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隱情
雖然算是已經打發了那位尋釁的晉使,但秦王的怒氣明顯依舊勃然,他連鞋都沒脫,大步走進殿內,永巷令與幾名近臣匆匆跟隨,有些手忙腳亂地在殿門口脫鞋入殿。
秦王行至案前,再壓不住怒火,一腳踹翻了冰盆,唰地一聲拔出佩劍,將案上諸物盡數掃落,殿內諸名內侍嚇得匐伏於地。
永巷令顫聲勸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秦王怒道:「欺人太甚!」
有一位中等身量的近臣,名叫苟緒,平時以善於揣摩上意、言語得體在秦王面前頗有體面,大著膽子勸道:「大王息怒,晉使狂悖,不知進退,大王不必與他一般見識。」
秦王猛然轉身持劍指著苟緒,怒極反笑:「你說他不知?」
苟緒嚇了一跳,連忙跪倒在地告罪道:「微臣失言,還請大王恕罪!」
永巷令在旁勸道:「大王,莫要動氣,身體要緊。」
永巷令一邊勸,一邊試探地將手搭在秦王握著劍的手上。秦王深吸一口氣,緩緩將指著苟緒的劍尖垂了些許,永巷令趁機將劍從秦王手中拿了下來。
太傅勸道:「請大王息怒。臣以為,晉使此舉,應有所指。」
秦王看向太傅,吸了口氣,道:「寡人知道。」
在場君臣心裡均明白,前一年,晉君舉傾國之力,召晉、齊、宋、衛、鄭、曹、莒、邾、滕、薛、小邾等十七國諸侯,會盟於平丘,周天子迫於晉國之勢,遣了王使,特賜大輅之服,諸侯間折騰了數年的霸主之爭算是告一段落。只是年輕氣盛的秦王,覺得秦國國勢日壯,思量過後,決定不去湊這個熱鬧,便借著先秦君國葬在即這個由頭推辭了未去會盟。秦王原本是存了看你晉君能拿我怎樣的心思,可會盟之後兩國之間風平浪靜,晉國全無半點問責之意,秦國君臣漸漸便淡了警惕之心,甚至有時還不免對晉君有譏嘲之意,覺得這個新盟主也不過是個外強中乾、欺軟怕硬的。誰知這晉君看來倒是極有耐心,只等到今日,方來秋後算賬。
太傅思忖著道:「平丘之會,十七國公推晉國為伯,連齊國也落了下風。我國不欲捲入中原諸侯爭鬥,不曾與會,想來是晉君風頭正健,目中無人,故而要尋個由頭,前來挑釁試探。」
秦王恨聲道:「寡人自然知道他在試探,可他敢說這樣的話,是以為我大秦無人么?」
國相上前勸道:「大王,晉國雖非昔日文公稱霸之時,然國勢尚雄,又與我國接壤,不可不慮。」
大臣中有人便怒道:「晉國雖強,我大秦亦有虎狼之師,豈容他這般羞辱?」
國相鄭重道:「先王歸葬之期在即,各國注目,實不宜於此時與強晉貿然反目。」
秦王緩緩道:「那國相之意,寡人是該忍氣吞聲么?」
國相長揖道:「大王言重了。太傅所言有理,晉使此舉不過是試探,將價碼開得高些探探路罷了。」
秦王怫然道:「我大秦太妃,是可以拿來輕薄試探的么?」
國相看一眼秦王,審慎答道:「晉使無狀,已遭大王嚴斥,當知輕重。請大王莫要動氣傷身。」
到底是元老重臣,國相的措辭很是巧妙,既照顧了秦王的面子,又婉轉提醒了當下局面應有的顧忌。秦王雖然憤怒,但他比誰都明白,對於這種不痛不癢的挑釁,誰當真,誰便落了下乘,他自然不會只為了幾句言語上的羞辱,便動了真刀真槍。國相的話給了他台階,他余怒未息地哼然一聲,拂袖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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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定時分,王后寢殿里燈火尚明,那件華美的綉著鳳鳥的大禮服平平整整地支在衣架上,在內殿的燈光下熠熠生輝。王后已除了妝飾,身穿寢衣,坐在榻上,端詳著禮服,嘴角噙著淡淡笑意,瞧著心情不錯。身旁一位三十上下年紀的侍女輕輕展好了薄被,回過身來,見狀,心裡也猜到了幾分。
侍女試探著問:「王后……可是還在想今日之事?」
王后看了侍女一眼,微笑道:「本宮是想……生得好就是佔便宜,這個歲數了,還有人要。」
其實嘉太妃與王後年紀相仿,不過三十上下,憑誰聽王后這話,都辨得出其中的刻薄失禮之意。可那侍女顯然是親信,自然只會順承主人之意,她十分配合地抿嘴而笑,繼而面露憾色,問道:「聽說……大王沒有答應?」
