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節 在天羅地網中離開了上海
11月初一晚上,大家用過了晚餐,杜月笙華格臬路古董間里,只剩下杜月笙、陸京士、朱學范和徐采丞4個人。
房內氣氛肅穆,大家神情凝重,四人密商,由杜月笙先開口,他說道:
「究竟走不走?如何走?」
陸京士搶先發言:
「先生所說的問題,我認為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怎麼走?」
「當然,」朱學范立刻起而附和,「先生提了如何走,實際上也就不會考慮走不走。」
「談到怎麼走,我有三點意見。」陸京士緊接著說:
「第一,非走不可;第二,大家先把皮包準備好,放在手邊,準備隨時走;第三,要等到最穩妥有利的時機,才可以動身。」
杜月笙則告訴他的幾位心腹,這時日本人千方百計要把他留在上海,國軍撤退的第二天,日方便派一位他的朋友,正式告訴他:
「今天日本軍方請我轉告杜先生兩件事情,第一,東洋人佔領高橋以後,頭一件事,便是派一隊憲兵去保護杜家祠,禁止閑雜人等前去騷擾。」
杜月笙說,他曾報以一聲冷笑,說道:
「依我看,這是他們的誘擒之計,他們以為杜月笙要離開上海,一定會去拜祠堂,祭告祖宗,趁此機會,正好把我捉牢。」
來人付之一笑,又道:
「第二件事,據日本人說:沿江一帶日本兵已布置重兵,嚴密防止杜先生等出境,十六鋪和楊樹浦兩邊都有大隊日兵把守。我看他的意思說,如果杜先生從租界碼頭上船,必要的時候,他們會不惜闖入租界,也要阻攔你。」
杜月笙眉頭一皺,就說:
「這麼說起來,東洋人是決心要把我杜某人困在上海灘了。」
來人還是望著他笑,深深地點頭,一會兒,又說:
「東洋人已經開好一張名單。要在下月份成立『上海市民協會』,內定杜先生擔任會長,委員則有王曉籟、陸伯鴻、榮宗敬、姚慕蓮、顧馨一、尤菊蓀等等……」
「好歹叫東洋人死了這顆心,」杜月笙輕輕地一拍桌沿說,「最低限度,王曉籟早就上了船,此刻只怕已經到達香港了。」
說客知難而退,走了。幾個人聽杜月笙詳細說完這一幕,陸京士插嘴問道:
「先生大概都問過了吧,到底還有哪些人,準備撤出上海灘?」
於是,杜月笙將他多日以來,一一勸駕或試探的結果屈指數來:
「金榮哥說他年歲大了,吃不來風霜雨露的顛簸之苦。隔壁頭走火入魔,即使我們動身也還得瞞住他點。廷蓀哥有點遲疑不決,他決意留下來看看風聲。」
朱學范便問:
「顧先生他們幾位呢?」
提起顧嘉棠,杜月笙便得意洋洋地說:
「顧嘉棠、葉焯山他們倒是很難得,他們寧願放棄在上海的事業和財產,決定跟我到天涯海角。」
陸、朱、徐三人讚歎了一番。杜月笙向徐采丞微微地笑,意味深長地說道:
「依你看,東洋人派重兵扼守楊樹浦和十六鋪,監視租界碼頭,他們的目的恐怕並非在我杜某人一個人身上吧?」
徐采丞也笑了,他坦率地答道:
「自然了,租界里還有不少大佬不曾走,比如說宋子文、俞鴻鈞,錢新之、胡筆江、徐新六等等,假使能夠生擒活捉,影佐的功勞也不小啊。」
杜月笙聽后,哈哈大笑,然後便掃了一眼跟前的幾名心腹,寬慰他們說:
「因此,你們便不必為我操心了,還有這麼多要人在上海,逃離虎口,戴先生他們一定有穩當妥善的萬全之策。」
說到這裡,杜月笙頓一頓,眼睛望望陸、朱兩人,問道,「現在的問題,就在你們兩個了,京士、學范,你們打算怎麼個走法?」
陸京士答說:
「我早已決定了,先到寧波,再從浙贛鐵路去長沙,轉漢口。學范決定直接到香港。」
「很好。」杜月笙點點頭說,「時侯不早,你們還是各自回去準備。中央政府遷川,我往後必定會到重慶去的。今日就此分別,後會之期,相信不會太遠。」
最穩妥有利的時機,一直等到11月25日。晚上,宋子文一個電話打到杜公館,簡單明了,他只是通知杜月笙說:
