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賀曉敏傳遞的消息沒錯,昌響不找領導,領導也會找他。
昌響也覺得在機關單位佔個坑同時搞自己的事業是不合適的,即便不領工資也不行。宗教局的局長大人曹晗接到昌響的電話心說這小子覺悟這麼高嗎?他那個窮山溝里的小破療養院生意這麼火嗎?穩穩的行政編製說不要就不要了?
嘴裡說著「你再考慮考慮」,曹局長心裡還是想樂的,宗教局是個小單位,但想進來的人一抓一大把,走了一個昌響就必然能來個新人。而昌響似乎根本不打算「考慮考慮」,直接約了個時間來送辭職信並簽合同,果斷得令曹晗詫異。
在機關混日子算是一個生活片段,現在終於有個了斷,翻篇了。昌響覺得自己的選擇很正確,但不知道父母是不是作如是觀,畢竟自己背井離鄉考到這個城市以來,父母的電話里問得最多的第一是工作怎麼樣,第二是啥時候帶媳婦回家。至於這個療養中心,昌響還一直瞞著呢。
之前說過,鍾崇善的私人會所原本就不大,被昌響改成療養中心后,除了九個科室、治療場所和病房之外,昌響沒有給自己單獨安排辦公室,而是和醫務處擠在一起,他每天像個四處遊盪的貓,在療養中心裡到處亂走,最後回到宿舍里宅起來。就這樣又過了兩天,他在宿舍被錢小莉薅出來,葯到了。
他撓了撓在被窩裡拱得亂糟糟的頭髮,對了,我剛想起來,價格談到什麼程度了?
還是那個價。
不打折嗎?這東西很冷門的,要不是咱們買,估計擱他們庫房裡能生蛆。
算是打了折吧。
什麼叫算是?
人家開車送來的,連車帶葯都留下了,讓我們得空去辦車輛過戶手續。
啥車?
大麵包。
咱不是有一輛大麵包嗎?別克的。
那輛啊,留著你用吧,上次唐主任用那車拉了四隻羊回來,到現在車裡還一股子羊膻味兒呢。這下有車用了,我們幾個女孩子早想著進城買衣裳。
供應商等錢小莉簽收后問明白公交站台的位置就走了,昌響也看到了那輛車,埃爾法。
這個上午連劉建軍都沒去釣魚,九位主任齊聚藥房圍觀價值數百萬的藥材。昌響也沒急著動手,供應商很厚道,不光送了車,還送了兩台恆溫乾燥櫃。因為蜜靈仙脂的保存溫度是16攝氏度,而狴合烏的保存溫度卻是5攝氏度左右。
暗紅色的,蜜靈仙脂,味甘、性寒,補元扶虛袪瘕……昌響指著恆溫櫃玻璃後面的那塊寶貝說。
錢小莉輕輕咳嗽,你說……味甘……誰會嘗這東西?畢竟是那啥……
方明問,哪啥?
江舜淮說,脫落的子宮內膜。
陸柒8驚著了,看著現場的兩位女士,那東西值這麼多錢嗎?那你們二位還上什麼班?
江舜淮不屑道,是個女人的子宮內膜都值錢嗎?你瞧你們這些西醫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不理會眾人鬥嘴,昌響又指著另一隻恆溫櫃,黑色的,狴合烏,味咸、性溫,微毒,主止癥,瑪德發了,這倆東西好大,用不了這麼多哎。
岳彬對昌響的自言自語看不下去了,昌主任,收起你暴發戶的嘴臉好不好,咱們是醫生,不要露出這麼市儈的表情。
昌響轉過臉來變本加厲地壞笑,別咱們咱們的,你們是醫生,我不是。都滾,該進城逛街的去逛街,該釣魚的去釣魚,中醫科、藥劑科、康復科留下來開工!
史明素不樂意了,憑什麼?咱們在原先的醫院裡就撈不著上台觀摩,到這兒還不讓?
