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萍出嫁

銀萍出嫁

九里岡有個張木匠,為人厚道,手藝精巧,一年四季不是東家請,就是西家叫,進帳倒不少,照理說生活應該蠻好,可誰知他家卻是全村有名的困難戶。啥道理?原來他家有兩個「葯湯罐」:一個是年過古稀的老父親,老年氣管炎,終年葯不斷;一個是老婆患了慢性肝炎。所以,張木匠一斧頭、一斧頭劈來的鈔票,還不夠往醫院裡送。

張木匠眼下已年過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個獨養女兒,叫銀萍。銀萍姑娘,長得漂亮,聰明伶俐,大家都說她是九里岡一朵芙蓉花。因為家裡窮,銀萍不忍心頭髮花白的父親早出晚歸支撐這個家,十五歲時,就在村口擺了個餛飩攤,掙點錢貼補家用。如今雖說已經二十齣頭,正是愛打扮、喜玩耍的時候,可是銀萍她卻是沒買過一件象樣的衣裳,沒進城看過一次電影,一心一意幫著父親照顧這個家。村裡人背後都在說:張木匠真幸運,生了這麼個好女兒。

這一天,太陽下了山,鳥雀進巢了,銀萍姑娘收拾了餛飩攤,挑起擔子正打算回家,突然聽到離村不遠處的公路上,人聲喧嚷,又見村裡有不少人,互相打聽著直往公路上奔跑。銀萍不知出了什麼事,正驚訝地在張望,只見遠遠奔來一個人,銀萍一看,是村裡的「快嘴三嬸」。快嘴三嬸邊跑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你、你、你這死女子,還愣著幹啥?不好啦,出事啦!村頭拖拉機翻到溝里,你爹正好搭車回來,被壓在拖拉機下面啦!」

銀萍一聽,「喲」一聲驚叫,餛飩擔從肩上滑下來,鍋碗瓢盞「乒乒乓乓」摔個粉碎。她也顧不上這些,拔腳往公路上飛奔而去。

奔到出事地方,只見張木匠倒在地上,左臂、左腿已被壓斷,滿臉滿身全是鮮血,人已奄奄一息了。銀萍大喊一聲:「爹……」撲在張木匠身上嚎哭起來。這時張木匠家裡的人也趕到了。老婆一見丈夫倒在血泊里,駭得沒哭出聲,就暈了過去。老父親一驚一急,氣管炎發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癱坐在地上只會張嘴巴。村裡人看到這種慘景,在一旁搖頭嘆氣,陪著流淚。

就在這時,村長王大貴急急匆匆趕來了。他一看這場面,果斷地下達命令,一面吩咐幾個小青年把張木匠的老婆和老父送回家,一面對銀萍說:「姑娘,你別急,我已經打電話叫救護車了,你陪你爸去醫院,家裡的事,一切有我。」王大貴真不愧是個當了多年村幹部、一向以辦事乾脆利索聞名的人物,他一出場,三言兩語,就把這事給安排好了。大家都為在這緊要關頭有王村長出面而慶幸;張木匠全家更為在這危難時刻得到村長的幫忙而感激涕零。

經醫院緊急搶救,張木匠的命保住了,可是這筆費用卻高得驚人。別的不說,一進醫院,就得先付五百元,王大貴二話沒說,就給墊付了。沒過幾天,王大貴來探望張木匠,他見張木匠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就安慰說:「老哥,別急,我是一村之長,不會甩下你們一家不管,往後,有我家吃的,就有你家喝的。給,這一百元是我送給你買營養品的,你先拿著。」張木匠眼含熱淚,目送著王大貴出了病房,又默默地盯著手裡的一疊鈔票。忽然,他不解地問一旁的女兒:「萍萍,你說說,我平時沒給王村長家做什麼事,他為啥對我們家這麼好呀?」銀萍不假思索地說:「爹,你忘啦,王村長是**的幹部呀!」張木匠明白了,他的苦臉上微微露出了笑容。

張木匠住院、吃藥、輸血、接骨,半年下來,一千元一疊的票子竟用掉了五疊多。眼下要出院了,這五千元哪兒來?張木匠愁死了!銀萍姑娘也愁死了!

