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歷史問題
戴天突很不情願地聽楊丹田大談理想的時候,兩人已經坐在了S市最豪華的開元大酒店的1088包廂里。這裡是楊丹田的客人早就訂好的用餐地。
可是等了半天,請客的主人、那位南京老闆卻一直沒露面。
看來這老闆不簡單。
戴天突參與楊丹田的飯局多了,總結出一個經驗,等閑小老闆請楊丹田吃飯,一般都是提前到場,點好各色菜肴,然後坐等貴客上席,笑臉相迎,因為楊丹田的氣勢能罩住他們。只有那些大老闆,氣場強,格局大,地位在楊丹田之上,不受楊丹田控制,這才敢裝出日理萬機的派頭,「千呼萬喚始出來」。
戴天突心裡記掛著九靈山的老母親,越等越焦躁,他只想速戰速決,早點用完晚餐,連夜回到老家九靈山去救苦救難。
他實在不能等了,晚上還要趕遠路,就開始埋怨南京老闆沒有時間觀念,太不尊重人。想借故撤退。
楊丹田笑了笑,把他拉住,說道:「別急,心急吃不了熱粥。我們在等的這位胡老闆說不定能幫上你的大忙。人家可是正兒八經的葯企老闆,還是搞科研的出生,懂行。手下不但有實驗室,而且還有私人醫院,可以直接拿科研成果去做臨床試驗。科研成果找到市場,直接轉化成金錢。不像我的實驗室,只見投入,不見產出,畫餅充饑,總有一天上面會翻臉不認人,閉門歇業。我們最需要和這樣的人合作呀!眼下你兄弟遇到了不小的麻煩,就算我的實驗所找到了問題的根源,要怎麼具體解決,還是問題,很可能還需要這位胡總助我們一臂之力。我想你不差一時半刻,等等他還是值得的。」
聽楊丹田介紹,戴天突才知道請楊丹田吃飯的這位大老闆叫胡必成,是一家醫藥公司的老總。眼下想和楊丹田所在的上市企業「越都科技」合作搞一個項目,人體器官移植,更精確說,研究用豬的肝臟來代替人的肝臟。
人體器官移植是一個年均超萬億的大產業,每年躺在醫院病房裡奄奄一息等待器官捐獻的人數以百萬計,而肯捐獻器官的人微乎其微,一旦廉價的豬肝能替代人肝,一本萬利,無需貪心,取其一瓢足矣。楊丹田的老闆、越都科技的老總朱大壯自然感興趣,可惜他這人太狡猾,想賺大錢,又想把風險控制到最低限度,最理想是風險別人承擔,收益自己一人獨享。於是借口自己不懂行,叫楊丹田和胡必成先「接觸接觸」,等商量得差不多了,再決定是否合作。就這樣,楊丹田成了胡必成的談判對象,為了取悅於未來合作夥伴,需要常用好酒好肉款待。
南京老闆是如此一個人物,戴天突自然被說動了心,頓時也來了興趣。
能遇上對自己有直接幫助的大貴人,機會確實難得,過了這村沒那店,沒辦法,戴天突不得不耐下心子來苦等。
一直等了晚上七點鐘,S市區已經華燈初上,這位姓胡的大老闆才姍姍來遲。
南京老闆胡必成果然渾身上下都是氣場,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只要和他眼神有接觸,一般人都會氣短三分。
胡必成雄赳赳氣昂昂走進包廂,唯我獨尊,讓人家等了這麼久,卻半句道歉的話也沒有,只是象徵性朝兩人各點了一下頭。
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司機模樣的年輕人,年輕人手裡提著兩瓶飛天茅台。這個司機模樣的年輕人長得特別彪悍,像柱子一樣的身材,泰山壓頂不彎腰,可是跟在老闆身後低眉順眼的,像小綿羊一樣溫順。
楊丹田急忙站起來把戴天突介紹給胡必成。楊丹田的介紹很到位,把戴天突的祖宗八代全端了出來,身份上的閃光點更是一點不少想塞進胡必成的耳朵。
一個縣級小醫院的科室主任在人家大老闆眼裡算什麼呀?戴天突暗自慚愧。
