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針 綉坊第一次整頓
一伙人相攜來到綉坊,他們離開的這些天,黎嫂帶人將一些牆壁破洞補了,今天又打掃了一遍,所以看上去比上回觀感好一些,不過依舊破落。
高眉娘走到門口,看著大門怔怔不語。林叔夜以為她嫌破落,解釋道:「地方雖然破舊了點,不過咬得菜根、萬事做得。咱們要辦大事,在人不在財,在德不在屋。」
吳嫂聽了這話忍不住噗的笑出來,黎嫂又扯了她兩下,吳嫂說:「坊主說酸話,還不讓人笑兩下?」
林叔夜皺了皺眉頭,上一次來這位吳嫂可還沒這麼刻薄啊,林添財笑道:「是極是極,我這個外甥,就是酸,不但酸而且還摳,剛才在船上就跟我說,咱們這綉坊又破又不賺錢,怕是養不起那麼多人,三個刺繡師傅不如裁掉一個,我聽著覺得有理。」
「什麼!」吳嫂又驚又怒:「新官上任三把火啊!坊主這才來了兩回,就要裁人?」她剛剛衝撞過林叔夜,林添財馬上就說「三個師傅裁掉一個」,針對誰簡直不能更明顯了。
「裁人怎麼著?」林添財道:「坊主有地契文書在手,別說裁人,就算把綉坊賣了又怎麼樣?這位大嫂,你有沒有認識的人想買綉坊的?到時候成交了,我們算你幾兩傭金。」
出門來迎接的幾十個綉工、學徒聽到這話,一時都哄鬧了起來,驚惶雜亂,甚至有人都要哭了:「什麼!要賣綉坊?」「那我們怎麼辦?」「我們家可靠著我做針線買米啊!」
林叔夜心道:「舅舅真會嚇唬人。」
舅舅已經唱了白臉,那就輪到自己唱紅臉了。
林叔夜壓了壓手,等眾人聲音漸低,這才說:「綉坊暫時不會賣的,只要是對綉坊有用的人,暫時也不會裁,大家先放心。」
但林叔夜只是第二次來,雖是坊主,卻是個「嘴上沒毛」的後生,威信未立,綉工們議論紛紛,誰能一下子就放心?就連吳嫂也變得有些憂心,一時間再不敢說尖刻的話了,想著林叔夜那句「有用的人不會裁」是什麼意思。
林添財冷冷瞥了她一眼,心想:「就這點底氣,敢跟我斗?」
高眉娘袖手旁觀,就好像這些都不關她事。
林叔夜且不管這些紛擾,對高眉娘道:「姑姑,你一路舟車勞頓,我們先去休息。」
之前劉三根帶來了話,黎嫂等知道可能有個大師傅要來,所以就將東面中間那大屋隔成兩間,多放了張床,又添置了不少日常用品,讓高眉娘就暫時住這了。林叔夜有些擔心她不樂意,沒想到她進去后只是瞧了兩眼,沒有半句不滿,也沒有其它多餘的話,就在門檻內道:「晚飯我不吃了,若是沒什麼要緊的事,不要來擾我。」說著就當著林叔夜的面把門給關上了。
旁邊的黎嫂等人心道:「這位大師傅好大的脾氣,坊主的面也不給。也不知是有多大的本事!」
林叔夜卻恭恭敬敬地就對著門說:「是。」然後回頭對眾人說:「高師傅是我請來的大師傅,你們對我怎麼樣都無不可,但對高師傅不可不敬,誰若不敬,一次警告,二次開革,我不會給第三次機會。」
大明的刺繡行當,原本只有學徒、綉工、師傅、大師傅四個級別,做到大師傅通常便是一個綉坊的指導人物,至於宗師那是對綉道有大成就者的尊稱,就綉坊內部運行而論沒有這個職級,一個宗師級人物來到綉坊坐鎮,按綉坊職級來說也仍然是大師傅,只不過這位大師傅地位不同一般而已,這個道理,就像後世的大學教授評上了院士后也仍然是教授一樣。
眾人看到林叔夜剛才的樣子,已經能估到高眉娘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了,黎嫂劉嬸等一起應了聲是,只有吳嫂冷笑著彷彿沒聽見。
林叔夜又對林添財道:「舅舅,我先回西關去,看看能否在總庄那裡求到一點幫助,你幫忙將綉坊整頓整頓。」
林添財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林叔夜笑道:「怎麼,舅舅還怕我被欺負不成?」
林添財原本就是這樣擔心的,不過忽然想起外甥對付一撮毛的手段,便將這心思按下了,揮手說:「行,那你放心去吧,這麼個才二三十號人的小作坊,我料理得來。不過你回西關記得先去見見你娘。」
「這個自然。」
林叔夜又對著板門,告知高眉娘自己的去向,又問她需要自己帶什麼回來。
高眉娘門都不開,就在裡頭說道:「我們需要好絲、好線、好綢布,需要好針、好用具,在在都要錢。你能夠的話,便帶錢回來吧。不能的話,那就再說。」
林叔夜答應了,又來到天井,召集三個師傅和二三十個綉工、學徒說:「諸位,上次我們都見過了,一回生兩回熟,那現在大家就算熟人了。我知道你們看我年輕,現在肯定不信任我,我也不多說什麼,日子久了,你們自然會知道我的為人。如今我只跟大伙兒說三件事。」
眾人都不開口,黎嫂代表著道:「坊主請說。」
林叔夜道:「第一件事,我來這裡是要振興這座綉坊,剛才我舅舅說要賣綉坊,其實只是跟大家開個玩笑。我這裡空口白牙的也不跟大伙兒許諾什麼,說了大家也不信,我現在只說一件眼前的:半年之內,我不會拖欠大家一個子的工錢。」
他說著看了林添財一眼,林添財從兜里摸出了兩錠拳頭大小的銀子,綉工們就看得眼前一亮。
在美洲白銀還未大規模輸入之前,這麼大的兩錠銀子,那可值老多錢了!
