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針 門前受辱
林叔夜安排好了綉坊的事,就讓劉三根開船送自己去西關。上次去深圳的路上偶爾閑聊,早知道劉三根其實不算綉坊的人,只因是劉嬸的丈夫,所以幫忙跑腿,這時告訴劉三根讓他回頭去舅舅那裡掛個號,到月底一起領工錢,從此算是綉坊的人,劉三根喜出望外,連贊林叔夜慷慨有義。他老婆是綉坊的管庫,女兒是綉坊的見習,如果自己也領了工錢,田都可以不去佃了,兩份半的工錢夠養活一家子。
當下開開心心,駕了船送林叔夜往西關去了。
林添財這邊暫時接掌了綉坊的管理,他是個千里奔波慣的人物,一雙眼睛就差寫上精明倆字了,綉工們不信服林叔夜,卻不敢欺他,就連吳嫂在他面前都老實了不少。
上一次來去匆匆,這一回林添財知道外甥是要干一票真的了,所以也下了功夫,只一頓飯時間就將綉坊的綉將幾十個綉工認了個臉熟,又將整個工坊的綉工分成三伙,黎嫂、吳嫂、劉嬸一人管一夥,又對黎嫂說:「我肯定要經常外出跑腿的,我在的時候,事情你們跟我細說了辦,我不在的時候,仍舊是你統著人手。」黎嫂心想這跟以前就沒什麼區別了,她是大大咧咧的性格,也沒什麼爭權奪利之心,便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事情安排妥當,眼看天色也黑,林添財就讓大伙兒散了,在外住的自回家去,在工坊住的自去做飯洗衣,劉嬸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帶了女兒上前說:「林攬頭。」
「嗯,什麼事?」對這個劉嬸,他跟林叔夜已經達成了共識,覺得綉坊三個師傅裡面就她最為得力,論綉工不如黎嫂,但管理庫房的能力和細心卻是超等的,刺繡功夫黎嫂吳嫂跟高眉娘比起來殊不足論,可替代性高,管庫的能耐卻是另外不可或缺的一環,所以林添財對劉嬸說話也分外和顏悅色。
「這是我女兒喜妹。」
「剛才見過了。」
「我看高師傅孤身一人來此,她又是來給我們做大師傅的,不能怠慢,是不是得有個人照應伺候一下。」
「你是想……」林添財看了喜妹一眼,這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梳著一條辮子,皮膚黑黑的,鄉下姑娘沒什麼見識,但一雙眼睛倒是水靈得很。
「沒錯,我想讓喜妹去伺候,她雖然粗手笨腳的,不過端茶送水還可以的。」
「我帶你去問問吧,不過那個……」他想想還是要維護一下林叔夜的權威,林叔夜既然尊著高眉娘,自己可別那麼快拆他台,便將「婆娘」兩個字吞了回去:「那個大師傅,可不好說話。」
林添財將兩人帶到高眉娘門外,拍門叫喊,門內高眉娘問何事,林添財道:「帶了個人來照應你,你出來相相。」
門內的聲音沒有一點人間氣:「不必。」
林添財瞪了門板一眼,就差要罵,劉嬸開口了:「高師傅,我是綉坊管庫的劉嬸。我想讓我女兒喜妹來伺候你。」
屋內靜了一下,片刻後門板打開了,高眉娘戴著剛剛掛上的飛凰面罩,在門板后道:「進來吧。」
劉嬸帶著喜妹進了門,不等林添財也跟進來,門又砰的一聲將他關在了門外,林添財氣地拂袖而去:「毛病!」
屋內光線昏暗,只點了一盞油燈,高眉娘在唯一的凳子上坐了,竟然就在燈光中摘下了面罩,看到這張一半絕美一半絕丑的臉,喜妹嚇得呀了一聲,倒退了兩步。
劉嬸站在原地沒動,將高眉娘看了又看,抹了抹眼淚,低聲說:「高……師傅,委屈你了。」
難得的,高眉娘看向她的眼神竟也很溫柔。
劉嬸牽著喜妹上前:「來,給高師傅磕頭。」
喜妹有些不解為什麼要磕頭,卻還是很聽話地就要跪下,早被高眉娘扯住了,扯住衣袖的時候就著油燈看了一眼,看到袖子上的花紋,問道:「衣服是你自己繡的?」
喜妹點頭:「你怎麼知道。」
劉嬸罵道:「沒規矩,叫大師傅。」
高眉娘道:「讓她叫姑姑吧。」
劉嬸大喜:「好,好,喜妹,快叫姑姑。」
喜妹都不明白娘為什麼一下子哭一下子笑的,但還是順從地叫道:「姑姑。」
又聽高眉娘說:「她的針線底子不錯,以後就留在我身邊,我會好好教她的。」
劉嬸兩眼發光就好像看到天上掉金子一樣,催著喜妹:「快,快給姑姑磕頭。」
