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驚劍(五)
老婦人說:「可憐,可憐!老嫗聽人說,當夜除了外出巡視的幾個雷骨門弟子,其餘人全死了。」
江濯追問:「那李永元呢?他現在身處何處?」
老婦人捧著湯碗:「唉,他自食惡果,也死了!據說他死相凄慘,屍體讓鬼怪撕得不成樣子……如今就剩個腦袋,還吊在城門上呢。」
這消息猶如當頭一棒,讓江濯面無血色!他拿碗的手微晃,聲音顫抖:「你……你說什麼……」
仙音城距離雷骨門駐地不遠,又有李象令坐鎮,事情怎麼會壞到這個地步?!
老婦人說:「現在仙音城裡俱是聞訊趕來的宗族門派,可憐那李象令,不僅要替師弟收拾爛攤子,還要向天下人負荊請罪。唉,更可憐這一城百姓,一夜間都死於非命。此事若非天命司及時救援,只怕鄰近城鎮的百姓也要遭殃……」
江濯本有幾分茫然,聽到這裡,只感覺一陣怒意襲上心頭,頃刻間全明白了!好一個天命司,好一個景禹,百般設計竟是為了這樣一齣戲!他猛地提起劍,將懷裡的錢袋塞給老婦人,轉身就下了船。
外面日頭正烈,江濯憑靠珊瑚佩,連使令行,不消片晌就到了仙音城。此時城門大開,車馬如龍,各州各派的弟子皆聚於此,挨山塞海,竟比平日里還熱鬧。
有人說:「這便是李永元?嗯,長得倒是挺秀氣,沒想到竟是這樣的人。」
一人道:「你以為他原本是什麼好人?聽說他早年出門遊歷,在西奎一帶搶人名頭,又與沙曼宗交惡,害苦了他師父!」
另一人說:「他一向目中無人,自詡『天下第二』,除了李象令誰都不怕。我早說了,雷骨門那樣縱著他,遲早有一天會釀成大禍!如今怎麼著?害死人了!」
這些話實在滑稽,李永元沒死時,「天下第二」是用來譏諷他的笑稱,如今他死了,這笑稱反倒成了他的自稱。
有人笑說:「這也怪了,以前只知道他們雷骨門喜歡自稱『天下第一』,卻沒想過,連這『天下第二』也要搶著叫。」
眾人鬨笑,又道:「他們最威風了嘛!要我說,什麼『第一』、『第二』,不過都是前輩們謙讓出來的,哪個真敢當?偏他雷骨門就敢。」
又說:「『第一』又如何?如今李永元害了人,那個『第一』不也還是要卑躬屈膝、四處請罪嗎?」
「只動動嘴皮子就算請罪啦?這事翻不了篇!」
「不錯,戰亂初停那幾年,他雷骨門居功自傲,把中州十二城全划作自己的屬地,原以為李象令有多能耐呢!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無能之輩。」
「話也不能這麼說,李永元闖了禍,與李象令有什麼關係?李象令的劍術還是極好的。」
「那劍術好又與做人有什麼關係?劍術『第一』了,連為人品行也能『第一』嗎?依我看,他們師門關係極差,李象令明知李永元狂妄自大,卻從沒管教過他,恐怕就是等著這一天哪!如今李永元千夫所指,也算是如了李象令的意咯。」
這些人大聲暢談,守在邊上的雷骨門弟子一個個臉色漲紅,手裡都握著劍,卻一聲也不敢吭。
有人見了,反倒高興:「這腦袋掛得實在是好,沒個三年五載,千萬不要摘下來,我想也只有掛在這裡,才能讓他們引以為戒……」
他話沒說完,只聽背後風聲一凌,緊接著「撲通」一下,人已經被踹翻了出去!眾人嘩然,以為是雷骨門弟子動的手,嘴裡胡嚷嚷著「幹什麼」、「大膽」,卻聽得幾聲大笑,再一回頭,見背後竟站著個少年,正是江濯!
江濯雙目通紅,將他們挨個看了:「什麼狗,在少爺跟前狂叫不休?滾!」
眾人見他不是雷骨門人打扮,又嚷道:「口氣不小!你是什麼人,敢對爺們動手?」
江濯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他反手握住劍鞘,使出一招「不為」,此乃婆娑業火劍第二式,有橫掃千軍萬馬之勢!眾人不妨他真的動手,被劍氣一掃,全部跌倒在地,狼狽不堪。
有人「哎喲」幾聲,認出劍招:「婆娑門!你是婆娑門徒!」
江濯不答,先施「泰風」,借力踩上城門,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摘掉了李永元的頭!