這天,銀萍肩挑餛飩擔回到家,看著哼哼唧唧的媽媽和爺爺,想著等錢出院的爸爸。她捧著飯碗難咽下,苦苦思索也想不出往哪借這五千元錢。她想呀,想呀,猛地想到一個人,誰?快嘴三嬸。

銀萍來到三嬸家,快嘴三嬸見她一臉陰雲,關心地問:「你爹快出院了吧?」「哪來錢?我就為這事來求你的。三嬸,你人頭熟,求你幫我想想辦法吧!」「哎呀呀,你這死女子,怎麼沒腦子!王村長家有的是錢,你為啥不去借?」銀萍為誰:地說:「我爹住院時,他已給墊了五百元,我怎好再開口。」「哎呀,這有啥開不出口的,有借有還嘛。你年紀輕,不懂事,俗話說:借千家不如借一家。再說王村長心好,他一直把你家的事當自己的事放在心上呢!」「那、那就請三嬸你幫我給王村長說說。我保還,付利息也行。」三嬸立即拍著胸脯說:「這事包在我身上,你就放心吧。」

第二天,快嘴三嬸來了,她把銀萍拉到一邊,說:「我給王村長說了,他同意是同意借,不過他要你親自去他家,向他當面鑼、對面鼓地說。」

在快嘴三嬸陪伴下,銀萍走進了王大貴那青磚青瓦、十分氣派的大門。王大貴一見銀萍,笑呵呵地迎出來,客客氣氣地把她讓進堂屋坐下。銀萍低頭含羞地說明了來意,王大貴大笑道:「姑娘,我對你爹已說過,有我家吃的,就有你家喝的,我們在一個村子里住,你幫我,我幫你,是應該的嘛。俗話說,誰能保證吃五穀不生災!你家有困難,我幫你,我家有難事,你幫我。這叫互相幫助。五千元好商量。不過……」王大貴說到這裡,收住話頭,摸出「紅牡丹」,點燃一支,深深吸了一口,說,「姑娘,我也有件難事想求你,只要你一句話,馬上去提款。」

銀萍一聽這話,大惑不解:王村長有財有勢,有啥事求我?她輕聲問:「大叔,你有啥難事求我呀?」王大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姑娘,我家阿進,快三十了,人呆一點,不過心眼好,有氣力,他很喜歡你。我也五十齣頭了,拚死拚活掙這份家業還不是傳給子孫?我就這個兒子,我想你做我的兒媳婦.你要啥,我都可滿足你。我求你的就這件事!」

銀萍一聽這話,差點兒厥倒。在她眼前立即出現了一個分不清東西南北,經常到自己餛飩攤前糾纏不休的戇大。她真沒想到一向在自己心目中形象高大的村長,竟是個趁人之危、要毀掉自己一輩子的偽君子。她氣得真想臭罵他一頓,但她眼前又浮現出睡在病床上等錢出院的父親和呻吟在家的母親和爺爺。她沉默了。王大貴滿臉堆笑,兩眼盯著銀萍,等她回答。

大約沉默了十分鐘,銀萍才平靜地開了口:「王村長,這是件大事,你讓我好好想一想。」王大貴說:「行、行。不過醫院今天又來電話,限你家三天內結帳出院呢。」銀萍說:「那我就三天內給你回答!」說完起身就走。

王大貴邊送邊說:「姑娘,主意由你拿,我不逼你。不願意也行.」

銀萍快步回到家,倒在床上把頭埋在被窩裡哭到深更半夜,第二天起來,好似沒了頭的蒼蠅,直在家裡轉,弄得她媽和爺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問她她不響,她媽傷心地哭了。下午銀萍來到醫院,用手摸摸父親折斷的臂和腿,又摸摸父親越來越白的頭髮和布滿皺紋的臉,嘆了口氣,走了。這天晚上,銀萍既沒哭,也沒睡,竟悠閑地看起書來。天明后,她象往常一樣挑起餛飩擔到了村口,做起生意來。傍晚時,她收攤回家,找了快嘴三嬸,走進王大貴的家。王大貴笑容可掬地迎上來問:「姑娘,想好了嗎?」銀萍說:「想好了,我同意。不過也請你答應我兩個條件。」「什麼條件?」「一,我今年才二十一歲,年紀還輕,叫阿進等我三年;二,從明天開始,我進城去擺餛飩攤,三年後再回村完婚。」王大貴眨眨眼睛,咧嘴一笑說:「好。明天一早我去銀行取款,你去接你爹回家。」