沒想到胡必成卻對戴天突卻出人意料的非常熱情,傲氣不見了,滿面堆笑。
他一邊緊緊握住戴天突的手不放,連聲說幸會,一面轉身對司機說道:「你下去一趟,去把車裡的鹿茸酒給我拿來。今天戴主任是貴客,必須嘗嘗我們公司自己釀製的鹿茸酒的味道。」
楊丹田聽說胡必成要那鹿茸酒待客,馬上咧開了嘴,笑著說:「能喝上胡總的飛天茅台已經算三生有幸,今天請我們喝你們公司自製的鹿茸酒,簡直就是我們祖上八輩子積德。胡總太客氣了。當心別把你的珍藏喝光,那可是喝一瓶少一瓶的事兒。」
胡必成說道:「飛天茅台算什麼呢?能和我的鹿茸酒比嗎?它能賣出三千塊錢一瓶,我的鹿茸酒就能買一萬塊一瓶。那才是貨真價實的頂級美酒。就算一萬塊錢向我買,我還不願意呢!一萬塊錢不夠成本。你說是嗎?」
胡必成徵求楊丹田的意見,楊丹田心服口服,連連點頭。
顯然楊丹田曾經嘗過鹿茸酒的味道,而且美好感覺難忘。戴天突偷偷一瞥,發現他在悄悄咽口水。楊丹田是個酒貪子,且擅長品酒,要讓他咽口水,這酒絕對不簡單,夠勁。
戴天突本無心喝酒,現在也不由自主被吊起了胃口。畢竟他也是此中君子。
戴天突本來在胡大老闆面前有點束手束腳的,人家氣勢壓人。現在見他對自己格外的親切,禮賢下士,自然心兒一寬,能說會道了。
他笑著說道:「敝人和胡總初次見面,就被你用珍藏的鹿茸酒款待,實在是三生有幸。多謝多謝。」
胡必成哈哈大笑,說道:「這叫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我們哥倆雖然是初次見面,但六百年前,我們的祖上是老相識、好朋友。這對好朋友狼狽為奸、串通一氣,干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壞事,遺臭萬年。哈哈哈……」
胡必成滿面堆笑的時候,突然冒出這樣沒根由的話來,太得罪人了,無疑是晴天霹靂,兩家祖宗一起干過一件青史留名、遺臭萬年的壞事!是怎麼回事呀?戴天突呆在那裡,滿臉尷尬,一剎時不知如何是好了。
戴天突是一個滿懷鄉愁的人,也是一個崇奉祖宗的孝子,以祖先為傲,現在聽到有人辱沒先人,很不受用,無異於扇自己耳光。
等胡必成笑夠了,戴天突緩過神來,小心翼翼說道:「胡總這是什麼話?怎麼說我們兩家的祖宗一起干過天大的壞事?你這話應該是玩笑吧?我們戴家族規嚴厲,村風清明,在浙中一帶幾百年保持著好名聲,或許有個別不成材的干過一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但還不至於留名青史,遺臭萬年。不知是那位祖宗跟人一起干過大壞事,我們的祖宗有過交往嗎?請胡總能說得明白一點。」
胡必成見戴天突對自己的話一點不信任,而對其祖先過於敬愛,有點生氣,冷笑著說道:「不是玩笑,完全是事實。戴主任別急,聽我解釋,你一定會明白。敝人姓胡,祖籍江蘇南通。我這個『胡』姓可不簡單。五年前,村裡做家譜,一群老人家做事認真,追根溯源,一直追到AH鳳陽,竟意外發現我們的開村先祖竟然是中國歷史上最後一位宰相胡惟庸的幼子,原來胡惟庸是我們的祖宗!這胡惟庸不得了,那是明朝的大奸臣。明史記載,胡惟庸是被朱元璋滅族的,全家殺光,他怎麼可能留下後人呢?大家不信,而且實在也不願相信。誰希望自己的祖先是大奸臣呢?這臉上無光呀!可是反覆考證,事實如此。當年朱元璋正要派兵抄沒胡家時,突然動了隱惻之心,胡惟庸對他老朱建立明朝有大功世人皆知,若遭斷子絕孫的大禍,天下人一定會腹誹老朱手段過於殘忍,於是命人放走了胡惟庸的一個帶著身孕的小老婆。