好吧,昌響說,想留下就留下,看不懂的地方我也懶得說,不過,先說好了,湯浴的時候是絕對不允許觀摩的。
劉建軍說,雖然病人是你的前女友,湯浴的時候你也老老實實和我們一起迴避。
廢話!施針的時候我都得迴避。昌響斬釘截鐵。
其實大家能觀摩的也只是配藥階段,在眾人的圍觀下,江舜淮把黑牽牛、香附子、九香蟲、蛇莓、龍葵、蜀羊泉、紫杉醇、斑騖、天台烏按劑量分了,昌響數了一遍,葯齊了、砂鍋有,浴桶有,空心針有……一拍腦袋,我就說把什麼給忘了,紫柚木!你們誰進城?順梢去苗木市場給我買幾棵紫柚木來,要小株的,胸徑十公分就好。
錢小莉說,我們是打算進城買衣裳的,可是現在我們不缺……
一人一套不超過兩千塊的衣服,實報實銷!昌響咬著牙說。
其實嘛,女孩子總要買些零零碎碎的……錢小莉說得還挺扭捏。
昌響只好任人宰割,再加五百塊錢的內衣!
其實嘛……錢小莉還想討價還價,見昌響面色不善急忙開溜。
剩下的男性主任們看著昌響。
昌響說,小錢嘛,不用太在意。
唐大釗眯著眼,別說我沒提醒你,那輛埃爾法可是七座的,像錢小莉那種體格的能塞十個,每個人兩千五……
昌響照著自己的嘴來了一巴掌。
紫柚木的樹葉有著清熱、利濕、通尿、止嘔的功效,而擁有相同功效的中草藥在僦居療養中心的藥房里多的是,因為昌響有別的打算,這是一種全新的用途——燒炭,但放眼整個療養中心,有這手藝的真找不出來,而且也沒這設備,所以只能想起老道以及仙祠里的化寶爐,想起了老道,自然會想到安排人進城卻沒給老道買東西,昌響有點慌,就打發幾個工人把紫柚木扛上山,他不想找老道罵,但挨罵這種事不是躲就能躲得開的,工人回來之後忍著笑把老道的話背了一遍,老子的事兒你也敢忘,紫柚木炭先燒著,福生你塔瑪德的無量天尊自己帶著酒和碟上山來換!
沒轍,打電話讓賀曉敏送貨吧,正因為她是知名的律師,所以才不必天天出庭,畢竟也是帶了弟子的人,這些天賀大律師幾乎每天都來耍一圈,卻不在這裡過夜,老賀家的家規很嚴的。整個療養中心裡,沒有多少人知道賀曉敏才是真正的老闆,昌響也只是個打工仔,好在這次利潤比率較低地治療方朵朵,賀曉敏並沒有表示出什麼不快。
傍晚時分,賀曉敏送貨來了,作為這個城市裡數一數二的隱形富家千金,出手就是瀘州老窖的60度國窖,看得昌響直咂嘴,你就不怕老道醉死在山上臭了?還有,這回孝敬他這酒,喝光了下次拿什麼對付?
賀曉敏不屑地說,幾百萬的藥用上去也沒看你咂嘴,幾萬的酒算什麼,還有這手碟,你也沒說買幾音的,我給買了一套,讓老道慢慢敲去。
昌響看著從賀曉敏車上掏出來的一堆東西發愁,這可不是他一個人能扛得上去的,還得辛苦那幾位工人一趟。二人一路聊著,空氣中彌散著淤泥的臭味,賀曉敏抽了抽鼻子問,那鐲子找著了?
還好,幸虧咱們人手多,挖掘機挖一勺就用水沖一勺,第二勺就找到了,也不知道那小姑娘戴手上嫌不嫌臭。人家也是真幹活,把整個清淤工程幹完了才撤,魚可是撈上來不少,全送食堂了,估計這個星期每頓都是魚,倒是把劉建軍那點愛好給絕了。
賀曉敏停下腳步,很認真地說,挖個池塘,喬曼就給咱們蓋宿舍樓?她有那麼好心還是錢多得花不完?
昌響想了想,愛情的力量吧,即使是畸形的愛情。
你的愛情觀要改一改了,人家這套現在不能叫畸形,有些國家已經允許給同性婚姻註冊了。那個渣男最近有沒有煩你?
一天一問,然後就是到處溜達找小護士搭訕,在院子里和小三視頻調情,昨天還讓我接了方朵朵父母的電話,我告訴他們正式的治療還沒開始,這世道,關心病人的只能是父母,什麼戀人朋友夫妻都是假的,老話不是說了么,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昌響蹲下來,揪斷了一棵發黃的草。
所以你不結婚不戀愛?
