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考察

第四章 考察

「叔叔,你看這些……」許氏遞出一塊裹成團的破布。

莠兒就見廣校叔雙眼放光,也不知是不是三娃點的油燈反射的。

莫廣校匆忙放下碗,正伸手時,突然一隻纖長肌白的手抓住了許氏手腕,輕輕往旁一拉,莫廣校的手就撲了一空。

氣氛頓時冷場。

莫杵榆另一手抓過許氏手裡布團,慢慢打開,裡面有百十來枚銅錢和一粒銀珠子,銀珠子大概半兩,刻有花紋,應該是嵌髮釵上的,說不定還是許氏成婚時,娘家給的寶貝!

百十來文不多,但對這個家來說就是最後的救命錢!

莫杵榆蓋好佈道:「我去,就不勞煩叔叔了。」

「額……那,你這,嘿,你懂啥啊?」

莫廣校語頓片刻恢復冷靜,立刻訓斥:「你知道咋去縣城不?就算有人給你指路,你這病秧子走得到么?別到時候人沒到縣城就累死半道了,那可真是……唉,嫂嫂,別嫌兄弟話難聽,俺也是直腸子,實話實說,你瞧榆哥這樣能去得了縣城不,去了認得了俺那哥哥不,縣城大呀,又是街又是巷的一不注意就迷進去了,你打聽打聽,那年沒人餓死巷裡的,況且這一路要遇歹人如何是好?」

莫廣校連拍手背,苦口婆心,說得許氏臉色一下白一下青,可要從莫杵榆手裡拿錢時,莫杵榆卻縮手避開。

「榆兒別胡鬧,把錢給你叔。」許氏頭一次對莫杵榆發了脾氣,要是沒眼裡那淚光,說不得莫杵榆還能狠狠心。

他低頭看著錢,再漠然的看向莫廣校。

「叔,你好意我心領,錢我可以給,但人你必須給我帶回來,不論他是不是我爹。」

莫廣校一聽急道:「你這憨娃說啥傻話,要是你爹俺自當帶回,可若非你爹俺帶回作甚?」

莫杵榆不冷不熱道:「不用做什麼,只要讓我們見到有這麼一個像我爹,同時還失憶的人。」

莫廣校算是明白了,眼睛一眯,語氣低沉道:「感情榆哥不信俺。」

「我信叔,在我遇到危險的時候叔會護我,沒飯吃的時候叔會給我,也會在我病重時照顧我,給我請大夫,給我煎藥,更會相信叔會對我這般照顧莠兒,三娃,老幺,希望這次也不例外,錢你拿好。」

抓過莫廣校的手,將錢塞他手裡。

不知莫廣校是聽懂了,還是臉皮厚到了極致,把錢一收,一笑而去,連招呼都不屑跟屋內人打。

莫杵榆眼睛一眯,看了眼三娃。

三娃使了個陰沉眼色。

「我去熬湯。」莫杵榆丟下一句話,也跟了出去。

莫廣校前腳走出院門,莫杵榆後腳跟上。

莫廣校察覺異樣,回頭問:「榆哥還有事?」

莫杵榆一嘆,語重心長道:「侄慚愧啊,叔待侄如此好,侄卻無以為報。」

莫廣校笑道:「一家人何苦說兩家話。」

莫杵榆也笑道:「是啊,一家人!」

莫廣校皺眉,感覺榆哥這笑容,不對勁!

特別當莫杵榆從籬笆下抓起一塊石頭時,莫廣校迅速一個後撤步,畏懼道:「你幹嘛!」

莫杵榆迅速上前,如剛才給錢般,扣住莫廣校手腕,將石頭往他手裡一塞,回頭再抓起一塊,掂量道:「今晚不是你砸死我,就我砸死你。」

「有病。」莫廣校把石頭一扔,轉身要走。

「啪!」一聲,莫廣校背後一疼,啊呀一叫,背過手搓著發疼的背肌,回過頭怒道:「你瘋了!」

莫杵榆一聲不吭,又拾起一塊石頭。

莫廣校畏懼的連連退後。

莫杵榆一步步逼近,陰森道:「說對了叔,村裡誰不知道我是個瘋子。」

莫廣校扭頭,發現附近屋裡陸陸續續有村民走出來,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他猙獰的尬笑道:「這鬧得啥事啊榆哥!」然後是咬牙切齒的把錢一扔,齜牙咧嘴的搓著背離開了。

拾起錢,眼睛直視莫廣校的背影,手上一文文的點過。

「九十八文。」數清錢,他轉身回院,蹲下查看鱔魚湯。

他沒把錢還許氏,這個女人不可能意識不到給莫廣校錢,等於打水漂。

她堅持是因為她已經到了極限。

她撐不下,這家也撐不了多久。

許氏不放手一搏她又能作何?

哪怕是假希望,也要豁出命的抓住。

可恨莫廣校抓住許氏軟肋,壓榨了明顯不僅一兩次。

對油鹽不進的傢伙,那隻能玩狠的。

你越捧,他越得意,他知道是假的,但他樂意聽,反正錢到手就好,你還願捧我臭腳,我有什麼拒絕理由?

