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兩樁婚事(上)
北洲極北,大雪紛飛。
鵝毛般的雪花落在平原、山脊、頑石、草木之上銀裝素裹了整個世界。
處於銀色世界中心的北庭城,沒有因為這場大雪有絲毫的停滯,一切運轉如常。
城南方向無數車馬在商轉驛站中雲集,數不清的力士扛著巨大的貨箱宛若螞蟻般忙碌。
城北滿月街花樓林立,夜雖未至,但樓上樓下的姑娘已經身著寸縷,用雪白的肌膚與外面的冰天雪地交相呼應,白的晃人眼眸。
城東萬戶人家燒起鍋灶,裊裊炊煙騰升在半空之中,讓風雪也聞了聞飯菜的飄香味。
城西軍營則喝聲震天,入營不過短短半月的新兵看起來戰鬥力十足,但只有老兵清楚,作為邊軍只有殺過人見過血,才會褪去他們真正的稚氣與內心的天真。
這是北庭城重複了數十年的眾生相,沒有意外的話,這樣的景象會在明天繼續重複,所以意外來了。
黃昏時分,城衙門前的布告牌上貼出了一則告示:
——盪北王府三世子趙乘風不日將前往京都奉旨成婚。
於是,整座北庭城因為這則紅示亂了。
……
車馬雲集的城南商轉驛站中,數位商隊老闆喜極而泣,哭聲肆意。
「天殺的老三終於走了...」
「慶祝,今晚必須慶祝,來人,現在就給我去群仙樓訂一桌象牙席!」
「嗚嗚嗚....」
……
城北忽然清冷,本應該站在樓上樓下招蜂引蝶的姑娘們音訊匿跡。
四大花魁先後稱病不出,所屬青樓拒客不接,不知多少慕名而來的外鄉人今晚只能轉身另尋幽處。
只是即便去了其他還開門的樓子,還是能遇到不少悲從心中來的姑娘,弄濕了手帕,撥亂了芭蕉,以至於整條街都處於一種莫名悲傷的氛圍之中。
顯而易見,三世子遠走,對北庭城的青樓行業來說是一次巨大的打擊。
……
城東,半大的孩子們將紅示上的內容奔走相告給街坊鄰居,踩的老街上積雪吱吱作響。
而歡天喜地之餘,小有名氣的潘家豆腐店宣布商品免費,數量雖有限,但先到先得,童叟無欺。
店裡的頗有幾分姿色的少婦對相公做出這個決定極為不解,便問道:「雖說三世子要走了,可這豆腐也不能白送啊...」
「你個騷蹄子,還少讓三世子白吃你豆腐了?」
「???」
……
城西軍營中涮起了盔鍋。
以游騎將軍為首,十幾名校尉紛紛落座,臉上愉悅的神色格外統一。
因帳內不能飲酒的軍紀,將軍提起了手中熱水,話語間頗有苦盡甘來的意味道:「先走一個!」
眾人紛紛響應,一飲而盡,白水愣是讓他們喝出了些許豪邁之意,不知道的還以為杯里是北庭老酒痞都惦記的那一口北風烈。
「將軍將軍,消息真的准嗎?」
「城衙既已貼出紅示,那自然是準的。」
話音一落,好幾個名聲響噹噹的軍中硬漢竟是紅了眼眶。
有人提醒:「但大家也別高興的太早,畢竟三公子還沒離開北庭,我們要時刻做好他偷襲軍營拉練全軍的準備...」
「掃興...」
「……」
……
……
今晚對北庭城來說是個不眠夜。