第二天,銀萍拿了王大貴給她的五千元訂婚定金,到醫院結了帳,進了病房來接父親。張木匠瞪著眼睛問:「你從哪兒借來的這麼多錢?」聽父親這麼問,銀萍不由一陣心酸,她想:這可是女兒的賣身錢哪,但又不能從情緒上表現出來,只得忍住眼淚,臉露苦笑,說:「不是借的。」「哪來的?!」「是我的定親錢。」「定親?和誰定親!」「王村長的獨養兒子阿進。」張木匠一聽女兒和戇大阿進定親,頓時感到天旋地轉,他又氣又惱,又悲又恨:「你、你、你,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對我說一聲?這是你一輩子的事呀!」說著,竟雙手捂著臉「嗚嗚」痛哭起來。銀萍等父親情緒稍稍平靜后,才勸道:「爹,這事我考慮過了。你傷雖好了,但總不好和過去好手好腳比,媽、爺爺又病得那樣,哪能再背得起五千元的債!再說,象我們這麼窮的人家,能攀上王村長這麼有財有勢的人家已經不錯了。爹,你聽到過自古以來呆女婿、巧媳婦的故事嗎,那也能過上好日子的呢。爹,你就聽女兒的吧!女兒絕不怪你!」說著再也忍不住了,撲在父親懷裡啜泣起來。張木匠還有啥話好說,他心裡清楚是自己連累了女兒,可憐的女兒為了這個家,竟犧牲自己一生幸福往火坑裡跳呀!想到這,他痛心地用手撫著女兒的秀髮,老淚一滴一滴滴在女兒的臉上.過了好一會,他才長嘆一聲:「萍萍,是爹害苦了你呀!」

銀萍把爹接回家,她和戇大訂親的事已經家喻戶曉、人人知道啦。大家把它當作傳奇新聞議論開了。有人惋惜地說這是芙蓉花插進了牛屎上;有人說這丫頭被錢鬧昏了頭;也有私下悄悄說王大貴幹了一樁缺德事。

張木匠遭了一場難,王村長卻了卻了一樁心事。他心花怒放,特地請鄉婺劇團在村裡演了三天三夜的戲,讓方圓百里都曉得他家戇大定了一門好媳婦。張木匠呢,傷心地躲在家裡流眼淚。

銀萍呢,自從進城以後,在縣城汽車站搭了個棚,擺起了餛鈍攤。生意倒也興隆亨通。按照農村姑娘訂婚後的規矩,逢時過節銀萍總是買了禮品到王大貴家探望。每次都幫戇大把那髒得象狗窩似的房間整理得清清爽爽。戇大看到銀萍開心得手舞足蹈,不時傻笑.王村長看在眼裡,樂在心中。

就這麼春去冬來,一晃三年過去了。王大貴請來快嘴三嬸把大紅喜帖送到張木匠家,通知娶親的良辰吉日,他家裡也忙著操辦大魚大肉,張羅著為戇大辦喜事。戇大傻頭傻腦,他不曉得啥叫「結婚」,但他喜歡熱鬧,便把娶親用的鞭炮一掛一掛地拿出去「辟里拍啦」亂放一氣。張木匠接到紅帖,好象收到閻王爺的催命符,眼看女兒掉進萬丈深淵,心裡比刀割還痛。有啥辦法呢?他只好進城去接銀萍回家。

迎親的日子眼看就在眼前,王大貴還是有點不放心,差快嘴三嬸再來張家看看。張木匠不等她開口,就沒好氣地說:「王村長家是辦喜事,對我張木匠來說是件悲事,到時候,來兩個人把銀萍領走就是了,用不著吹吹打打那一套!」這時,只見銀萍從裡間走了出來,一字一頓地對快嘴三嬸說:「三嬸,你去告訴村長,他實在不放心,那就叫阿進明天和我一起到鄉政府登記,雖說我和阿進不是自由戀愛,這法律手續還是要辦的。」快嘴三嬸連聲稱是,要緊到王大貴家傳話。

第二天大清早,戇大一身簇新衣衫,在快嘴三嬸的帶領下,一步三搖地來到張木匠家。銀萍早已準備停當,拎了一隻小提包就和戇大、三嬸上路去鄉政府。三嬸走在中間,戇大和銀萍一左一右。戇大見人就傻笑,咧著大嘴巴直喊「討老婆」。銀萍低著頭只顧走路,不說也不笑.一路上人們看到這對去登記結婚的新人,一個漂亮得如出水芙蓉,一個又丑又傻勝過豬八戒,感到驚詫奇怪,都說月下老人酒喝醉了,糊裡糊塗系錯了紅頭繩。