可憐許氏陸續當了家底,一件好的衣服都沒留下,老母雞賣了,前院的菜也割了換來幾文,全家人是一天一頓的熬,便是為籌錢給莫廣校尋她丈夫。

不能說她蠢,一個古代的鄉下女人突然沒了丈夫,推算老幺的出生,當時還大著肚子的許氏,能熬到今天多不容易!

這要換做頭胎的女子,莫杵榆覺得死在屋裡都沒人發現!

因為有了三個孩子在前,許氏扛下來了,也明顯扛不住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幻想,這點錢應該是她近來在孫家幹活的工錢,她存著不是要過冬,是在等莫廣校來拿!

莫杵榆很難怨她。

「要回來沒?」三娃爬到莫杵榆身後。

莫杵榆點頭。

「行啊,能從無賴手裡拿回錢,不容易。」

莫杵榆打開罐子嗅了嗅,道:「可以了。」

鱔魚湯終於上桌,但氣氛卻沒了之前的歡樂。

大家各懷心思,搞得屋裡陰雲密布似的。

「娘,喝湯。」

「莠兒,喝湯。」

「三娃,喝湯。」

莫杵榆給每人盛了一碗,自己也盛一碗,慢慢細品。

咕嚕一聲,莠兒湯碗瞬間一空。

許氏突然噗呲一笑,眼裡帶著淚花,抹掉莠兒下巴快滴落的湯汁,提點道:「家裡可以這麼貪吃,但到了外面,一定要規矩的,知道嗎?」

莠兒不好意思的低下頭:「俺哪有錢在外吃,不過俺也知道吃相不好看,會規矩的!」

許氏頓感揪心!

把自己的湯推到她面前,又輕撫了莠兒後腦一下:「吃吧。」

「不了,娘喝,俺吃了面又喝湯,可飽咧。」

「娘不餓,娘在孫家……」

許氏剛說到這,突然聽到筷子磕碗的聲音,抬頭一看,見榆哥把筷放在碗上,直直盯著她道:「這個家誰都不能少,錢,我掙,爹,我找,娘只要聽我的,日子會好起來。」

許氏驚訝的盯著莫杵榆,她彷彿不認識這個兒子了!

莫杵榆是有脾氣,而且大到敢把人家口中的聖賢書給燒了,但那不是病啊,跟他胡言亂語,瘋瘋癲癲一樣的病。

但今天這種氣魄,許氏從未感受過!

