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針 回程
高眉娘改了百花檯布之後,直接讓林叔夜拿去獻綉,並不准備在澳門等待結果。按照她的說法,「只要評審裡頭有一個不瞎的,這獻綉就能過。」
這話真是狂的可以,但林叔夜卻深以為然,就連林添財也不敢置否,因為高眉娘改過的那幅百花檯布,當時也把他也給鎮住了。
「這個娘們的確有兩把刷子!怨不得她這麼狂!」
「那不叫狂。」回廣州的船上,林叔夜笑眯眯對舅舅說:「沒本事說大話,才叫狂。像姑姑這樣,只是在說別人聽著不順耳的大實話而已。」
「呸,你這就幫著她了!」
從廣州到深圳,他們主要走的是水路,因為是順流而下,但從澳門往廣州,林添財就去找了馬車走陸路,一路賓士趕往黃埔。兩趟路不但交通工具不同,林叔夜的心情也大不一樣了,在去深圳之前他還心懷忐忑,不知道黃埔綉坊有沒有機會振興起來,可如今有了高眉娘的加入,林叔夜不但有了信心,還有了方向。
他在路上對舅舅說:「原本想著三年重振綉坊,十年參加廣潮斗綉,但現在看來,也許今年就真的有機會參加了。」
林添財道:「這步子會不會邁得太大了?」參加廣潮斗綉,那意味著綉坊的實力要一躍成為能與廣東十大名庄抗衡的地步,以黃埔綉坊如今的底子,要在一年之內達成這項成就,說是一步登天也不為過。
林叔夜也知道這一點,然而高眉娘的絕高技藝讓他看到了一線曙光,再說高眉娘也早放了話,如果今年不能參加廣潮斗綉她轉身就走,所以林叔夜也是沒有退路的。
「咱們黃埔綉坊,要錢沒錢,要人沒人,不過姑姑的技藝驚世駭俗,若是運作得當,我們真的是有機會!」林叔夜說:「所以接下來所有的運轉,全都都得圍繞著她來做。其它種種,全部讓路。」
「道理是沒錯……」
林叔夜不等舅舅說完,就道:「回去之後,我們一面整頓綉坊,同時我到茂源總庄去,看看能不能求到一點支持。兩方面雙管齊下,也許能有所突破。如果實在不行……」
林添財道:「如果實在不行,那就只能我老林來扛了。」
「舅舅……」
林添財揮手:「行了行了。咱們兩舅甥不用說見外的話。再說了,我也不是純粹因為寵著你才來背這個鍋。我是覺得這是一個放手一搏的機會。雖然敗了得打回原形,可萬一真的成了,嘿嘿!」
他現在只是一個經營散貨的攬頭,能賺到一點錢,但在廣東刺繡界其實沒什麼地位可言,可要是外甥的綉坊能躋身廣東十大名庄之列,那地位之飛躍、利潤之增殖那就無可限量了。
林添財咧嘴笑了一笑,忽然又道:「不過有個事情,你得答應我。」
「什麼?」
林添財道:「高師傅的真實本領,你回了廣州暫時跟誰也不能說,在茂源綉庄尤其不能說。」
「為什麼?」
「我們綉坊底子弱,要真想一年之內就衝進廣潮斗綉必須出奇制勝,而高師傅是我們最大的秘籌啊!」林添財道:「如果太早就捅出去搞得人盡皆知,還怎麼出奇制勝?」
林叔夜道:「可茂源綉庄是自己人,也不能說?」
林添財冷笑著:「自己人?茂源綉庄是自己人?你自己信么?」
林叔夜沉默了,有一盞茶功夫,才重新開口:「舅舅你說的對,除了你,我沒有自己人。」
馬車很快就到了南海縣外,跟著又走水路坐船,這個時代的廣州河涌遍布,水流量天下第二的珠江在此入海,因此水面廣大,有些地方几乎望不到對岸,而且幾十條河涌在城內城外穿插交錯,許多地方騎馬坐轎其實都不如坐船方便。
他們在南海縣稍作休息,雇了個跑腿先往黃埔報信,休息過後林添財又雇了一艘單蓬船,從水路向西,高眉娘坐在蓬中,望著兩岸風景,只見兩岸景觀映趣,北岸尤其繁華。
原來本朝嘉靖元年,沿海地區倭寇為患,這時的明廷已由永樂時期的進取轉變為保守,朝廷面對倭寇不思向外擴剿反而內縮,竟廢除了浙江寧波和福建泉州的市舶司,又關閉了港口,結果導致廣州成為東南亞、南亞乃至西洋進出中國的唯一門戶,也是當時南方朝貢貿易的唯一合法口岸,因此短短十幾年間,財富的聚集便超過之前百年之積。
高眉娘朝北觀望,輕輕嘆道:「廣州是變得更加繁華了。」