那意思很明顯,胡家會不會斷種,全憑老天做主:若生下一個女孩,胡惟庸活該斷子絕孫,和我朱元璋無關。結果這個小老婆很爭氣,逃離虎口后產下一個男孩。這個維繫這胡家唯一血脈的男孩就是我們江蘇南通胡姓人的祖宗,朱元璋放人的聖旨都被編家譜的老人家們找到了,鐵證如山,不由你不信。沒辦法,老婆可以隨意調換,祖宗沒法任你選擇。大奸臣胡惟庸就是我們的祖先。而你的祖先是明朝深得皇帝寵信的太醫院史戴思恭,他們曾經同朝為官。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坐在一旁的楊丹田發現了問題,忍不住連連搖頭,插嘴道:「現在的人最會造假,朱元璋的聖旨能保存幾百年嗎?我看一定是,靠不住。要認祖宗最最簡易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做檢測基因。只有拿到了胡惟庸的基因,再和你們胡姓人的基因做比對,才能一目了然。否則,隨意拿來一個名人做祖宗,不正經,都是扯淡。」
胡必成笑道道:「我們已經拿到了先祖胡惟庸的基因,而且完成了基因檢測。完全相符。」
楊丹田吃了一驚,追根究底起來:「你們是怎麼拿到六百年前的胡惟庸的基因的。你們找到他的墓地了?開棺驗屍?」
胡必成面無表情地說道:「這就是我們家族的秘密了,原諒我不能細說。也無權細說,那是家族的秘密。」
胡必成馬上轉過話題,對戴天突說道:「我的戴大主任,現在你該明白,我說我們的祖先曾經一起合作干過壞事不是無稽之談吧?」
現在的戴天突總算明白原來自家祖先和遠在AH的胡家祖先的交點所在,戴思恭和胡惟庸曾經在朱元璋手下同朝為官,都是名人,彼此有交往完全可能。但還是有主要問題沒搞清楚,讓他余恨猶在,自己的祖先戴思恭是朝野公認天底下最忠厚本分的人,他怎麼可能串通明朝第一大奸一起幹壞事呢?不可信!若是胡必成提出其它嫌疑人來,或許可以矇混過關,但戴思恭怎麼可能呢?戴思恭是自己整個族類最敬奉的先人,不但醫術高超,堪稱一代醫聖,而且高風亮節,仁義道德代代稱頌,簡直無懈可擊。胡必成如此侮辱他老人家,是可忍孰不可忍?先人已經躺在地下不會說話,無法自辯,自己作為他的後人,就有責任和義務洗白冤情。
戴天突因為祖先戴思恭的緣故,對《明史》上朱元璋時代的一些記載略有所知。特別是關於戴思恭的記載,那可是一字不漏。現在這些知識終於派上用場。
他氣呼呼說道:「原來胡總是懷疑你家祖先胡惟庸和我們戴家太公戴思恭一起幹了大壞事,實在是荒唐,完全不可能!你想想,我們戴家太公是何等人物?他的品格是被明太祖朱元璋親口表彰過的,『你是仁義之人,不用怕』。這是朱元璋的原話,記入歷史。他是明代醫聖,太醫院的當家人,懸壺濟世是天職,救人還來不及,怎麼還有功夫去害人?從各方面講,我家太公不可能幹壞事。反過來,只有你的祖先胡惟庸倒是有幹壞事的條件和動機,他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的位置上,權傾朝野,人品又不太可靠。」
胡必成見戴天突不服氣,還在為戴家太公辯護,心裡也來氣,冷冷地說道:「你以為一個行醫之人就一定是清白身,不可能幹壞事,錯!恰恰相反,一個醫生做壞事太方便了,因為他手裡有唾手可得的害人利器——毒藥!一旦心有邪念,毒藥信手拈來,下毒害人。殺人不見血,更顯陰毒。」
下毒!這可是人類歷史上最卑鄙的害人伎倆。
戴天突大吃一驚,馬上從椅子上跳起來,氣勢洶洶責問道:「你是說我們的戴家太公曾經下毒殺過人?胡總,不是玩笑吧?血口噴人,小心遭天打雷劈。他毒死了誰?」
