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遺毒無窮
「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魯迅
無邊無垠,無法穿越。
無始無終,沒有盡頭。
眼前是一片黑暗的混沌,正如人目盲時所看到的那樣。
時間也接近停滯,正是人死亡時所經歷的永遠。
只有蛛網般的暗紅閃電在鉛雲中通行。
皮洛士深陷凝固的大海,不時撞上一陣鋒利的浪頭,呼吸也為之阻斷;
破碎的甲片不時劃過他的腳踝,尖銳的指骨逐漸刺入他的跟腱,肢體破碎的死靈拖曳著他下陷……
一個悶雷般的聲音轟隆隆作響:
皮洛士!你會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然後他掙扎著、試圖排開沉重的海水,彷彿在與十萬噸鉛汞作戰;
他大聲怒吼,將胸喉中所有污穢吐出:
不是這裡!
不是今天!
嘩然巨響中,空氣流動、海浪不復停滯,時間滾滾向前!
當他終於再次浮起,身軀的每一處都傳來撕裂般的哀嚎,皮洛士在疲憊中進入無夢之眠,隨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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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時代,一個重傷員很容易被失血、感染以及各種後遺症奪去生命,對於那些明顯已經難以挽救的戰友,與其看著他們在傷痛中掙扎受苦,乾淨利落的以鐵錐刺破其後腦才是顧念情誼的做法。
當然,皮洛士沒有得到這樣的待遇。
他此時還活著。
活著,卻無法醒來。
很多人希望他能活下來,也相信他能活下來。
思念他的人、愛戴他的人向諸神祈禱,暗自許下種種諾言想要換取他的平安;
他的盟友、那些仰賴他驚世智慧的人,也真切的盼望他能轉危為安;
即使是與他抱有不同立場的人、甚至是他的敵人,也在隱隱的期待他能痊癒
——畢竟,誰會希望自己生活在一個平庸的時代呢?
而要說最希望他能醒來的人,也是此時處境最為微妙的一些人。
在伊普蘇斯的戰場上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在老獨眼死後,德米特里沒有及時返回,他多年的戰友和屬下紛紛轉投新主;
而在皮洛士奮戰下、奇迹般的逆轉戰場局勢時,德米特里終於返回,於是這些將軍們叛而復降。
隨後在皮洛士昏迷的這些天里降而復叛。
他們只是暫時向德米特里低頭,並沒有真的準備像在老王在世時一樣侍奉這對父子。
或許皮洛士是個更好的追隨對象,這位新秀也確實在戰場上征服了他們;或者哪怕只是轉圜也好,或許這個帝國仍然能維持下去。
但這位年輕的名將此時卻尚在昏迷當中,生死未卜!
而若是沒有皮洛士在場的情況下,要他們去面對德米特里?
——考慮到他們在戰場上犯下可怕的錯誤,簡直每一天都如坐針氈!
無關道義,犯錯的人若是可以自己做主,何必卑躬屈膝、去尋求別人的原諒?
所以就在皮洛士昏迷不醒時、就在他在高熱中掙扎時,曾經向他投降的安提柯軍將領感到再也無法等待下去,紛紛不辭而別。
而德米特里只是躲在自己的營帳中終日飲酒,對這些將領的叛逃聽之任之。
待皮洛士終於醒轉時,十萬人聚集的營地已經在短短几夜間空了大半。
「我沒有燒成白痴吧」
這是他恢復意識后的第一句話,本來就是隨口開個玩笑,卻讓憂心他狀況的夥友們幾乎當場嚇傻。
皮洛士眼睛一閉就躺了數日夜,還伴有高燒不退,要說燒成傻子,那確實有這個可能啊!
