙我?」
趙向晚右手輕抬,快速從他手中奪過照片,放進口袋,微笑道:「這是我從劉師兄錢包里借來的照片,得還給他。」
劉良駒家中小妞妞今年正好歲半,和熊成鋒心中所想的兒子差不多歲數。趙向晚曾在劉良駒的錢包里看到過妞妞的周歲照,這次便打電話叫他送了過來。
妞妞那個時候因為頭髮稀少,半歲時家裡給剃了個光頭,剛剛長出來一寸長的頭髮,看上去像個男孩。熊成鋒思兒心切,認定了這照片上的孩子就是他兒子,不斷地心理暗示之下,怎麼看都與自己十分相像。
見到趙向晚這般行事,熊成鋒腦中一片清明——被騙了!
他大吼一聲,掙脫開警察的鉗制,沖著趙向晚撲過去:「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不等他靠近,趙向晚一個利落的過肩摔,將熊成鋒橫摔出去。黃毅緊跟其後,將他牢牢按壓在地。
熊母急得聲音都變了形:「不要打他,求求你們,不要打他!」
趙向晚居高臨下看著熊成鋒拚命掙扎,他那張嘴裡正不清不楚地咒罵著:「死表子,敢騙老子!老子出來殺你全家!」
趙向晚厲聲喝斥:「你殺了誰?交代清楚!」
熊母像被卡住脖子的雞一樣,聲音突然消失。
熊成鋒則雙目通紅,喋喋怪笑:「你等著,老子出來就殺了你!」
趙向晚雙手負在背後,抬眸掃過籬笆圍住的院子,看著那棵在暗夜裡樹影婆娑的老槐樹:「殺我?呵。我看這院子,很適合殺人埋屍啊。」
黃毅與姚國誠頓時警醒:「你是說,熊成鋒殺了人?」
趙向晚點頭:「對!」
熊成鋒整個人面埋下趴在地下,拚命扭過臉來看趙向晚:「你胡說!你胡說!老子就是綁架了湛曉蘭,想問問我兒子的下落,哪裡就成殺了人?」
夜風吹來,趙向晚彷彿聞到風中的血腥味。
埋在地下的屍骨,終於等到見天日的這一天。
五福路派出所的公安幹警忙碌了一整夜,從熊成鋒家的後院挖出大袋屍骸,其中有五個頭顱。
五條人命!案件惡劣,迅速上報市局、廳局,五福派出所頓時出了名。
這是重大殺人案!
熊成鋒、熊母全被帶回市局,立案審訊。
消息傳開,回到市局重案組的趙向晚頓時被簇擁包圍。
許嵩嶺笑容滿面,一臉驕傲:「一出手就是大案,出息、有出息。」
剛調到重案一組的高廣強目光裡帶著絲羨慕:「趙向晚,你幫姚國誠立了件大功。我估計,等功少不了。」他還有幾年就退休,也希望能夠立個大功啊。
劉良駒接過趙向晚遞過來的照片,親了一口自家小妞妞的周歲照,鄭重其事地放回錢包,笑嘻嘻地說:「我家小妞妞這回也算立功了。」
何明玉、朱飛鵬假意生氣:「這麼有意思的事怎麼沒叫上我們兩個?這幾天咱們組裡也沒什麼事。」
許嵩嶺橫過來一眼,這兩人立馬笑了起來。
朱飛鵬說:「喂,趙向晚,以後有這麼刺激的事情一定要叫我,我保護你!」
何明玉抬手捶了趙向晚一下:「你說你,膽子怎麼那麼大?一個連環殺人犯,你意敢用假照片騙他!」
眾人的表情都變得嚴肅起來。
許嵩嶺板起臉教訓趙向晚:「面對這些窮凶極惡的罪犯,我們也要保護好自己。你這回兵行險道,抓住熊成鋒渴望生子的心理,誘他交代湛曉蘭的去處。如果不是他現在身負數條人命,死刑跑不了,那等他放出來,你的人生安全就會受到威脅。以後……」
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把這話說出了口:「不要太拼!一切以安全為上。」趙向晚的審訊能力太強,但這種能力會讓她與罪犯正面相抗,也會讓對方對她印象深刻。
對一名公安幹警而言,被罪犯記住,並不是件好事。
趙向晚聽到了許嵩嶺對她的擔憂,心中溫暖,微笑點頭:「記住了,師父。」
聽到她喊自己「師父」,許嵩嶺心情頓時變得美好起來:「你記得就好。以後審訊你不要總沖在前面,有什麼需要做的,交代朱飛鵬、劉良駒他們去。人多,不容易被盯上。」
被點到名的朱飛鵬、劉良駒和其他重案組成員同時立定:「是!」
朱飛鵬嚴肅不了兩秒,又開始擠眉弄眼:「趙向晚,你怎麼知道熊成鋒執著於兒子?又怎麼知道他殺過人?」
考驗來了!