林叔夜道:「這銀子你們指個信得過的人,我就放在她那裡,這樣你們就不會擔心我來了之後拖欠你們工錢了。」
黎、吳、劉三個師傅六目對視,人群中有人叫道:「給劉嬸吧,她家在黃埔至少住了幾代人了,給她我們放心。」不少人跟著應和,吳嫂有些不樂意,黎嫂卻說:「好,給劉嬸。」原來她倆的排位雖在劉嬸之上,卻都是近幾年才調過來的外地師傅。
林添財便將銀子遞了過去,綉工們看到銀子過了劉嬸的手,心一下子定了許多,想著至少這幾個月的工錢是有保障了。
林叔夜道:「這就是我要跟大伙兒說的第一件事:從今天起大家要安心做活,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
有了剛才那兩錠銀子打底,他這話說出來效果就不一樣了,綉工們紛紛應道:「是,坊主。」
林叔夜繼續道:「我要說的第二件事,其實剛才已經有人聽到了,就是本坊上下,人人都要敬著我請來的高師傅。她是我禮聘來的,我已經拜她為師,不過她不喜歡人叫她師傅,所以我才叫她姑姑,以後我們整個綉坊也都要奉她為師,她就是我們綉坊的總教頭。大家要好生敬奉著。聽清楚了嗎?」
綉工們零零散散地應著:「知道了。」至少是沒人出聲反對,只有吳嫂嘴角掛著冷笑,但也沒說話。
林叔夜又道:「第三件,在這一個月內,我們有大事要辦,到時候要賺到了錢,拿到一筆大訂單,我們的日子就會更加好過。等到下半年,我們綉坊要在姑姑的帶領下,參加廣潮斗綉。」
這話一出,天井幾十號人一時無不嘩然。
年紀最小的喜妹拉著劉嬸,低聲問:「娘,什麼是廣潮斗綉?」
劉嬸低聲告訴她:「那是我們嶺南地面級等最高的刺繡大比,五年一次,往年只有十大名庄才能參與,贏了的便是廣東第一庄。」
喜妹吐了吐舌頭:「這麼厲害,那我們也能參加嗎?」
劉嬸還沒回答,吳嫂已經嘿嘿嘿笑了起來,就像聽到什麼笑話,黎嫂怕林叔夜下不來台,幫著說:「坊主的意思,是說我們要幫助總庄,參加廣潮斗綉對嗎?能幫總庄參加斗綉置辦一點下手活,那也不錯了。」
不料林叔夜卻說:「不是,是我們綉坊自己要參加廣潮斗綉。」
黎嫂心想這個新坊主怎麼這麼不識好歹,吳嫂更是直接笑出聲來。
林叔夜也不跟她們多解釋,壓了壓手,讓眾人停止說話,這才道:「總之這就是我們今年要做的事情。我不管你們想什麼,也不盼著你們能理解,總之現在要乾的就是好好聽安排,做好綉工的活,到了月底自然有錢領,明白了嗎?」
綉工們雖然都不信以黃埔綉坊這個底子能參加廣潮斗綉,但只要有工錢領,那便隨他吧,反正到時候鬧笑話也跟打工人無關。
林叔夜最後道:「現在我要回西關處理一些事情,我離開期間,由我舅舅林添財代我處置綉坊事務,大家都聽他安排。」
林添財走前一步,重重哼了一聲,道:「坊主年輕好說話,我可是個黑面鬼。坊主交代的事,你們好好地辦,坊主交代的活,你們好好地做。活兒如果做不好我容你們學,但以三次為限,可是事情要是不用心辦,嘿嘿,可沒什麼到月底就能領銀子的好事!如果想在我眼皮底下耍奸弄詐,先去外頭打聽打聽潮州林攬頭是什麼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