三娃擦嘴道:「榆哥讓老神仙點化了,現在是牛的不行。」

「牛的不行是啥意思啊?」莠兒好奇問。

三娃憨笑:「就是很強很厲害。」

莫杵榆一本正經道:「給我三天,三天後我掙不到錢,你再考慮。」

若是正常的許氏,只覺兒子又瘋了。

可她現在已經瀕臨崩潰,她太累,沒力氣去深究,只是笑笑,摸摸榆哥的腦袋,又抱住莠兒和避之不及的三娃子,含淚道:「娘對不起你們啊!」

「喝湯。」莫杵榆掙脫出來道。

「喝湯。」三娃也掙扎出許氏懷抱。

莠兒也是識趣,鑽出小腦袋,把面前的鱔魚湯捧起,遞向許氏:「娘喝湯。」

「喝,娘喝!」

看到許氏終於喝湯,莫杵榆鬆了口氣,莠兒則笑眯眯問:「娘,是不是很好喝啊。」

許氏臉一紅,放下空碗,手指從唇間取出塊鱔骨才道:「嗯,很好喝,莠兒手藝長了。」

莠兒頓時不好意思道:「榆哥燉的,還有這面,娘你快吃,清清香香的,好好吃。」

「娘吃,你也吃。」

不等莠兒拒絕,莫杵榆起身道:「我再去做,莠兒要不要?」

「要!」

……

翌日清晨,莫杵榆跟三娃早早出了門,在村子巡視起來。

這次莠兒沒跟著,倒不如說,他們沒跟莠兒去打草籽。

往村口走時,路過一家高門大戶,牆壁刷得雪白,牆頂鋪了青瓦,整面牆延伸得好遠,一直通往村北,比百十來戶的村子都要大。

「這就是孫大戶家,村裡人幾乎都在他這幹活,莫廣柱也是因為給他家修了這莊園,才在河口村落了戶,你也才有錢讀了幾年書。」

莫杵榆點點頭,背著三娃子繼續走。

到了東南方的村口,莫杵榆環顧一圈問:「你說的就這?」

這個地方是條三岔路口,路是黃泥路,看路面車轍深陷,因是常年有車經過,卻不知通向何方。

路對面是片稀疏的小樹林,樹種很雜,有果有竹,野草叢生。

三娃道:「樹林里柴火多,不用砍伐,光撿枯木也夠我們用一兩個月,而這條路往東是巨野縣,往西五丈河,過了河就是濮州。」

「記得上次你說這是濟州。」莫杵榆問。

「濟州邊緣,村北就是大野澤,沒路,所以都往這裡走,度五丈河進入濮州,北上鄆城,北西鄄城,西下菏澤,去處很多,所以巨野縣要過去的人多往這走。」

「嗯。」莫杵榆點頭。

三娃繼續道:「別看這條路小,每天往來行人車輛過百,我問了,目前中途沒有歇腳地,從巨野出發都是一早趕路,快則一兩時辰,慢則半天必經此地。」

莫杵榆細細一琢磨,拇指朝後指了指道:「什麼不走水路?」

三娃解釋:「一是沿岸水深不夠,且還有持續下降的趨勢,常有船擱淺,許多碼頭也都閑置了,二是聽聞繞行的商船多有失蹤,跑商的消息靈通,最近都不敢走水路了。」

「你們就是在那撿的魚?」

三娃點頭。

「能打撈嗎?」莫杵榆追問。

三娃道:「正常捕撈要交稅,撿倒是沒人管,雖然河口村都是流民聚集,連里正都沒有,但方圓十幾里都是孫大戶家的,他家就是這裡的土皇帝,你想捕魚,最好先獲取他們的同意。」

莫杵榆又看了一眼那青瓦高牆,問:「水位越低河灘越多,新的河灘地也是孫家的?」

「你算是看明白了。」三娃點頭,繼續道:「河灘水草密,內藏不少魚蝦,但想要大貨,還需退水前候著,不過白天大人多在孫大戶莊裡幹活,多是孩童婦女去。」

莫杵榆點頭又問:「五丈河有多遠?」

「這叫河口村,河口就在村西,不過渡口有兩里地,附近幾個村壯丁每年都要接受沉重勞役,護理河口一帶,預防水淺擱船。」

莫杵榆把三娃放下,問:「服徭役,縣裡給錢嗎?」

「目前能免丁稅就不錯了。」

莫杵榆想了想道:「人頭稅只收男子吧。」

「嗯,二十至六十歲。」

莫杵榆轉移話題道:「渡口為什麼不建村裡?」

「原有,這幾年水淺,荒廢了。」

莫杵榆好奇問:「既然要挖為什麼不挖這?而是由他荒廢?」

三娃道:「孫大戶不許,雖然大野澤是燁國重要的運河樞紐之一,五丈河更是可以直通京師,看似重建碼頭很有利,實則風險並存。」

莫杵榆點頭道:「既有商船消失,說明已有草寇占水為王,這裡通了船,他們隨時能進村劫掠,孫家看得很透。」

三娃點頭:「人在濟州立足千年,乃齊魯大戶,能不透嘛,不似村裡人,以為沒有草寇就天下太平,幾次三番請求孫大戶重修水道。」

「正常。」莫杵榆沒有過多評價。

三娃卻笑:「你倒是沉穩,之前有位榆哥,得知情況后是得意洋洋道,天下未逢大亂非不亂,想那孫二娘包子鋪開了幾年?蔣門神霸佔快活林也非一兩日,施恩也未必是好鳥,更何況林衝上梁山時,梁山早已存在,說起來如若此時投奔,以我智慧,豈不降維打擊呼!」

「他想落草?」莫杵榆問。

「不,他想勾搭孫大戶家的女眷,幻想裡面有個貌美如花,身材火爆的小姐姐對他一見傾心,若能當贅婿更棒,以他三寸不爛之舌,只要入門,定叫他孫家人集體跪舔。」

莫杵榆無語。

幻想可以有,也不是不能實現,問題是莫杵榆才十三啊!

若是美人坯子,倒無不可,男子只能再熬幾年。

結果毫無疑問,沒熬多久,元神出竅去了。

這本事,莫杵榆沒有,問三娃,他也不知咋元神出竅。

莫杵榆沒有深究,在村口考察半天,確如三娃所言,路經村頭的人數不少,而且到此地時皆有疲態,距離村口最近的休息地是五丈河渡口。

炎炎夏日,方圓幾里地就村口這一片稀疏的林子好歇腳,在這裡擺個小攤,規模不需大,有個三五桌供人歇腳即可。

「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還能有充裕的時間做些別的,我看不錯。」回去路上,莫杵榆說起了計劃。

三娃趴在榆哥背上,聞言道:「想好做什麼了嗎?」

莫杵榆不假思索道:「魚湯麵。」

「淮揚菜,山東人吃得慣嗎?」三娃皺眉。

雖是平行古代,但地理氣候沒有區別,口味不會相差太大。

「你想做魯菜?」莫杵榆笑道。

「當下條件嚴重不足。」三娃無奈道。

莫杵榆話鋒一轉問:「現有材料,沒有比魚湯麵更合適,魚可以向村民收,不知家裡姜蔥有多少?」

三娃答覆:「十來斤,沒了直接收,村裡家家戶戶都種,孫大戶莊裡更是好幾畝。」

莫杵榆點頭:「但我覺得魚湯不夠,他們心繫趕路,難靜下心吃碗魚面,最好搭個即食,又能隨意帶走……」

想了想,莫杵榆問:「你覺得煎餅如何?」

三娃沒好氣問:「你有能攤餅的鍋嗎?」

莫杵榆掏出錢道:「前面不就是鐵匠家,買啊。」

「買?得叫人打。」三娃糾正。

莫杵榆二話不說,背著三娃往王鐵匠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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晝夜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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