每次審訊完畢,趙向晚都得琢磨如何把讀心術和微表情行為學結合起來。如果能夠讓重案組的人接受,那就說明她那一套是科學合理的。
趙向晚的目光移向角落。
感受到趙向晚的視線,季昭站了起來。他將重案組的小黑板搬到中央,拿起粉筆站在一旁,安靜地等待著。
陽光從窗戶透過來,在地面投下斜斜的格子。
季昭衣袖挽起,容顏昳麗,光是站著,便似一幅美人圖。
重案組成員一時之間都停下嘰嘰喳喳,目光注視在季昭身上。
季昭已經習慣眾人的注視,眸光似星,認真地看著趙向晚。
【你要講解嗎?你說,我來畫。】
趙向晚腦海中響起季昭的聲音,少年獨有的聲線,清潤、乾淨、陽光。彷彿初夏午後,燦爛盛開的桔梗花。
趙向晚沖季昭微微一笑,點頭道:「好。」
轉過頭來看著一雙雙好奇的眼睛,趙向晚將自己整理好的「微表情行為學理論」講述出來。
「熊成鋒頭髮很長,下垂遮住眼睛,審訊時低頭斜向看著桌腳,極少抬頭,遇到問題閃爍其辭,這說明他的內心有很多秘密。」
「報告!」一聲響亮的報告聲打斷趙向晚的話,所有人都看向站在門口的年青警察。
黃毅一身制服,右手平展置於右眉處,標準的舉手禮,眼中閃著興奮的光彩。
許嵩嶺不認識他,看一眼高廣強。
高廣強微微搖頭。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確認這是張新面孔之後,許嵩嶺眉毛一擰:「你是?」
黃毅挺起胸膛:「五福路派出所刑偵中隊,黃毅。」踏入市局刑偵支隊重案組的大門,黃毅的臉龐在放光,這可是他此生夢想之地!
許嵩嶺「哦」了一聲,看一眼趙向晚,意思是:來找你的?
不等趙向晚開口,黃毅大聲道:「報告許隊,熊成鋒殺人案已經上報市局,我今天是過來移交案子的。」
其實案件已經非常清晰,只是細節處還需要核對,五福路派出所開挖出五具骸骨之後便按照規矩上報市局,市局再報省廳,今天黃毅過來與市局重案組對接。
許嵩嶺點點頭,這個案子歸重案組接手,黃毅繞路到重案一組,顯然是沖著趙向晚而來。
果然,黃毅笑著對趙向晚說:「我剛剛和組那邊移交了所有資料,正好聽到你的聲音,就過來旁聽一下。」趙向晚的聲音清冷而平靜,就像是六月炎天拂過的清風,黃毅在走廊里第一時間便辨識出來。
許嵩嶺沉吟片刻,點頭道:「那你進來吧,正好我們在分析案情。如果趙向晚有不清楚的地方,你可以補充一下。」
黃毅乖乖坐下,像個小學生一樣專心聽講。
市局辦公樓是單面走廊式建築,重案一組的辦公室位於走廊東頭,面積很大,足有八十多個平方米。書桌、鐵皮文件櫃和綠植沿牆擺放,中間放著張大會議桌,方便日常開會討論。
眾人圍坐在會議桌,移動小黑板擺在北面,季昭與趙向晚並肩而立,面向眾人。
身穿白襯衫、卡其褲的季昭容顏太盛,自帶光環,黃毅感覺有些被眩到,連著眨了兩下眼睛。
趙向晚看到黃毅一臉驚艷的模樣,眉眼微彎。季昭有自閉症、語言障礙,卻能迅速融入重案組,既和季錦茂的財力與熱情有關,也和他的長相有關。
漂亮的人,總能令人心情愉悅。
趙向晚繼續剛才的彙報:「觀察熊成鋒的外貌與行為舉止,鷹鉤鼻,鼻尖下垂呈明顯彎鉤,一笑便嘴角斜向上方,雙眼皮,眼白微黃,瞳仁很亮,被審一天,連主審警官都疲憊不堪,他卻絲毫不顯疲態。這代表,此人精力彌散、體力異於常人,對世間規則沒有畏懼感。」