「船票買好,法國的『阿拉密司』號,停在法界碼頭,明天晚上上船。」
當日,杜公館家人親信議論紛紛,惟恐日本人派兵或是暗中便衣劫持攔阻,於是,有的人建議杜月笙化裝了再溜上船去;有的人主張多派弟兄沿途布置,還有的主張出現緊急狀況拚死保護,突圍登輪,甚至有人建議宴借重捕房和英法軍隊的力量,請他們在杜月笙登輪前後派兵守衛,宣布戒嚴。
「算了吧。」杜月笙卻一揮右手,不耐煩地說,「我杜某人一不化裝,二不要保護,到了時候,我一個人走。至於戒嚴,最好請你們戒戒隔壁頭的嚴,現在只要張大帥聽見你們哇哩哇啦地喊,那我才真的走不成咧。」
杜月笙的這話嚇得眾人不敢言語了。於是他先和妻子兒女道過了別,又對他們陸續赴港做了安排。臨到最後,杜月笙才說出他的苦衷:
「明天我走,上船前後難免要冒三分險,所以我誰也不帶。」
第二天,行前,他又召見了萬墨林、黃國棟,他先問黃國棟:
「你算清楚了沒有?我的負債額一共是多少?」
「老早算好了,只是爺叔很忙,不曾問起。」黃國棟報了一筆數目,人欠、欠人兩抵,杜月笙的虧空數超過200萬元。
萬墨林暗地裡一吐舌頭,卻不料被杜月笙一眼瞥見,他帶笑地說:
「這筆數目很大啊?」
萬墨林聲音宏亮地答道:
「當然了,爺叔,200多萬咧!」
但是,杜月笙卻出人意外地揚聲大笑,他站起來,一拍萬墨林的肩,朗聲地說:
「墨林,你不必擔心。你看好了,這趟我出門,到抗戰勝利了回來,最多換掉一隻金痰盂,就可以把這兩百多萬的債還清。」
杜門中人將杜月笙的這幾句話反覆咀嚼,私下頻頻討論,大家都弄不懂他這是什麼意思,以為杜月笙其他地方還有金窖。他們哪裡知道,杜月笙終其一生既乏經濟眼光,也無數值觀念。可是他這一次作個預言,8年之後果真兌現,抗戰8年,勝利還滬,幣值一貶再貶,勝利后偽幣兌法幣是兩千對一,旋不久改金圓券,杜月笙還清8年前200餘萬巨額債務,拿金圓券折算,真是輕而易舉。
這時,他再問萬墨林一句:
「墨林,這些天來,我陸陸續續關照你的事情,你都記牢了沒有?」
「記牢了,爺叔。」
「那麼我就不必再說一遍了。」杜月笙寬慰地笑笑,又道,「還有許多我一時想不起來、不曾關照你的事件,我也不必多提,總而言之,我在上海的時候,一切事體應該怎麼辦,我不說你也曉得,我離開了上海,不妨照舊辦理便是。」
「曉得啦,爺叔。」
晚上,夜幕降臨了,杜月笙輕裝簡從,微服成行,他只帶一名隨身僕役,一部汽車開到法界碼頭,一路順利無阻。「阿拉密司」號法國客輪燈光爍爍,倒映在黃浦江里,像有無數銀蛇亂閃亂竄。
杜月笙平安無事上了法國豪華郵船,洋茶房鞠躬如也,導引杜月笙到大餐間,裡面燈光瑩瑩,暗香浮動,正當中有一張大圓桌,圍坐一群高冠峨服,雍容華貴的中國大佬要人,他們之間有人偶一回頭,看見杜月笙翩然駕到,於是欣喜萬分地發出一聲歡呼:
「好啊,杜先生來了!」
杜月笙一眼掃去,宋子文、錢新之、胡筆江、徐新六……都是極熟極要好的朋友,於是一一握手寒暄,謙讓入座。一群老友雖然還不曾逃出虎口,卻都是興緻很高,不停地發出歡聲笑語。
一會兒,又由杜月笙領頭髮出一陣歡呼,大餐間里更熱鬧了,因為上海市長俞鴻鈞雖姍姍來遲,但仍及時趕到。
在法國郵輪大餐間里,在中國大佬要人分別歸房就寢,成千上萬的日本「皇軍」,正在餐風露宿,披星戴月,荷槍實彈地在十六鋪、楊樹浦,沿黃浦江兩岸緊密布崗,虎視眈眈,準備隨時截攔劫持中國留在租界的那幾位大佬,只是他們徒勞無功,非常失望。
第二天早晨「阿拉密司」號啟碇,萬千「皇軍」也只好眼睜睜地望著法國郵船徐徐通過黃浦江,辭離吳鬆口,駛入萬頃煙波,駛在浩翰無際的中國東海,直航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