這一回高眉娘沒有阻攔,受了喜妹三個頭,才對劉嬸說:「你先出去吧,讓喜妹留下就好。」
「那我晚上再來跟……高師傅說話。」
「不用了。」高眉娘說:「坊主那個舅舅就住在隔壁,以他的年紀經歷,未必不知當年之事。」
劉嬸低聲啊了一聲。
「其實也不要緊。」高眉娘輕輕一笑:「我既回到了這裡,就沒什麼能阻止我了。就算被人認出來,也是早晚的事情。」
這幾句對話,喜妹都聽不明白,她只意識到一件事:自己的娘親跟眼前這位姑姑不但不是初見,而且兩人的關係怕是很不一般。
劉三根剛剛得了一份工錢,神清氣爽,將小艇盪得飛快,天黑前就將林叔夜送到了西關。林叔夜先去母親處請安,這裡是林添財賺到錢後置辦的一個小院子,他們母子已經在這裡住了五六年。林叔夜讓劉三根在舅舅屋裡過夜,他從小到大就沒出去這麼久過,所以母子倆說話說到深夜,第二天才出發前往廣茂源。
大明初年,朝廷在廣州設立市舶提舉司,坊間簡稱市舶司,這市舶司設在廣州西門外,這一帶本來是廣州的郊區,卻因市舶司設在此處,絡繹不絕的朝貢使團和外商便都在此登陸,繼而各類商人也都在此湊集,久而久之便繁榮了起來,變成一個商業重鎮,因是海關之所在,又在西門外,所以被本地人叫做西關。
市舶司在西關地區設立了一個規模頗甚大的官方招待所懷遠驛,內有房屋一百二十餘間,而圍繞著懷遠驛便有許多經營瓷器、絲綢、茶葉等公私店面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廣府地區的刺繡行會——廣綉行也設在此處。
林叔夜到達廣綉行后,又向西走了半條街,眼前出現一座開闊華麗的建築,牌匾上寫著四個大字「茂源新莊」,左邊一排拴馬石,右邊豎了一面錦旗,上面用金線綉著「南國錦繡」四個字,刺繡行的人走到這裡,便知已到達廣東刺繡第一庄——廣茂源的總庄了。
茂源綉庄舊址在增城,二十年前在當家的陳老夫人力主下搬到西關廣綉行附近,一開始只是一座小小的綉坊,在陳老夫人的精心經營下不斷壯大,十二年前更因出了陳子峰、陳子艷這對雙胞兄妹而大興,一躍成為廣東綉行之首。
十二年前從京師回來后,陳子峰逐漸吞併了周邊的工房、店鋪、屋舍,打通后重建了一座新的綉庄,不出十年就經營得好生興旺,他以刺繡打出名堂后,向上游兼并了一些生絲、布匹買賣,生意是越做越大,當然根本所在仍是刺繡。
如今雖非交易季節,茂源總庄的門口卻也人來人往,林叔夜是莊主陳子峰的弟弟,竟然也得在外頭排隊等門子通傳,等了七個人才輪到,門房老漢瞥了他一眼,也沒拿正眼看他:「原來是繡房少爺,有什麼事啊。」
聽到這個稱呼,林叔夜一口氣就堵在了喉嚨里,原本以為接掌黃埔綉坊後會跟以前不一樣,沒想到卻是自己想多了。
他深呼吸了一下將這口惡氣咽了下去,盡量用平和地語氣說:「我來見大哥。」
「大哥?」門房好像聽不懂。
林叔夜又吸了一口氣,改口說:「我來求見莊主。」
門房這才作恍然大悟狀:「哦,莊主啊,今日一大早出門了。還沒回來。」
林叔夜問:「去哪裡了?」
「晤知哦。」
林叔夜咬了咬嘴唇,道:「那求見一下老太太。」
門房抬眼皮瞥了他一眼,沒回應,林叔夜將聲音放大了說:「是不是要我吵進去?吵到老太太聽見或吵到我大哥回來?」
他從小讀書,總期待著自己能斯斯文文地做人,但現實中卻每每得把斯文外表撕下才能通行。
門房這才懶洋洋起身,叫了個小廝進去通傳,自己又坐在門房抽水煙,揮手讓林叔夜讓路,林叔夜無奈,只能讓開兩步讓後面的人上前。陸陸續續的有三四撥人得了通傳進去了,才見那小廝慢悠悠回來說:「老太太讓進。」
林叔夜帶著劉三根要進去,門房攔住:「幹嘛幹嘛!老太太可沒說閑雜人等也能進去。」林叔夜欲辯,劉三根忙說:「坊主,我就在外頭等著就好。」確定有工錢拿后,他對林叔夜也改了稱呼。
門房叫道:「去後門等,待會出來別走這邊了,這裡人來人往的少來添堵。」林叔夜想想今天是有正事要辦,這才忍了下來,這才進了門,隱隱還聽見背後一聲冷嗤:「哼,一個繡房崽,還真以為自己是個少爺。」
林叔夜調整著呼吸,讓自己不去跟這種人計較,一路向後園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