隨著趙向晚的講述,季昭拿起粉筆在黑板上開始描畫。
黑色為底、白色為筆,不過是一鉤一劃,鷹鉤鼻、深深的雙眼皮、邪魅笑容……一個桀驁不馴、陰沉兇猛的形象便出現在黑板上。
看到黑板上的頭像,黃毅張大了嘴,脫口而出:「就是他!」
黃毅看向季昭的眼神變得不一樣。先前趙向晚將季昭帶到派出所,讓他畫像的時候,黃毅還覺得有些可笑——這年頭,畫像師在公安系統算是個新鮮事物,都不是科班出身,繪畫基礎差,有些畫像師畫出來的人像連親媽都認不出來。
可是等季昭畫的人像一出來,黃毅就驚呆了:畫得也太好了吧!哪怕沒有學過繪畫、沒什麼藝術細胞,黃毅也能看得出來這個畫師水平不一般。
就憑著這一張畫像,吉祥飯館大廚一眼認出,再順藤牽瓜迅速找出熊成鋒,如果不是季昭的圖唯妙唯肖,恐怕熊成鋒的抓捕還要耗費一些時日。
可是那一次看到畫像的震撼感,遠不如這次強。
季昭用的是粉筆!一支粉筆!
他筆走如飛,輪廓、草稿都不打,徑直在黑板上塗塗畫畫,不過幾分鐘,一幅人物素描圖便現於眼前,傳神至極。
黃毅轉過頭,壓低了聲音,自來熟地問朱飛鵬:「哥們,你們這個畫像師是從哪裡挖來的?」
朱飛鵬咧嘴一笑:「他可是天才畫家,我們哪裡挖得來?」
「天才,畫家?」黃毅重複著這話,感覺信息量巨大,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從哪裡開始打聽起。
何明玉「噓——」了一聲。
朱飛鵬立馬閉上嘴,黃毅也不敢再問,兩人同時抬頭看著站在前方的趙向晚。
趙向晚表情嚴肅:「遇到這種精力旺盛的嫌疑犯,熬審根本無效。」說完,她掃了黃毅一眼。
黃毅心中一突,感覺自己被她看穿。他與姚國誠審了熊成鋒七個小時,其實也存著消耗對方體力的目的,沒想到把自己熬得眼圈發青,熊成鋒卻精神百倍。
朱飛鵬忍不住提問:「難道就因為他精力好、模樣凶,你就認定他有殺人嫌疑?還有,你怎麼就知道他想要兒子?」
趙向晚指著熊成鋒的眼睛和嘴:「審訊時,我留意到熊成鋒單眼微眯、單側嘴角上挑,這代表輕蔑。一個嫌疑犯,證據確鑿被警方抓捕,為什麼他敢於露出這樣輕蔑的表情?」
朱飛鵬反應最快:「他犯的事,比警方現在訊問的,嚴重得多。」
趙向晚讚許點頭,再一次看向黃毅:「黃師兄,你有沒有注意到,當姚警官問他事發當日在做什麼時,他的態度是緊張,還是輕鬆?」
黃毅努力回憶:「嗯……我記得他當時態度很散漫,還反問我們,他到底應該在做什麼。」
「對!如果他殺人搬屍,他絕對不可能如此輕鬆。因此我判斷,湛曉蘭沒有死,她只是在昏迷中被帶走。為了印證我這個判斷,我陡然發問,你還記得吧?」
黃毅當然記得。當時他還覺得小師妹膽子太大,明明只是個旁聽的學生,卻敢越級發言。要不是姚警官脾氣好,恐怕早就把她趕出審訊室了。
「人類最真實的,不是語言,而是微表情。那是人遇到刺激時的第一神經反應,是一種無法真正控制的生理反應,以微妙的形式,通過面部表情、肢體語言、聲音等展現出來。」
來了來了!朱飛鵬坐直了身體,整個人都來了精神。趙向晚的這一套微表情理論,用在審訊過程中讓嫌疑犯無處躲藏,聽著就來勁。
