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0章 當家主母
臨近年關,朔風漸緊。
窗外大雪紛紛揚揚,密如珠簾;桌上濃茶冒著熱氣,升騰裊娜;都是水做的事物,一起一落,原是殊途同歸。
胡小妍剛剛查完總賬,神情有些倦怠,面色略顯蒼白,坐在輪椅里,捧起一杯熱茶,目光便下意識地瞥向窗外。
雪簾深處,江雅和江承業身穿厚實的棉襖,圓圓滾滾,小熊似的,正在院子里堆雪人,嘰嘰喳喳,嚷個不停。
此情此景,一派天真爛漫,足以慰勞心神。
胡小妍不覺淡然一笑。
恰在此時,敲門聲忽然響了起來。
「咚咚咚!」
「進!」
胡小妍轉過身子,手裡仍舊捧著熱茶。
門扉輕推半扇,卻是花姐來了。
她身穿墨綠色夾襖,領口帶絨,要進不進,只是立在門口,像個下人似的,悄聲問道:「姐,宋媽說你找我?」
胡小妍點點頭,撂下茶杯,欠身沖她招了招手,笑著說:「來,花兒,快進屋坐。」
花姐邁步進了書房,朝著桌案走過去,臨近窗前時,卻又忽地定住,目光同樣被院子里那兩個孩子所吸引。
胡小妍跟著看了半晌兒,不禁喃喃感慨:「我小時候最怕下雪了。」
「我也是。」花姐應聲說,「下雪是遭罪的天。」
說著說著,便不由得想起從前。
姐倆兒都是苦過來的,哪像江雅他們,等著盼著下雪,一見初雪,眼裡滿是歡喜。
所謂瑞雪兆豐年,終究只是地主老爺家裡的口頭禪。
殊不知,對那些窮苦人而言,這天上的雪,便是殺人的刀,路有凍死骨才是他們的世界。
年關年關,就因為難過,所以才叫年關。
花姐省過神來,似乎有點擔心,連忙提議道:「姐,我去叫他倆進來吧,別在外頭凍著了。」
胡小妍擺了擺手,卻說:「孩子沒那麼矜貴,都在興頭上呢,讓他們玩會兒去吧,冷了自己就知道進屋了。你坐下,咱倆嘮嘮嗑,我有話要問你。」
花姐不敢爭辯,緩緩坐下來,規規矩矩地等著問話。
胡小妍瞄了她一眼,忽然說:「承業這孩子不錯,挺聰明的,就是有點太老實了。」
當媽的都愛聽人誇自己的孩子,花姐也不例外。
只不過,她臉上的欣喜稍縱即逝,轉而忙說:「他可不行,膽小怕事,一點都不闖蕩,還是小雅看起來能拿事兒。」
「那丫頭確實人小鬼大,可惜到底是個姑娘,無論怎麼說,以後也是別人家的媳婦兒,我能做的,也只是儘力幫她,讓她以後在婆家能挺起腰桿兒,不受欺負。」
「不會的。」花姐連忙寬慰道,「小雅這孩子要強,我都想不出來,有誰能欺負得了她。」
「光知道要強有什麼用?娘家的實力,才是她以後在婆家的地位。」
胡小妍深諳世道人心,不禁喃喃自語:「什麼三綱五常,三從四德,那些都是虛的。皇帝的閨女,她就是敢跟駙馬叫板,駙馬爺不得乖乖聽著?歸根結底,還不是弱肉強食?」
花姐靜靜地聽著,繼而莫名想到了自己。
胡小妍見狀,抿一口茶,隨即擺了擺手,說:「扯遠了,但也不算太遠。說回承業,他是家裡的長子,無論怎麼說,江家的未來,最後還是得落在他的身上……花兒,你別老打壓他,把孩子嚇得,碰見什麼事都往後縮,那哪行?」
花姐一時慌亂,忙說:「沒有,承業就是那副性子,天生的,不爭不搶。」
說到「不爭不搶」時,她似乎有意加重了語氣。
胡小妍會心一笑,卻說:「老百姓有數的話:兒子隨娘,閨女隨爹。承業的性子,可能是更像你不假,但你平時肯定也沒少說他。」
花姐頻頻搖頭,連說沒有。
可是,她那點小心思,怎能瞞得過當家大嫂?