昌響抬頭看了看樓上方朵朵房間的窗戶,被那一位傷了心了,不過你放心,再怎麼傷我也不會學喬曼花瑤她們拿自己人解恨。
老道愛喝酒,但基本上不怎麼耽誤事兒,今天上午工人把還有餘溫的紫柚木炭送到膏方室時告訴昌響,老道對酒很滿意。昌響對老道燒的炭也很滿意,這種特定的木炭才有特定的文火規模,可不是普通火灶通過調整火頭就能達到的效果。
閑了這些天,終於要干點正經事了,江舜淮把分好的臣葯先拿去煎,錢小莉準備好空心針的消毒工作,梁雁去彩超室等候,剩下的幾位主任大眼瞪小眼,看著昌響用兩隻砂鍋分別炮製蜜靈仙脂和狴合烏,其中蜜靈仙脂取5克、用清水浸泡,待化開后煎制;狴合烏取2克、用雀涎一同煎了去毒,畢竟藥名裡帶個「烏」字的往往有毒,鍋底用的就是老道燒制的紫柚木炭。昌響回頭看著剩下的幾位主任,大家做個見證啊,價值幾百萬的葯這次就用了這麼點兒,除了後續治療還要用一點之外,剩下的可都是利潤,回頭讓錢小莉把葯看緊了,實在不行建個保險庫再養條狗。
唐大釗點頭,嗯嗯,多養幾條,養肥了下火鍋。
方明說,難怪你糖尿病,天天琢磨吃能不尿糖?
所有的藥材炮製一共耗費了六個小時,君葯與臣葯勝利會師已經是下午四點,而劑量也就是不到兩碗,還不完全都用於注入。按照昌響制定的方案,被針灸麻醉的方朵朵送進彩超室,在彩超影像的輔助下,江舜淮用空心針直接穿刺所有的腫瘤,將空心針的導針抽出以抽取部分腫瘤組織,再吸取一定劑量的藥劑注入空心針,使藥劑直接作用於患處。治療過程昌響沒有參與,一方面當著蔡傑的面進場參觀光溜溜的方朵朵不大合適,另一方面昌響知道六寸的空心針的厲害,一次性用了三十五隻六寸空心針,病患承受的痛苦是難以想象的,觀感上已經不是刺蝟、而是豪豬,麻倒了也多少會有感覺的,昌響不是那種分手了就想看前任熱鬧的主兒,該心疼的還得心疼。
昌響搖搖頭,強迫自己不去想象,但仍然不自覺地向彩超室走去,剛到樓梯口就碰上了正在捏著手機聊天的蔡傑,二人對視一眼,蔡傑擠出几絲笑來,就這樣?能活命?!
合同怎麼簽的?昌響淡然地問。
五至十年內不會因經診斷的同類病症影響生命安全,合同條款好像是這麼說的,我花了將近一千萬買她五至十年的命,可是看著也不像什麼高明的治療手段嘛,就這?
對,就這,也不完全,接下來還有湯浴、蒸骨等一系列措施,當然採取這些治療措施的時候你要在場協助,畢竟是你的妻子、是你孩子的母親,我會盡量安排女醫生給她治療。
蔡傑湊近了說,不管能不能治好,反正很快就不是我老婆了,說不定是你老婆呢?
昌響轉身離開之前說,最多兩個療程,結束后你帶她走,不要再回來了,這個療養中心不歡迎你這樣的人。
你們賀律師說過保證我們離婚的。蔡傑在身後嚷起來。
昌響回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並指了指彩超室。
本次治療最辛苦的是江舜淮,因為治療過程持續了10個小時,畢竟江舜淮主攻中醫,雖然對影像學有所涉獵,但對著彩超影像實施空心針瘤體穿刺術的確不是很拿手,一起站台的梁雁眼都快看花了,中途只好請方明和岳彬進去幫忙,方朵朵被送回房間時,幾個人都歪倒在彩超床上喘粗氣,看到昌響就吆喝著要吃要喝。
昌響很慚愧,這個病員接的,除去所有開支掙的真不多,而且下一筆生意會不會賠還是未知數,與他之前預想的人吃馬嚼一年時間相去甚遠,還連累了大廚朱師傅半夜不敢睡覺在食堂里準備夜宵。
夜宵是大排蓋澆飯,幾個人唉聲嘆氣地吃著,江舜淮忽然問,昌主任,這次算是賠本賺吆喝吧?