何為「不為」?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不為」!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有人喊著:「你幹什麼?這頭不經眾宗會的首肯,是不能摘的!」
江濯說:「我偏要摘,你管得了我?」
又一人道:「反了天!你可知道這李永元犯了什麼錯?竟敢替他摘頭。」
那幾個人修為不行,口舌倒很厲害,跟著說:「他婆娑門也是名門正派,威風得很,今日替李永元摘頭算什麼?明日說不定還要稱霸天下呢!」
一人道:「別說笑了,若是幾百年前,是沒人能與他婆娑門一爭高下,可現在嘛,誰不知道他婆娑門的人都死絕了,哪還有威風可逞!」
這話刻薄難聽,有個雷骨門弟子實在忍不住,罵道:「你們胡說什麼?!」
要知道,婆娑門往前數三代,幾乎所有門人都殉在了戰亂里。他們供奉艽母火魚,本可以隱居北鷺山,但為一句「志平災凶」,有多少弟子前仆後繼地喪了命。那北鷺山下,至今還有個劍冢,裡面插著無數把斷了的劍,每一把拿出來,都曾名滿六州。
江濯不怒反笑:「哦?這威風我逞不得?」
那幾人說錯了話,又見他要拔劍,居然二話不說,撒腿就跑。那個雷骨門弟子怕江濯去追,趕忙上前來勸:「知隱兄弟,這些話你萬不要放在心上!今日是我雷骨門闖了禍,才連累你也被罵,真是對不住。」
江濯見過他,但不記得名字。他們這些小輩,因他大師姐的緣故,過去常打架,沒想到還有相互安慰的一天。
這人說:「我叫李金麟,草字如龍,是掌門的弟子。以前光顧著跟你們打架,竟沒講過話……知隱兄弟,你也是來參加萬宗會的嗎?」
江濯道:「什麼萬宗會?」
李金麟訝然:「你不知道嗎?因……的緣故,各門各派對中州十二城的屬地劃分極為不滿,眼下他們聚在城中,要共商此事。因六州的宗族門派幾乎都到了,所以叫作『萬宗會』。」
這是件大事,只是江濯聽了,覺得胸口很痛。他垂眸,提起李永元的頭,想到那夜,李永元為了他幾次與景禹周旋。好端端一個傲骨劍士,如今落得個這番下場。
江濯說:「如龍兄,永元仙師絕非縱惡行兇之輩,請你把他……把他的遺骸收好。」
李金麟不知他們發生過何事,把頭接過,忽然眼眶一紅:「我,我也想永元師叔絕非那樣的人,只是人全死了,誰也不知道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江濯道:「我知道前因,請你帶我去見你師父。」
他師父便是雷骨門現任掌門李象令,李金麟說:「你知曉前因!好,好!我帶你去,只是萬宗會已經開始,我家掌門恐怕下不來!」
下不來是什麼意思?江濯帶著疑惑,隨李金麟入城。待他到了萬宗會現場,便明白何為「下不來」。原來這萬宗會以高台為圓心,設百家百座,緊緊圍著高台,而在高台上坐著的,都是六州中有頭有臉的名門能人。一般按照慣例,本該以四座承天柱脈係為尊,即北鷺山婆娑門、西奎山沙曼宗、東照山苦烏族,還有南皇山乾坤派,可惜後來承天柱塌了兩座,東、南兩脈先行式微,北、西江脈又在亂戰中元氣大傷,因此如今多不提四大脈系,只按六州屬地大小來分強弱,所以現在上面坐著的人,江濯大都不認得。
李金麟張望片晌,對他說:「掌門這半月來不眠不休,讓他們輪番盤問,我已經好幾日沒說上話了。」
江濯目光在烏壓壓的人頭裡徘徊,他在找景禹。正眺望間,忽聽有人喊:「李象令來了!」
眾人引頸探頭,都往一處看。「劍驚百川,天下第一」的名頭實在太響亮,天底下幾乎沒有人沒聽過李象令這個名字,因此這會兒大家都屏住了氣。沒多久,只見遠遠地,有個青衫客負劍而來,那人走得很慢,在萬人矚目中,從容跨上高台。
不知誰「啊」了一聲,叫道:「是個女人!」
——不錯,這個「天下第一」,就是個女人,還是個極瀟洒極厲害的女人。傳聞李象令八歲通神,十八歲臨危受命,於亂戰間接替掌門一職,自此雷骨門屹立六州,名震天下。她生平愛喝酒,同時意君是至交好友,因此天下又常戲稱北、中兩門為「姐妹盟」。
江濯不明白他們的震驚,因他師父、他大師姐、他小師妹,還有他婆娑門過去數代弟子里,有一半都是女人,而他這個「江」,更是傳自師父江雪晴的「江」。
這時李象令已到了台上,座位中的一人率先發難:「雷骨門闖下此等大禍,李象令,你竟還敢負劍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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