「那是。」林叔夜在蓬里陪著,「當今天子即位之後不久,便任張永嘉為相,十餘年來勵精圖治,我們南粵地方也頗被其澤。」
「張永嘉?張璁?哦,現在應該叫張孚敬了。」
張璁就是當今的首輔大學士,因犯了嘉靖皇帝的諱(嘉靖皇帝叫朱厚熜,兩個字音同形近),所以改名叫張孚敬。
林叔夜有些訝異:「姑姑連這個也知道。」
在這個時代,一個在偏遠地方以縫補為業的女子,竟然清楚朝廷的事情,甚至連宰相改名都知道,這簡直叫人難以想象。
高眉娘輕輕哼了一聲,隔著飛凰面罩看不清她的臉色,但聽這聲冷哼似乎是對張璁頗為不屑。
林叔夜跟著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來:「姑姑的官話說的真好,莫非去過北方?」自見面以來,兩人的對話說的都是官話,這在普遍說廣東話的鄉下也是很罕見的。
這一次高眉娘卻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兩岸的風景,這一段江面足有三里寬闊,十幾年過去,南北兩岸的屋舍大不相同,很多景象人是物非,直到望見北岸附近有一塊巨型礁石,那礁石因被珠江水沖刷了成千上萬年而變得光滑渾圓,有如一顆明珠——這就是著名的海珠石,而這顆珠石就是珠江名字的起源。
她耳邊忽然又響起多年前那個男人的聲音:「此石如珠,珠江本名粵江,因流經此珠而後入海,故而這一段就稱為珠江。」再往後,珠江又逐漸擴而成為整條大河的新名字了。
如今景物變幻而珠石依舊,高眉娘卻因想起舊事而咬緊了牙根,眼睛通紅起來,忽的瞥見林叔夜正看著自己,便隨口道:「我去過京師,嗯,十二年了……」
而後她便不再開口了。
單篷船在珠江上向西而行,走了有一個時辰,來到南海神廟附近,這裡在隋唐時還是珠江的出海口,中外海船出入廣州,按例都要先到南海神廟祭拜祈福,因此這南海神廟可說是海,上,絲路的起點。
如今滄海桑田,隨著珠江夾帶泥沙向南不停推移,古廟離出海口已隔得老遠,但香火依舊鼎盛。環繞南海神廟的這一段珠江又稱黃木灣——原來是海灣,如今已變成江灣了,黃埔村原本就在珠江邊上,後來泥沙淤積,村址便離江面有一段距離,但有河涌可以直入村內。
小船要轉入河涌時,高眉娘忽然道:「等等。」
單篷船停下后,她對著南海神廟的方向下拜,三叩首后默聲祝禱,神色十分嚴肅,然後才起身說:「走吧。」
劉三根已經駕了一艘小艇在黃埔村口接應,林添財見他的小艇坐不多三個人,便暫不換船了,只讓他在前面引路,兩艘船沿著河涌,直開到綉坊附近,劉三根說:「綉坊後面本來有一條渠,前些年淤塞了,不然可以把船直接開到水門。」
「水門?」林叔夜不解問道。
「綉坊的後面,原本有一個水門啊。」劉三根說。
原來這嶺南地面,一些大戶人家的宅院不但有大門、偏門、後門,如果宅子靠近河涌甚至還有水門,其它門出去是對著路,水門出去就是江涌,只是林叔夜沒想到自己手頭這個破綉坊居然也有水門。
船終於靠了碼頭,這時正是午後,河涌邊幾隻鴨子正在找蟲子吃,幾個婦女正在涌邊洗衣服,又有黃犬在晝吠,高眉娘望著這場景又怔在船上,林叔夜喚了她幾聲見她都沒反應,心想:「見到海珠石她失神,見到南海神廟她失神,這是第三次了。」
就在這時七八個中年婦女趕了來迎他們,卻是黎嫂她們,林叔夜先跳上岸,跟她們打了招呼后問道:「綉坊一切安好?」
「都安好。」黎嫂回應著,劉嬸已經過來,從蓬內將高眉娘扶著上碼頭,林添財冷眼旁觀,問道:「劉嬸,你怎麼眼睛紅了?」
「沒有。」劉嬸擦了擦眼睛:「剛才來的路上,被沙子吹進了眼。」
吳嫂上前打量了高眉娘兩眼:「喲,這就是坊主跑了幾百里路,大老遠請來的大師傅?這大熱天的,怎麼還戴著面罩,不覺得熱嗎?」
這時是農曆三月,廣東這邊偶爾會回寒,但今天白天卻是頗為炎熱。高眉娘別說回答,連看都不看吳嫂一眼,扶著劉嬸徑自走了。
「喲吼!」吳嫂冷笑:「還有脾氣呢!」被黎嫂暗中扯了扯這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