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楚歌是什麼人(上)
那天回到佩玉軒中,已經是凌晨的醜末時分了,楚歌只覺得疲累已極。
這一日來的林林總總,已接近她心理承受的極限:難以尋覓的過往、詭異的附體狀態、她和「小侯爺」驚人的相似之處、即將到來的殺身之禍……還有什麼改變天下的目標。一切,如此荒誕而又如此真實,讓她難以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
但她心中還是存著一絲僥倖,未必,這不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夢境吧?醒了,便回到自己……
帶著這樣美好的願望和期冀,她沉沉睡去。
醒來時,則是更沉重的失望。
她,依舊還在這具身體里,而這身體,依舊不屬於她。
不知道她睡了多久,只看見天色又已經近晚;面前,是佩玉軒內一張雕漆牡丹媛帶紋長案,上面滿滿地,堆放著各種賬冊書卷。
「流丹,劉府的銀子已經收了?」她的身體,那個「小侯爺」懶洋洋地倚在桌邊,擎一隻翡翠盞,慢悠悠地問。
杯中澄碧的酒液,隨著她晃杯子的動作,悠悠蕩蕩。
「已經收了!整整十隻大箱,用銅條封住,直接送到了南面的鳴鸞苑去。那劉府的人連腳都沒沾地,急著忙著就趕回去了!」流丹說著,銀鈴似地笑,「難得他們這麼快就湊齊十萬兩,倒象是專門給咱們預備著似的了!」
「銀子哪裡用湊?」小侯爺笑著,搖頭,「這十萬銀子,是旬前撥給隆興府賑災用的那批裡頭的,上面應該都有記號。」
「小侯爺又沒看,怎麼知道是這銀子?」流丹有些疑惑,「賑災的銀子,不是應該在戶部的庫房嗎?怎麼會從劉府裡面送過來?」
小侯爺冷笑一聲,「哪裡還會在戶部的庫房?賑災款十日前已經出發運往隆興府,這十萬,是劉尚書自己留下的,還沒來得及熔化重造而已。」
「這不是他自己貪墨了?難道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就是咱們侯府的庫房裡,這樣的銀子,也還有十箱子呢!」小侯爺端起酒杯,輕輕啜飲。
酒,是梨花春,甜綿潤澤,毫無生澀之感,應是五年以上的佳釀了。
楚歌舔舔唇,細細回味。
「可是……」流丹露出深思的神色,在堂前踱步徘徊,「就算真的是賑災的款子,流丹也不明白怎麼劉尚書這麼大方,直接就抬了來送給咱們了?昨兒的事兒,疑點那麼多,難道他真就信了?或者是,侯府的面子還管用?他不會還有什麼后招吧?」
「他自然是不肯輕易相信人的,侯府的面子,也早不如侯府的裡子值錢了。」小侯爺嘆息一聲,向後靠在寬大的靠椅里,眯上眼,微醺,「我讓你說出十萬的數目,自然有我的用意。你道這十萬銀子他肯給我們是他大方嗎?這十萬,對他來說,已經是燙手的山芋,拿不得,扔不得了!」
「燙手的山芋?」
「是啊。劉尚書為人一向小心,哪怕是楚郡侯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做事也都是算計妥當,半點痕迹也不留的。唯有這十萬兩銀子……呵呵,當初侯府這十萬銀子還是我經手收了他的,那時候,楚郡侯還好好的,他自然也想不到侯府里會有現在這一天;而如今呢?天下皆知查抄侯府已經是早晚的事。事起倉促,來不及遮掩,他那十萬銀子,必將成為他貪墨的鐵證!流丹,你說,如今我肯收他十萬,是不是算又救了他一次?」
「原來是這樣,」流丹臉上又露出甜美的笑,「真是便宜了他了。只是如此,小侯爺便直接向他要銀子也就罷了,怎麼還借著平州戲園演這麼一出?何況……小侯爺不是說要借昨兒那些知情人的口,傳揚……劉家公子和小侯爺的事?為什麼收了他的銀子,又要去遮掩?」
「你是說我把春官帶到鳴鸞苑的事?」小侯爺睜開眼看著流丹,嘴角一絲近乎恍惚的微笑,「春官兒美貌風流,扮相唱功都是極佳,我把他收到鳴鸞苑,有什麼不妥嗎?」
「流丹說的不是這個。」美人兒微嗔,「可是,鳴鸞苑裡的人,規矩是不可以和外頭往來的,小侯爺把他關起來,又怎麼把昨兒的事傳到那個人的耳朵里?」
小侯爺又抿口酒,優哉游哉地,「流言,總是真真假假,神神秘秘的,才更惹人探詢嘛……何況,沒有他,也不會少了人來傳這流言。」
「知情的,還能有誰會傳?」
「你剛才也說了,劉尚書那人,老奸巨猾,怎麼會沒有后招?你當他真怕昨兒的事傳出去嗎?楚縉垮台,風向逆轉,與我反目,不是投靠新權貴最好的晉身階?」
「可他沒有和小侯爺反目……」
「沒有反目么,誰信?我一向名聲在外,昨天的事傳到那些『清流』的耳朵里,任誰也不可能相信我還能和他平和相處吧?他若肯添油加醋刪刪改改,劉府和我們的恩怨就坐實了,何況他劉府的人不認識小侯爺的事,傳出去,也是撇清的好材料……算了,這裡頭牽繞太多,一時半會兒也講不清楚。流丹,你怎麼想起問這些問題?以前,不是從不理會這些的?」
流丹迎向小侯爺疑惑的目光,忽然有些尷尬,轉了頭,強笑道:「以前,不是覺得沒有必要麼,有小侯爺在,什麼事情都可以解決的。」
「如今我不是也在?」小侯爺訝然反問。
「現在,不一樣……不知道陛下會怎樣對待小侯爺……流丹也知道,現在學這些,已經太晚,只是……希望還能有些用處吧……」
「流丹,」小侯爺頗有些感動,起身攜住她的手,「其實你真的不用為我擔心,我楚歌求仁得仁,了無遺憾了。倒是你們……受我連累了。好在你的家世在,陛下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你我的關係,我會和陛下解釋清楚……」
流丹卻惱了,一甩手,掙脫小侯爺的控制,大聲道:「楚歌,我不用你去解釋!不就是抄家拿問么?流放,我陪著你;殺頭,我也陪著你!」
看著流丹一轉身跑掉了,楚歌眨眨眼,從看戲的狀態中回復過來,暗自嘆息。
小侯爺的故事,對她而言,還是一知半解;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和她相似的地方太多,或者自己本來就是這個身體的主人,她對於小侯爺,很容易地就產生了代入的感覺。就象方才,聽見流丹大聲宣告同生共死的時候,她的心中,莫名覺得酸澀,彷彿,真的是自己,牽累了這個火一般艷麗而決絕的女子。對她,在心中藏了萬般的愧疚。
這種情緒,真不知道是來自「小侯爺」,還是她自己。
也不知道,她所要改變的命運,會不會就是這位小侯爺。
端起酒盞,她一飲而盡。
是她喜歡的酒,是她喜歡的飲酒方式。
可是……這個動作,是她做的么?
她抬眼,看看周圍,靜悄悄的沒有旁人。
動動手臂,寬大的袍袖拂過桌案,金絲雲紋的黑綢袖口映在大紅的雕漆紫檀上,華麗而張揚。
真的,是她自己,又在操控這個身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