而且期間一度出現強直,渾身肌肉鼓起如同鐵塊,傷口開裂、繃帶下滲出鮮紅的血跡,汗如雨下、面色蠟黃,牙縫緊咬什麼食物藥劑都喂不下去。
眾人憂急如焚。
貢那特延請來一位斯基泰名醫,提議從鼻腔里往下灌藥,結果葯一灌下去皮洛士跟馬似的打了幾個響鼻,接著人就不會喘氣了,眾人趕忙把皮洛士倒吊起來又是晃又是吸,想盡辦法把湯劑排出來,好不容易才緩過來,夥友們差點把那庸醫掐死。
最後只得讓邁提拉斯和尼刻西日夜守在他身邊,每隔一會就將藥物或是摻了蜂蜜的鮮奶一點一點滴在他牙縫裡,如是幾天終於退了燒,氣色逐漸恢復。
皮洛士聽了一陣后怕,幸虧沒給他找個東非名醫,不然命能不能保住兩說,門牙指定是沒了!
「你們辛苦了。」英俊的相貌得以保全,皮洛士誠摯的向諸人道謝。
不少熟悉的面孔消失。
他的夥友們或多或少都披傷挂彩,阿奇里斯吊著一隻胳膊給他做了簡報。
希皮阿斯腿上被長矛刺了一下,歲數也不小了,未來很長時間都不能騎馬;斯寇帕斯不出意外又是一身傷,不過這次沒有傷筋動骨,而且都已經結痂;而他的千人隊堪稱損失慘重。
有四百多人當場戰死,又有兩百多人在這幾天中陸續傷重不治,剩下三百餘人從輕傷到重傷不等,其中除了目前尚未脫離危險的十幾人,又有百多人因為傷殘註定無法再返回戰場。
「現在營地中我們的人連同我在內,還有一百三十人能上馬作戰,戰馬也損失了非常多,但奧塔瑞亞特人狀況較好,大概有一千五百多人還保存戰鬥力,我認為他們是可以信賴的力量……」阿奇里斯說著看了旁邊一眼。
「皮洛士大王,我們願意繼續追隨您的旗幟。」說話的是那個多次照面的奧塔瑞亞特隊官,名叫朱里博斯,能以三旬左右的年紀代表這一千多人,出身、榮譽和能力缺一不可。
邁提拉斯怒氣沖沖的開口:
「如果不是那些奧塔瑞亞特人執意去追擊利西馬科斯我們的傷亡還能再小些!」
不算奧塔瑞亞特人,皮洛士的本隊傷亡接近九成,但他們最終堅持完成了任務,除了出於對皮洛士本人的信賴,主要還是他們自身具有良好的素質,以及足夠堅定的信念。
聽到邁提拉斯的指責,朱里博斯露出難堪的表情。
「這是我事先對他們的承諾,正是因為抱有對利西馬科斯復仇這一目的,奧塔瑞亞特的戰士才會和我們一起堅持到最後。」
聽到皮洛士為奧塔瑞亞特人解圍,邁提拉斯也乖乖收聲。
朱里博斯也識好歹:「感謝您的理解。」也向邁提拉斯等人低頭致意,「感謝您們的寬容。」
「利西馬科斯抓到了嗎?」
朱里博斯黯然搖搖頭,「沒有,只抓住了一個披著他的戰袍、頂著他的羽冠的人,是利西馬科斯的保鏢。」
「看來最近應該是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皮洛士也有點失望。
這樣一個果斷、狡詐、極有韌性又不擇手段的敵人,你既然這麼狠的得罪了他,就不能再認為他會是個寬宏大量的人。
「對了,潘陶克斯來過,」阿奇里斯又補充了一句,「那支投石輕騎兵被他帶走了。」
所以?
皮洛士等待著阿奇里斯的下文。
投石輕騎兵本來就是德米特里他爹花錢雇來的,阿奇里斯專門提這個定非無的放矢。
「利西馬科斯、塞琉古、尼阿庫斯以及反叛的城邦都組建了自己的投石輕騎兵部隊!原本軟弱的輕騎兵一下子形成了強大的戰鬥力,德米特流斯的將領們無法對付這種戰術,每日都在承受很大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