胡必成沒有被戴天突的氣勢嚇住,慢條斯理說道:「毒死了明朝國師、第一聖賢劉基劉伯溫。」
戴天突氣得差點笑出來,他現在終於鬆一口氣,幸虧這段歷史他還是略有所知,不然有可能要被胡必成矇混過關,他馬上抓住要害說道:「胡總人模人樣的,難道一點不懂歷史嗎?史書上明確記載,劉伯溫是被你的祖宗胡惟庸毒死的,跟我戴家太公一點沒有關係。你去翻翻歷史書就行了。只是別找什麼野史、外傳什麼的。那種博人眼球,侮辱人智商的東西別搬到桌面上來。」
戴天突現在對胡必成有更加厭惡,這小子的祖先被收錄在明史的奸臣錄里,干過不少壞事,渾身污點。他作為後代子孫不思悔改,竟心懷不滿,恨不得找到身邊所有人祖先的污點,人人都有個黑祖宗,這碗水就端平了。
所幸現在有歷史記錄在案,鐵證如山,看他怎麼污衊我家太公。
沒想到胡必成根本沒被鎮住,反而抑揚頓挫、慢條斯理背起古文來:「『基病,帝遣惟庸挾醫視,遂以毒中之,基死……』。這就是明史里對劉基伯溫之死的最直接的記載,文字很短,意味深長,不知兄弟有沒有看出其中的玄機?」
胡必成念的這段古文出自《明史》里的胡惟庸傳。
戴天突斟酌一會,沒發現問題,說道:「這段歷史記載明明白白,胡惟庸受朱元璋之託,帶著御醫去看望染病在身的劉伯溫,胡惟庸趁此機會,拿了毒藥給劉伯溫喝,直接把人家一個大聖賢送上西天。我可沒發現這段記載有什麼玄機。」
胡必成連連搖頭,一本正經說道:「我指的玄機就在胡惟庸身後跟著的這個御醫身上。這個御醫可能是誰?你就不能懷疑就是你家祖先戴思恭嗎?而且可能性幾乎是百分之一百。你想想,探病的胡惟庸是什麼人物?大明宰相,權傾朝野。患病的劉伯溫是什麼人物?朱元璋的國師,明朝第一智者。如此身份的人物在皇帝朱元璋安排下見面,胡惟庸身後跟著的御醫可能是太醫院的一般人物嗎?必定是太醫院的身懷絕技的一等高手。而太醫院的一等高手非你家祖宗戴思恭莫屬。兄弟,我的話有道理嗎?你的祖宗戴思恭就是那個懷裡揣著毒藥的御醫!」
現在輪到戴天突被問住了,呆在那裡說不出話來。因為胡必成的話實在邏輯性太強,幾乎滴水不漏,明明知道他在信口雌黃,你卻找不到紕漏去攻擊他。戴天突不太擅長言辭,頓時憋紅了臉,顯出狼狽相來。但眼見祖宗受辱,他作為後代子孫,必須義無反顧、絕地反擊。就算是強詞奪理,也得為祖宗爭回一口氣。
戴天突遲疑半天緩過神,說道:「既然史書上沒有明確記載這位攜帶毒藥的御醫是戴思恭,就不能把這筆糊塗賬記在他老人家頭上。歷史事件一是一,二是二,不能瞎編,更不能根據後人想象,捕風捉影。要是那天戴思恭恰好偶感風寒,不能奉皇帝之命,跟著胡惟庸去看病人呢?這種偶然性總是存在的呀!」
這世界擁有真相的人並不總是理直氣壯的,現在的戴天突真的是理屈詞窮了。
正因為胡必成有好口才,又是有備而來。
看到戴天突狼狽不堪的樣子,胡必成突然大笑起來,親切地拍著戴天突的肩膀說道:「玩笑!玩笑!兄弟別太當真,用不著為六百多年前的祖宗傷神,絞盡腦汁,瞎編台詞。我們都是世間俗人,只對活人感興趣,死人與我們無關。讓狗屁不是的歷史成為一盤糊塗賬吧!我們喝酒。」
戴天突氣尤未消,嘟囔道:「有些原則問題該弄清楚還是要弄清楚的。」
戴天突再次站起來,面對眼前這個變化無常的胡總突然產生拂袖而走的衝動,老子「不食周粟」,不稀罕你的鹿茸酒,捨命可以陪君子,但不可以陪小人。
可是胡必成顯然很開心,幸災樂禍,他因為把戴天突逼得狗急跳牆而開心,沒有把戴天突的無禮放在心裡,一把按住戴天突的肩膀不肯放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