「我問他,湛曉蘭還活著,對不對?他當時是什麼反應?雙手猛地下垂,瞳孔一縮,一臉震驚,這說明……我說對了!」
趙向晚學著熊成鋒的動作,戴著手銬的手抵在額頭,突然放下,雙目圓睜,嘴唇也不自覺地窩了起來。
整個屋子裡,高廣強資格最老,他當了二十多年刑警,抓捕、審訊過無法犯罪分子,聽到這裡也連連點頭:「對,這個表情代表的是驚訝。」
趙向晚繼續說話:「湛曉蘭還活著,所以熊成鋒神態很輕鬆。對他這種坐牢是家常便飯的人來說,只要人沒死,他就不怕。他不認罪,誰能定他綁架殺人?用他的話來說,最多就是偷了七百塊錢、一口拉杆箱,拘留幾天就能出去。」
停頓片刻,趙向晚冷笑一聲:「所以,我們必須打消他關幾天就能出去的念頭!就算是冤枉,也得把偷盜財物上升到千元以上。」
聽到這裡,黃毅狠狠地一擊掌,贊了一句:「妙啊!」雖然當時他並不知道趙向晚為什麼要把湛萍家失竊的七百塊說成千塊,但審訊室里養成的好習慣讓他配合默契。
「熊成鋒顯然也明白這一點,因此才出言發駁,正好,承認入室盜竊、拿走拉杆箱,他的內心產生了一絲動搖。當初設置了一些問題,觸及到正確答案時,他的微表情會有變化,比如挑眉、瞳孔擴大、鼻翼微張、呼吸粗重、額角冒汗等等。」
黃毅聽得目眩神迷。
不過就是一個照面,就能看出這麼多?恐怕這些表情動作微小到一般人根本察覺不到吧?而且,如果遇到的嫌疑犯經驗豐富老道,反偵查手段一流,都會盡量控制面部表情。這些所謂的「微表情」在人臉稍縱即逝,很難把握住吧?
趙向晚聽到他心中疑問,點頭道:「沒錯,微表情在人臉停留時間有的只有0.1秒,肉眼很難看到,需要精力高度集中才能捕捉到。」
季昭抬手在黑板一側刷刷幾筆,畫出人在緊張、恐懼、忐忑時的表情,眾人集體「啊」了一聲,「對對對,其實這個表情我們也在一些嫌疑犯臉上看到過,只是消失得太快,當時沒有在意。」
趙向晚給大家科普了一下之後,繼續講述案情。
「確認過湛曉蘭在熊成鋒父母手中,黃師兄立刻去調熊成鋒的戶籍檔案,以為可以迅速找到住址。可是我留意到,熊成鋒的眉梢舒展、嘴角上揚、整個人向後一靠,這說明……」
何明玉迅速接上:「輕鬆!」
趙向晚沖她輕輕一笑:「對,輕鬆。可是這個反應不對,說明我們的方向雖然正確,但不知道在哪裡出了問題。為什麼熊成鋒不怕我們查?因為他有信心我們找不到他父母的住址。熊成鋒開面的已經有五年多,先後和十幾個女性發生關係,怎麼就沒有一個知道他父母住在哪裡?這不正常。」
黃毅被她的話所吸引,不自覺地重複:「對啊,不正常。檔案里熊成鋒的父母在貴省,不可能千里迢迢把湛曉蘭送過去。如果他父母就在星市,他為什麼要這麼躲閃?」
趙向晚回答:「作案者有個心理特點,他們總想為自己尋找一處退路、一塊凈土。對熊成鋒而言,他父母就是退路。退路捂得如此嚴實,他犯下的事情絕對不小!」
黃毅問:「所以,你猜他殺了人?」
趙向晚點頭:「一切只是猜測。我也是到了油鋪溝,魚塘邊一棟孤零零的院子,腦子裡不知道怎麼冒出一句,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許嵩嶺聽了又好氣又好笑:「所以,你就詐了熊成鋒一句?」
