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驚劍(六)
豈料李象令聽了,反手把劍一卸,遞向那人:「嚴宗主說得極是,是我考慮不周,這把劍我負不得,交給你好了。」
底下翹首圍觀的百家不禁大失所望,他們本以為能看見一場龍爭虎鬥,卻沒想到李象令竟如此好說話。只是怪了,李象令把劍遞過去,在座的居然無一人敢拿。
那個發難的嚴宗主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我隨口問一句,你就把劍一扔,倒像我貪這把劍似的!」
李象令心平氣和:「豈敢,負劍前來本就是我的錯,現在把它交給嚴宗主保管,也是應該的。嚴宗主要是不要?」
這話問得嚴宗主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原來李象令的劍名叫「山虎」,是雷骨門祖師爺李京道用過的劍,受月神晦芒的賜祝,出了名的桀驁難馴。它若是落在強者手中,便能錦上添花、如虎添翼,可若是落在尋常之輩手中,便會長鳴不止、躁動不休。那嚴宗主自認實力不錯,但也僅僅是個「不錯」,讓他在大庭廣眾下接劍,萬一這劍鳴震起來,他豈不是要丟個大丑!
因此,他惱羞成怒:「你……你逼我是不是?」
李象令像是聽不懂,露出幾分詫異:「這話從何說起,拿把劍的事情,怎麼就『逼』了呢?」
嚴宗主自覺受辱:「好好好,你仗著『天下第一』,可真是趾高氣昂!我不過問一句話,就被你逼著接劍,有你這樣的掌門,也無怪乎雷骨門能鬧出這樣的笑話!」
這氣氛難看,旁座的老者出聲圓場:「好了,好了!你們兩個都是一宗之主,何必為把劍鬧小孩脾氣?象令是劍士,負劍出行天經地義,別站著了,快入座吧。」
另一頭有個穿白衣的,也附和道:「黃長老所言極是,今日大伙兒到此,都是為了仙音城一事,還請兩位不要傷了和氣。」
江濯看見那人穿著白衣,便問一旁的李金麟:「如龍兄,那是誰?」
李金麟說:「那是天命司的『稷官』,名叫宋應之。當夜神祇墮化,肆意濫殺,便是他通知各處,叫醒大伙兒的。」
竟然不是景禹?
江濯按捺住殺意,越想越覺得此事不簡單。一個景禹便罷了,怎麼又冒出個宋應之?難不成那夜他落水以後,又發生了什麼變故?
高台上,李象令仍是站的。沒人接她的劍,她也不急,只說:「不瞞諸位,出了這樣的慘事,我雷骨門上下合該負罪引慝。這半月來,我日夜兼程,在梵風宗立燈三千六百盞,為城中百姓渡念真經,只盼著能消除冤魂同墮之苦。」
此言一出,滿座躁動,眾人都交頭接耳起來。
「三千六百盞!」
「她這修為,著實可怖……」
「同墮」是指,凡是被神祇墮化所殺的人,都會沾染「墮氣」,死後徘徊不散,受惡怨噬心的痛苦,因此極易糾集成群,形成大荒災。而大荒災一旦出現,該地生靈便會四散逃亡,導致土地荒蕪,再沒有神祇庇佑。正因同墮危險,想要超度亡魂消散很難,須借梵風宗的戒律燈,再注入點燈人的靈能氣力,配合九十九重真經共燒八十一天才行。此燈極耗靈能心血,尋常通神者點一盞就已很費力氣,不想李象令一開口,就是三千六百盞!