胡小妍忽然挑起秀眉,似笑非笑地問:「咋的,你怕我小心眼兒,背地裡記恨你們娘倆兒?」
花姐更慌了,急得連忙站起來,改口解釋道:「嫂子,我真沒那麼想,我能擺清楚自己的位置,我只是負責給江家生個男孩兒,你才是承業的媽。」
「這話你信么?」
「我——」
「坐下坐下,你是江家的姨太太,不是聽使喚的丫頭。」
胡小妍輕聲寬慰道:「承業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這是事實,改不了的。我生了閨女,你生了兒子,要說我完全不在乎,那是假話,但也絕對談不上記恨你們娘倆兒。」
花姐輕輕搭在椅子上,似乎還想解釋什麼,無奈嘴笨,尋思了半天,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胡小妍看她那副戰戰兢兢的樣子,不由得長嘆一聲,卻道:
「花兒,你好好想想吧,我要是真記恨你,又怎麼會讓你把承業帶大?」
花姐聞言,恰如大夢初醒。
是呀,那些深宅大院裡頭,有多少側室產子,孩子剛一落地,就被大房抱走,往後莫說是認作生母,一年到頭,恐怕連面兒都見不上幾回,又有多少女人因此而變得瘋瘋癲癲,一夜白頭?
胡小妍容許花姐親自把承業帶大,容許承業認花姐為生母,雖說不至於恩賜,倒也的確從未把這娘倆兒視作敵人。
「花兒,或許是我心窄了,但自從你生下承業以後,好像就開始慢慢跟我疏遠了。」
「嫂子,我……」
「不管你叫我嫂子,還是叫我姐姐,怎麼論都行,但在我心底里,我其實一直都把你當成是我的娘家人。說實話,你來給江家生下個長子,我還算是鬆了一口氣,總比讓別人生的強。」
花姐默然,忽地覺得有些慚愧。
胡小妍接著又道:「我不敢說自己有多明事理,但在大事上面,我還是拎得清的,雖然不情願,但也得接受。」
花姐皺起眉頭,似懂非懂。
胡小妍忽然轉起輪椅,自然而然地,花姐起身推著她,來到書架前,將手中的賬冊物歸原處。
看著架子上滿滿登登的賬冊,胡小妍終於挑明緣由。
「花兒,你來看看,江家做到今天這份兒上,遠的不敢說,單說在奉天,早就已經很難再有人從外面殺進來了,但家業越大,家裡就越容易出問題,再大的家族,也抵不住自毀,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根本數不過來。」
「是。」
「而且,江家跟別人還不一樣。那些大財主家裡,各房勾心鬥角,兒女反目成仇,最壞的結果,多半也就是拆夥分家,咱家如果走上這條路,恐怕就不是分家那麼簡單了。」
花姐點點頭說:「嫂子,我懂。」
胡小妍笑了笑,示意她回到桌案前,隨口卻道:「你要是真懂,就不會刻意遠著我了。」
花姐很想替自己辯駁兩句,卻又不敢。
儘管她的確有意遠著大嫂,可大嫂平日里事多繁忙,沒有閑暇消遣,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回到桌案前,胡小妍便說:「所以,不光是你的孩子,我沒抱走;就連三房的承志,我也沒打算搶過來,時不時讓江雅和承業去那邊轉轉,學毛子話倒在其次,主要還是想讓仨孩子多相處相處,別以後跟個仇人似的,讓外人鑽了空子。」
說著說著,她忽然又自嘲起來,卻道:「我本來想趁著今年過年,讓三房、四房也過來見一面,可我之前把調子起得太高,話說得太死,搞得現在有點拉不下臉、下不來台了。」
「不行讓老爺去說吧?」花姐提議道。
胡小妍猶豫半晌兒,到底還是擺了擺手,說:「算了,我再想想,先讓孩子們去走動走動就行了。」
大嫂原本就不情願接見三房、四房,能有這番想法,純粹是權衡利弊的結果。
花姐聽了,自然沒有再勸。
「越扯越遠了。」胡小妍笑道,「總之,承業是家裡的長子,不能太老實,否則這份家業以後只會把他害了。」
「嫂子,你還年輕,以後還能再生呢!」
「那是后話,現在就說眼前的事兒,關於承業這孩子,你有什麼想法,說出來我聽聽。」
花姐倍感詫異,似乎從未想過,這種事情還能有自己多嘴的餘地。
正要開口時,院子里忽然傳來一陣歡笑。
聲音清脆悅耳,彷彿風鈴在響。
兩人同時欠身看向窗外,卻見張正東不知什麼時候,竟拿鐵鍬給倆孩子堆了座小雪山,壓實,抹平,變作一架滑梯。
江雅和江承業撅腚爬上去,再笑著滑下來。