趙向晚:「對啊,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我說完這句話,感覺熊成鋒的母親忽然屏住呼吸,暗夜裡急速加快的心跳,讓我一下子就明白過來,這個熊成鋒,一定殺了人!」
朱飛鵬還是不明白:「好,就算你無意戳中熊成鋒殺人埋屍,但總不能無端猜測他想兒子想得發瘋吧?誰告訴你的?」
趙向晚胸有成竹:「湛曉蘭這個案子,我之所以會插手,是因為她男友賈俊楠拜託湘省大學偵探社的顧之光,顧之光再找到我。抓捕熊成鋒的那兩天,我雖然在學校上課,但顧之光一直在調查熊成鋒,他心細、腿勤,走訪了熊成鋒單位的同事,上至交通運輸公司的領導,下到宿舍樓的阿姨,全都問了個遍,掌握不少他的個人信息。」
趙向晚那琥珀色的瞳仁里,閃著智慧的光芒。即使漂亮如季昭,也掩不去趙向晚的熠熠神采。
「熊成鋒今年30歲,20歲入獄年,23歲出獄,先在工地幹了年,四年前買了輛麵包車跑出租業務。他平時喜歡吆五喝六地喝酒,對女人來者不拒,按理說應該早已成家立業,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單身。顧之光找人打聽過,熊成鋒有過婚史,結婚年卻沒有生下一兒半女。他與吉祥飯店的老闆娘勾搭過一段時間,據老闆娘所說,熊成鋒看著威猛,實則床上功夫一般,時間不長,根本就沒辦法盡興。老闆娘的丈夫受過暗傷,本來想著找熊成鋒借個種,沒想到好了個月,根本就懷不上。」
高廣強道:「哦,熊成鋒身體有問題,沒辦法讓女人懷孕。」
朱飛鵬不認同:「湛曉蘭不是懷了一個嗎?」
何明玉橫了他一眼:「湛曉蘭年青、身體好,也許身體特殊,容易懷孕。古代有些大戶人家,如果男主人生不出娃,就會想辦法到民間找些好生養的年青女子,有的還真就能生。」
趙向晚打斷大家發散的思緒:「我問過湛萍,湛曉蘭的確懷過一個孩子,但那個時候熊成鋒不肯認,逼她落了胎。熊成鋒折騰了這麼多年沒有孩子,一定會非常渴望有個孩子。熊成鋒年輕時玩心重、不在乎,但到了一定年齡父性覺醒,想要個孩子的心思會非常急切。他摸到湛萍家把湛曉蘭擄走,要麼是想繼續和湛曉蘭歡好,說不定兩人身體適配性好,能夠再生一個;要麼就是恨她拿掉孩子,一心想要囚禁報復。」
聽到這裡,所有人都明白過來。
「渣男!湛曉蘭懷上的時候他不珍惜,還逼她打掉,再在知道自己生不了,還好意思報復?!」
「他想生就生,根本不管湛曉蘭是不是同意,果然……一點法律意識都沒有。」
「這種人,就該吃槍子兒。」
「人啊,對事物的珍惜程度與得到的難度成正比。得到越艱難,才會越珍惜,唉!」
趙向晚道:「我先前也只是一個模糊的想法,但在和熊成鋒溝通的過程中,我感覺到了他對孩子的渴望,便試探著用孩子來誘惑他,沒想到他果然上當了。只能說,是他內心的貪婪作祟,才會被我騙到。」
「好!」朱飛鵬站起身,大力鼓掌,「趙向晚,幹得漂亮!」
所有人都鼓起掌來。
黃毅豎起大拇指:「小師妹,我服了,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