因為權力熏天的盪北王府頂級紈絝、北庭城內城南各大商隊眼中釘肉中刺、城北滿月街姑娘們眼中的榜一大哥、城東萬戶提起他名字都能夜止嬰啼的混世魔王、城東駐軍都聞風喪膽的三世子——要走了。
隨著風雪漸停,消息不斷發酵。
城內的人們頗有上演藝術行為大賞的趨勢。
如果這時有人能在城中心的高處,必可觀四方奇異景況。
而北庭城的城中心,自然便是盪北王府的所在。
作為周天王朝的唯一異姓王,盪北王在北州擁有絕對的權勢,府邸就佔地五頃,比起京都御花園不逞多讓。
府內銀裝素裹,高閣、迴廊、亭台、水池、假山,一應俱全,宅院更富麗堂皇,極盡奢華,所用材料選用了大量名貴的紫檀、酸枝、銀杏、花梨,做工精細,雕刻彩繪精美絕倫,達到無品不精,有形皆麗的頂級水準。
但要說這府內最出名的,自然是用了百年只長一寸的金絲楠木通體打造出的九層木塔——摘星樓。
傳聞這北州最高的建築物之所以會落成,是因為十年前剛滿六歲的三世子說了一句他喜歡看星星。
而今晚這位北庭城中的絕對主角,盪北王府三世子趙乘風卻無心看星,只是在樓頂四處踱步眺望。
他身著黑緞金絲的鶴氅搭配著黑褲雲靴,卻無內襯,兩側敞開露著流暢的肌肉線條暴露在空氣之中,可謂是標新立異。
同時俊臉被清冷月光一潑,似是鍍上了些許銀紗,再配上他這特立獨行的衣著,玩世不恭的氣質被彰顯的淋漓盡致。
此時,他觀完四方雲動,劍眉微挑的道:
「什麼意思,這城東孩子們怎麼又玩起三世子抓小雞的把戲了?」
「城南怎麼燈火通明的?」
「西大營的新兵怎麼這麼早就休息了?」
「還得是滿月街的四大樓,閉門拒客,有情有義!」
話當然是說給人聽的,只是在這摘星樓頂,無論是坐在特製如榻的玉石寬椅上生了一臉橫肉,身形宛若一座肉山看似昏昏欲睡的盪北王。
還是楠木禪椅上臉色雪白,面容卻十分陰厲,但身形枯瘦如柴,宛若一張紙片的大世子趙卸甲,都沒有給予回應。
過了片刻,似乎是察覺到了三弟的眼神聚焦在了自己的身上,一直被皺眉不知道在思考什麼的大世子趙卸甲拿起一塊白色綢帕咳了咳,然後輕啟泛白的薄唇:「三弟,你走之後,那四位花魁姑娘大哥我定會代你照料。」
趙乘風:「???」
作為一名重生,不,應該說是轉生之人,前生雖沉迷修行算是半條不問世事只為長生的奉道狗,但畢竟是周天人,總歸也知曉些大事小情。
依照記憶,此番周天王朝皇帝賜婚,去的人本不是前世盪北王府自己這個並『不存在』的三世子,而是大世子趙卸甲,迎娶的是六皇子之女寧舒郡主。
所以今世換成了趙乘風,就等若要他去替自己的大哥趙卸甲入京都娶大嫂...
大哥替我照顧四位姐姐,我替大哥照顧大嫂,也算合理!
正心裡覺得還算平衡時,趙乘風就看到大哥忽然起身,對他說:「但你最好還是別走了。」
說著趙卸甲就『噗通』一聲跪在了宛若一座肉山,此時正在小憩的盪北王趙擎山面前。
「父王,我想了想,我不贊同三弟入京,不如我替三弟去京都如何?」
趙卸甲清楚此番與帝王家聯姻,看似為婿,實則為質!