三人到了鄉政府,那位早已接到王大貴電話的鄉文書早在辦公室門口笑臉相迎。他把三人請進了辦公室,坐定以後,便例行公事,笑眯味地問銀萍:「你們是來辦結婚登記的?」銀萍點點頭。「你倆雙方自願嗎?」「完全自願,完全自願,訂婚都三年了.封三嬸連忙插嘴回答。「那好吧,我就給你們辦手續。」鄉文書邊說邊拿出結婚證書,撥開鋼筆套就要填寫。這時,銀萍立起身來說:「慢!」這一聲「慢」不要緊,快嘴三嬸發急了,忙說:「銀萍,方圓百里,誰不知道你親口答應嫁給阿進?哪好臨時變卦!」鄉文書也嚴肅地說:「姑娘,婚姻大事不能說變就變!」銀萍說:「誰說我變卦,我是說我倆還沒有經過婚前檢查.政府不是規定要先檢查后登記的嗎?」鄉文書尷尬地一笑:「對!對!還是銀萍婚姻法學得好,是得按章辦事。」快嘴三嬸倒沒想到,自己當了幾十年介紹人,還是頭一回見到姑娘主動提出要進行婚前檢查的。

三人到了鄉衛生院,銀萍和戇大分別經過體檢,兩張體檢單上都蓋著體檢合格的藍印。銀萍咬住嘴,不作聲。站在一邊的鄉文書笑嘻嘻地說:「銀萍姑娘,現在手續完備,快去領結婚證吧,不要耽誤你們的大喜日子呀!」鄉文書邊說邊領他們回到鄉政府,快嘴三嬸也在一旁緊催。

銀萍很有禮貌地對鄉文書說:「同志,我很懷疑戇大是先天性白痴,如果他是白痴,我和戇大結婚再生出小白痴來,那就害了王村長一家人了。」鄉文書說:「先天性白痴當然不能結婚,現在檢查過了,醫院沒下這個結論,所以你也就不必多慮了。」「那好,請你看看這個。」銀萍邊說邊從手提包中取出一個本子,遞給鄉文書。鄉文書接過那本子仔細一看,馬上變了臉色。原來,銀萍拿給鄉文書的是一本戇大的病歷卡,上面有省級醫院的診斷結論,清清楚楚地寫著:先天性白痴。病歷卡里還夾著婦聯給銀萍的信,信中明確支持她和戇大解除婚約。原來,當年王大貴逼銀萍答應婚事時,銀萍看了婚姻法,知道白痴是不好結婚的,為了掌握證據,她就幫憨大理房間,終於發現了這本病歷卡,她就悄悄收起來,帶回了城裡。拿了病歷卡到城中一個計劃生育諮詢站問了。諮詢站回答十分明確:這類患者不能結婚。於是銀萍就給縣婦聯寫信,訴說自己的不幸遭遇,得到了縣婦聯的支持。

那麼,鄉文書為啥會面孔變色呢?這是因為他心裡有鬼,鄉醫院的院長是他的小舅子,老謀深算的王村長為防萬一,授意他事先打通關節,幫戇大搞了一張假體檢合格書。這會兒,鄉文書看看快嘴三嬸,快嘴三嬸傻了眼;戇大呢,只會朝他們傻乎乎地笑。

正在僵持的時候,只見一輛自行車飛馳而來,大家一看是王大貴。原來他在家等了好半天,來喝喜酒的親戚朋友都等急了,他擔心變卦,特地趕來看個究竟。王大貴了解是這麼回事,氣得一反常態,一雙牛眼珠瞪得血紅,露出了一副凶神惡煞相,朝銀萍吼道:「好哇,你、你、你,你想退婚?沒那麼便當!你紅口白牙說話不算話,我去告你詐騙罪。」銀萍說:「欠債還錢,我借你的錢,還你,你還想強迫婚姻?」說著「唰」地打開拎包,從裡面掏出一出大包三年來用一碗一碗餛飩掙來的錢,摔給王大貴。王大貴覺得今天老薑要敗在這嫩姜手裡,豈肯甘休?於是,便爭吵起來。吵聲驚動了正在樓上辦公的鄉長,鄉長問了前因後果,看了戇大的病歷卡和婦聯的信,然後嚴肅地對王大貴說:「你是村長,濟貧問苦是你的責任,可你例好,竟趁人之危撥自己的算盤,太缺德了。你還象個**的幹部嗎?」說著,他轉過臉對銀萍說:「姑娘,你做得對,法律會保護你的婚姻自由的!」銀萍激動得再也忍不住了,她哭了,三年來強抑在胸中的氣惱悲苦化成了淚水,一股腦兒頃倒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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