王后冷笑了一下,語氣有些酸:「他自然不會答應。大王對這位庶母,可是孝順得很呢!」
侍女欲言又止,她看了看王后的臉色,最後以惋惜的口吻道:「王后莫怪奴婢多嘴,奴婢……真是覺得,挺可惜的。」
王后陷入思索,片刻之後,突然笑了笑,意味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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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月色倒甚好,映照著悄寂無聲的重重宮殿,宮殿顯出格外的威嚴與莫測,也透出日間沒有的一層陰森和死氣。
便在這凝結的陰冷月色下,一襲白色的輕薄寢衣飄蕩,輕紗掩映下,一雙白皙的纖足踩在地上,悄然而行,在月光下,有如霧氣籠繞,裸足隱現,似行似舞、如魅如妖。
身影飄至一處殿門外,殿門被無聲地推開,殿中燈火已熄,只有月光透過門窗,在地上灑入幾縷銀輝。纖足輕輕踏上地板,在明暗交錯的月色中,飄然向內室走去。
內室是孟嬴寢室,帷幔被人掀起,值夜的乳母睡得淺,驚醒后,剛顯出驚恐之色,待看清來人後,又鬆了口氣。
嘉太妃的長發只鬆鬆系著,衣袂飄蕩,神情也有些迷茫。乳母張口欲喚,嘉太妃伸出右手食指輕輕抵在嘴唇上。乳母會意噤聲,發現嘉太妃赤著腳,又吃了一驚,壓低了嗓門問:「您怎麼……「
嘉太妃不在意地擺擺手,走到榻前輕輕坐下,孟嬴早已睡熟,紅潤的小臉上微微有汗,嘉太妃拿起枕邊手絹,輕柔地拭去孟嬴鬢邊的細汗,眼中愛憐無限。她端詳了好一陣,才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行至外間,乳母這才關切道:「地上涼,奴婢去給您取雙襪子。「
嘉太妃幽幽地:「不用,不冷。「
嘉太妃邊說,邊就著外間主座處高起的木台坐了下來。
乳母輕聲問:「太妃,怎麼這個時候還過來?」
嘉太妃輕嘆一聲:「睡不著……」
乳母看著嘉太妃的表情,心下瞭然,她面對嘉太妃跪坐下來,寬慰道:「奴婢聽說,大王開口嚴拒,太妃大可安心。」
嘉太妃憂心忡忡:「可……逃過了這一回,難保不會有下一回……」
乳母忙道:「不會不會。大王最重顏面,是斷斷不會答應的。」
嘉太妃不確定地:「是么……」
乳母努力加重自己肯定的語氣:「是啊!」
其實乳母心中對自己的話也全無把握,但對她而言,開解主人乃是當下第一要事,所以,她要努力將自己的判斷顯得有說服力一些。
嘉太妃心下稍安,但新的焦慮隨即涌了出來,她眼中浮起淚光,道:「可……可這……本宮有多難堪?眾目睽睽……讓她們看了本宮一場大笑話!我……」
乳母安慰道:「此事與您有什麼干係?您莫多想。」
女子寡居本就不易,於她則是尤甚。她本是後宮翹楚,秦景公在時,對她的寵愛,後宮諸人均望塵莫及,但景公逝后,沒了靠山,所有曾經的榮寵,便成了過往、成了有人幸災樂禍的談資,成了反噬,時不時在她心上啃咬。嘉太妃只覺心頭又是委屈又是惶恐,低低道:「你也知道,先王去后,本宮的日子……」
乳母柔聲道:「後宮女人多,有些口舌也是難免,您不必放在心上。這些年,咱們不也太太平平過來了么?好在……」
乳母頓了一頓方繼續道:「好在大王對您,還是關照的。」
嘉太妃微微一滯,繼而轉了神情,悵然酸楚中帶著深重的憂慮,過了片刻,回過神來,輕嘆一聲:「唉……大王那裡……遠不得、近不得……」
乳母不敢接話。兩人默然而坐,氣氛沉滯,又有些詭異的心照不宣感。終於,嘉太妃無聲地又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如今只想,能將孟兒平平安安地撫養成人。可……」
嘉太妃聲音有些哽住:「我……還能護著她多久呢?」
乳母亦很感傷,不由得伸手握住嘉夫人的雙手,強笑道:「太妃且放寬心。您忘了?先王在世時便曾為長公主卜卦,說長公主乃是大貴之相。貴人多福,長公主必能事事如意。」
嘉太妃微紅著眼圈,看了一眼乳母,勉強笑了笑,心中滿是苦澀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