三弟若真入了京城,其他倒還好,畢竟王府手眼通天,但有一點無法改變,便是此生怕是再無希望回到北庭,想著雖紅示已昭,但如果父親點頭的話並非不可更改,就繼續道:
「我本身體便不行,留在王府養病和去京都無甚區別。」
「咳咳...」
話說的有些急,趙卸甲拿出綢帕咳了起來的同時將頭叩向地面,本就因為常年病痛纏身的陰厲臉龐露出了一股狠厲堅定神色,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聞言,盪北王趙擎山的雙眼終於睜開了一條縫隙,沒有說話,目光倒是十分柔和。
盪北王一世,殺人無數,戰功卓著,凶名傳遍九州四海,不僅是周天王朝唯一的異姓王,還是手握兵權的封疆大吏,權勢已達人間頂峰。
而就算不提過往的光輝歲月,就在數月前,這位屠夫還領軍險些殺至北荒腹地,荒人被迫議合,奉上了一塊肥沃的草場供周天王朝飼養戰馬,大荒使團如今在京都還即將要簽下一份接近喪權辱國的進貢條款,堪稱天功。
但這些都不是他最驕傲的事情,他最驕傲的是自己孩子們從小在軍營長大,情誼濃厚,只要嗅到危險氣息,就會毫不猶豫的為彼此挺身而出。
所以盪北王很滿意趙卸甲經過思考後得出的結論。
只不過兒子想到的事情,他又怎麼會想不到?
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表示反對。
趙卸甲卻立刻:「三弟年歲尚幼,智勇雙全,留在王府更能施展開拳腳,對王府未來大有裨益。」
趙乘風聞言試圖先拉大哥起身,但趙卸甲非但不起,反而叩首於地。
看著這一幕,他無奈的嘆了口氣,但又心生暖意。
作為轉生之人,趙乘風本可利用已知信息差活的更為瀟洒。
但早很多年前就決定了自己今朝要爭取替代大哥,行這去京都娶大嫂的捨身忘死之事!
為什麼?
就是因為眼前這等兄弟情誼!
而之所以說是捨身忘死,是因為他比大哥趙卸甲,甚至比父親盪北王看未來看的都更為清楚。
周天王朝三年後會因為當朝皇帝駕崩而分崩離析,繼任的大皇子好大喜功,窮奢極欲,昏招迭出,短短几年王朝就已顯頹勢,而後隨著離仙宗太祖的駕鶴遠遊,徹底失去擎天支柱,戰火燒至了皇城。
在大時代的洪流下,權勢滔天的盪北王府自然也隨著王朝的衰落而衰落,大哥趙卸甲與寧舒郡主都死在了京都,盪北王雖扛著周天的大旗鏖戰於九州四海從未服輸,卻也獨木難支,亡國已成定式。
今朝,趙乘風雖沒有什麼想要想要改變王朝命運的大志向,但至少想要保住大哥一命。
至於自己到了京都是否會被時代洪流衝垮,作為轉生之人,他自信獨善其身完全可以做到,如若時運降身,也未必不能屹立於浪尖之上獨領風騷。
「父親」
這時據理力爭的趙卸甲將父王的稱呼換成了父親,已經開始動用親情手段。
只是他正要繼續陳述要害說服,趙乘風就將其打斷:「大哥,京都乃是當世最有名的風流煙花之地,你這身板去了也風流不起來,還是弟弟我先去觀其品,查其形為妙,你知道的,我最擅長這個了。」
趙卸甲剛想反駁,盪北王趙擎山不置可否的問了聲:「晚上吃些什麼?」
此言一出,既是轉移話題,也是徹底定性,不再討論。
平日里趙卸甲一定不會繼續再辯,但今天不同,並不知曉未來的他想著三弟未來可能要被幽禁在京都一生,就深吸了一口氣。
只是正要再開口時,城內說巧不巧的四處傳來了炸響之聲。
有煙花騰升而起,點亮夜空。
有炮仗連綿不絕,硝煙瀰漫。
整座北庭城瞬間夜如白晝,宛若過年一般景象居然在這夜離奇出現在了北庭城中。
趙乘風憑欄椅風,看著不遠處在半空爆裂的璀璨煙花道:「大哥,你看,這就是民意,這就是眾望所歸,要是你走,百姓們會這麼高興嗎?」
趙卸甲無言以對,不知三弟為何因此驕傲...
倒是趙擎山那張滿是橫肉的老臉展露笑容:「所以,晚上到底吃些什麼?」
趙乘風看著眼前城內的煙花璀璨,想著馬上就要啟程去往的京都,就道:「吃餃子,應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