周而復始,樂此不疲。
東風便拄著鐵鍬,站在不遠處,呼出一團團哈氣,守著侄子侄女,呆呵呵的,寸步不離。
沒閑一會兒,就被江雅生拉硬拽過去,厚著一張黑臉,陪倆孩子玩耍起來。
花姐見狀,不由得粲然一笑。
笑過之後,憂思煩緒卻又湧上心頭。
「姐,老爺不會是想讓承業繼續走這條路吧?」花姐憂心忡忡地問,儘管她明知道這事由不得她來做主。
胡小妍搖了搖頭,卻說:「以前我也不太清楚,但這次從滬上回來,他已經明確說了,想讓承業以後去念講武堂。」
「像小北那樣么?」
「你有什麼想法?」
「我……就讓他好好念書唄,其他的我也說不出來什麼了。」花姐畢竟見識短淺,捏著手指頭說,「只要不是繼續走咱們這條路就行,不過,當兵也挺危險,我尋思他以後要是能在省府里工作就挺好,適合他。」
「你為啥覺得省府適合他?」
「承業膽小,人也老實,但他做事挺認真的,應該……」
「花兒,你怎麼還不明白?」胡小妍忽然打斷道,「咱的家業擺在這裡,承業他就不能膽小怕事。你該不會以為,那些官場上的老柴,他們就是省油的燈吧?」
「那倒沒有。」花姐忙說,「但總不至於有太大的危險吧?」
「承業要是生在別人家裡,的確不會有什麼危險,但他拿著這麼大的家產混官場,那就是羊入虎口。你以為白道就好混?他們才是真正的吃人不吐骨頭,咱們插了一個人,身上都要背著債;他們抹掉千百人,手上可是連一滴血都不沾!」
「姐,照你這麼說,承業跑不掉了?」花姐急問。
「跑不掉了。」胡小妍眉頭緊鎖,反問道,「為什麼要跑?就算他不生在江家,這輩子也會遇到大大小小的事情,碰見點困難,立馬就想跑,那成什麼了?你不能總這樣教孩子,不然我就真得考慮考慮,還讓不讓你繼續帶他了。」
花姐慌了,甚至慌得有點結巴,連聲說道:「不不不,我知道了,我以後肯定改。」
胡小妍看她這副模樣,於心不忍,便說:「你不用害怕,我剛才也就隨便說說,你以後注意點就行了。」
花姐連忙點頭。
話雖如此,可先天的本性改不了,後天的培養還來不來得及,誰也無法保證。
何況,花姐說改,未必就真能改的了,許多事情都是點點滴滴,耳濡目染,絕非一句話便可輕易改變。
看她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是自己親手帶大的妹妹,胡小妍不願責備太深,隨後便說:「花兒,先回去吧,別想太多,我這也是為了承業著想,你心裡有點數,往後別再打壓他了。」
花姐點點頭。
胡小妍又說:「我知道你對老爺沒啥感情,但事情已經發生了,當時還能怎麼辦,總得給你個名分吧?」
「還是有感情的。」小花囁喏著說,「但不是那種……」
「我知道,回去吧,待會兒要吃飯了。」
「好。」
花姐起身,行至門口時,卻又被胡小妍突然叫住。
「另外——」胡小妍拖著長音說,「花兒,我剛才說江家要和睦,不只是各房之間、兒女之間,還有兄弟姊妹之間。有些事,我本來不該說的,可我看你一直都放不下,還是勸你兩句吧。」
「姐,你什麼意思?」花姐心跳加快,似乎預感到了什麼。
「首先你得明白,這世上沒那麼多情投意合。」
「姐,我……不太懂。」
胡小妍嘆了口氣,卻說:「非要我把話挑明了么?花兒,自從穀雨來過咱家以後,你就沒跟西風說過話了。」
霎時間,花姐面色緋紅,只覺得天旋地轉。
原來大嫂知道,或許她早就知道,畢竟是從小看到大的妹妹,怎麼可能不知道?
不過,胡小妍同時還知道: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
有道是,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
倘若西風有意,落花有情,這樁婚事恐怕早就成了,胡小妍自然也是樂見其成,哪裡還會有後來這些不如意。
心事被大嫂看透,花姐驚慌失措,趕忙想要解釋。
可胡小妍卻說:「你不用跟我爭辯,心裡怎麼想的,你自己最清楚,怪姐多嘴一句,該放下就放下吧,你不放下,西風為難,穀雨也不敢來了。別多心,這事兒我跟誰都沒說。」
花姐羞慚萬分,連聲應承,心裡卻總是忍不住瞎想,西風和穀雨過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