昌響把嘴裡的米飯咽下去,賠倒是沒賠,只是賺少了而已,不過至少鍛煉了隊伍、積累了經驗、強化了團結、促成了科室協作……
岳彬含糊不清地說,別說這些場面話兒了,趕緊吃完睡覺去,我還尋思這次就像跟著大主任上台那麼輝煌呢,結果就落了個看影像的活兒。
方明餓瘋了,吃得噎著好幾回,一邊打著嗝一邊問,昌主任,你這樣不行啊,把我們這些西醫划拉過來,光看你們中醫表演,我們算幹嗎地的?
昌響正色說,這次治療其實是標準的中西醫結合,中醫和西醫原本就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係,只不過像這樣能夠愉快合作的機構,大概也只有我們這裡能做到吧。
昌響睡了三個小時就去了浴室。作為曾經的私人會所,鍾崇善對浴室的重視程度是顯而易見的,雖然小,卻盡顯奢華。不過改成療養中心後用於全體員工的浴室就不夠看了,昌響接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浴室所有的隔板全部拆掉,使浴室看起來大一些,兄弟姐妹們沒那麼多講究,也沒那麼需要避諱的隱私,但衛生問題一直令昌響頭疼。為了保障員工洗浴,療養中心的浴室雖不分男女,是分時段使用的,這就造成某些不講究的男女展示了其不講究的方面,有的男士一邊沖淋浴一邊尿尿,時間不長排水溝就堆積了一層尿垢,令女性詬病不已;有的女士則會把換下來的衛生巾亂丟,造成了暈血的男士一致抗議,其中就包括朱師傅,你沒看錯,大廚也會暈血的,所以紅案廚師老朱從不殺魚。
按照會所的規格,浴室的角落裡必然有一間桑拿房,此時,桑拿房裡擺了個大木桶,再過幾個小時,光溜溜的方朵朵就要在這裡湯浴,昌響在化開的融瘕清癥丹里又加了幾味容易通過體表毛孔吸收的藥材。西醫的主要措施是維修,能修的修,不能修的或拆或換;中醫的主要措施是裝修,任何一處維修過的地方如果與整體裝修格調不吻合的就要整體推倒重來,二者不僅是措施不同,也因措施不同造成效率不同。
江舜淮比昌響來得更早,這次對方朵朵的治療他是主場,他不想錯過任何環節,就連往浴桶里加水加藥他都親力親為,一邊加水還一邊問,昌主任,病人昨晚被我扎了一身窟窿,現在就能湯浴?不考慮創口炎症嗎?
昌響嘆了口氣,要是不考慮創口發炎,昨晚治療結束就該把她扔桶里漚著的,所以我在湯里加了抗生素,作為晚期患者,人體的自我修復機能已經比正常人緩慢多了,針孔修復速度慢,這樣才有利於湯液浸入體內。湯浴兩個小時,明天開始蒸骨,每天蒸兩個小時,蒸三天。下周按這個順序再來一個療程,結束后留觀兩天,就讓他們回去。
留觀?我們這裡最多查個ct和彩超,mri和造影怎麼辦?江舜淮問。
昌響很認真地說,我們有輛埃爾法了啊,拉到城裡的醫院去做。
江舜淮想了想,也很認真地說,其實你可以想辦法多掙點兒的,至少把核磁共振成像儀和pet-ct檢查儀買齊了。
昌響咂嘴,你以為我不想?國內那麼多療養機構都沒幾個有條件把這些配齊的,咱們算啥?現有的建築面積能批下來作療養機構都是老天照應,床位總數得100張以上才能立項,咱們才多少?把這些設備上齊,高壓氧艙要不要?這些設備擱哪兒?擱你被窩裡?
可以建設新的場所嘛。身後有人說道。
昌響頭也沒回,說得輕巧,不說有沒有資金,工程建設要規劃、建設主管部門各種審批吧?要衛健部門核准吧……哎?!
身後是神出鬼沒的喬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