黃長老嘆道:「此事本不怪你,卻要你如此……唉!」
嚴宗主冷冷地說:「光憑這三千六百盞戒律燈,此事就能完了嗎?若沒有李永元,城中百姓又何必受這樣的噬心苦痛!」
另一個長臉中年人也道:「不錯,況且此地乃是雷骨門屬地之一,點燈超度本就是你雷骨門應該做的,不然鬧出了大荒災,吃虧的還是你們自己。」
他面色紅潤,聲如洪鐘,江濯倒有幾分印象,似是辛州的龐族長。他們三言兩語,就把點燈一事蓋了過去。
嚴宗主有人附和,自是得意:「說來說去,你的『日夜兼程』,不過都是為了自個兒罷了。我今日只問你一句,李象令,李永元縱惡行兇,你要怎麼處置?」
李象令說:「我師弟已身首異處,敢問嚴宗主,還要怎麼處置?」
嚴宗主道:「自然是把他剔除宗名、剝去李姓,徹徹底底逐出雷骨門!然後再將他的首級懸挂城門,以儆效尤!」
李象令說:「哦,不成。」
嚴宗主頓時粗眉一豎:「不成?你說不成?」
李象令道:「仙音城神祇墮化不假,可究竟是不是我師弟縱凶行惡,怕還不能這麼早就蓋棺定論。」
嚴宗主猛拍桌案,喝道:「你怎敢這麼說?這半月我等協力調查,早已將此事弄得明明白白,你現在是要撇清關係,不承認嗎?」
黃長老勸道:「行源,你且聽她說幾句吧!象令,你何出此言?」
李象令說:「此事既無人證,也無物證,就憑他是仙音城駐守,便說他縱惡行兇,別說是我李象令,就是其他人也難信服。」
李金麟聽到這裡,忽然嘆氣,對江濯小聲說:「徹查此事的都是別家,今日以前,他們甚至不許我們進城……知隱兄弟,你說的前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前因?」
江濯正欲回答,就聽台上的嚴宗主冷笑:「好!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要證據是嗎?那我就拿出證據!應之兄,還請帶人證!」
李金麟說:「奇了!他們前些日子一直說全城人都死了,怎麼還冒出個人證來?」
兩個人扭頭,看那天命司的宋應之對幾個隨從耳語。不消一會兒,隨從們便帶上來兩個人。
黃族長問:「上來何人?」
那兩人一個說:「小的、小的是仙音城城郊村落的里長……」
另一個道:「弟子乃雷骨門李永元嫡傳。」
嚴宗主俯身,先指了那個裡長:「你先來,記得對李掌門實言相告,不要有絲毫隱瞞!」
里長誠惶誠恐,全身哆嗦:「小的不、不敢說。」
龐族長說:「這光天化日之下,你不必害怕,就算有人劍術了得,也不敢在此當眾行兇。說吧,你都知道些什麼?」
他話里話外暗示李象令危險,江濯盯著那裡長,忽然想起來——這個裡長,怕不是當日店小二故事裡的主角!
果然,那裡長几次偷瞄李象令,結結巴巴道:「一年前,村裡遭了賊,丟、丟失許多雞犬……我,我帶人月夜擒賊,卻不慎撞、撞見李仙師……」
嚴宗主說:「你說明白!你撞見李永元,他當時在幹什麼?」
里長道:「他……他正拿著一根蠟燭,因見著我們一行人,便說我們誤闖了禁地,隨後把我們召入一個破廟中……一進破廟,仙師他就發了瘋,要拔劍殺人,我、我嚇得要死……」
龐族長嘆氣,看向四周,朗聲說:「諸位可知,這仙音城裡的仙音燭,本就是他雷骨門縛靈造出的神祇。那李永元多年被叫『第二』,心有不甘,遂想出這樣的法子,用人血祭祀,引誘仙音燭墮化。」
眾人只知殉人一事,卻不知這裡面的細節,如今聽了,不禁群情激奮,罵道:「什麼『第一』,什麼『第二』,不都是他雷骨門自己封的嗎?這滿城百姓何其無辜,要為他們師姐弟相爭而死!」
「歹毒,真是歹毒!」
「李永元一死了之,可這口惡氣實在難除!別說是剔名除姓,就是把他扒骨抽筋也是該的!」
「吊了他的頭,讓大伙兒輪番唾罵……」
江濯一股氣血沖頭,握緊不驚劍,盯著台上的里長:「哦?你說李永元發瘋,可他要殺人,怎麼偏偏放過了你?你比他還厲害嗎?」
他聲音清潤,極為出挑。眾人皆看了過來,唯獨那台上自稱是李永元嫡傳的弟子抖了抖。
里長說:「我、我裝了瘋……」
江濯放聲大笑,眼尾的紅印烈烈:「你很厲害,在一個瘋子面前裝瘋,還能騙過他,活到現在。」
這裡長的話根本經不起推敲,可四下多是來看雷骨門笑話的,誰管他說什麼?只嫌熱鬧還不夠大。
嚴宗主喝道:「你是什麼人?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
江濯將劍一提,一個令行上了台:「嘴長在我身上,我說不說的,輪的著你管?一個萬宗會,就你話最多,你倒比『天下第一』還威風還霸道。」
底下有好事者認出他來:「是你,婆娑門的!」
又道:「就是他,在城門前鬧事,擅自摘了李永元的頭!」
嚴宗主橫眉怒目:「婆娑門?時意君自己不來,反叫你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來鬧事!真真是沒個體統!」
江濯說:「你叫什麼?」
那嚴宗主不答,眾人覺得奇怪,定睛一看,才發現他扒著喉嚨,滿面通紅,原來是被施了個靜聲!
江濯盯著他,語氣嘲諷:「少爺問你話,你怎麼不答?哦,是不敢嗎?」
嚴宗主怒髮衝冠:「嗯!嗯嗯嗯!」
底下有人噴笑,因這嚴宗主剛剛威風凜凜,呶呶不休,全然把自己視作萬宗之首。此刻站在台上,被一個少年作弄玩笑,場面好不滑稽。
旁邊的龐族長起身叫道:「小子無禮!你憑什麼摘李永元的頭?」
江濯說:「憑什麼?憑我佩服他。」
這可真是大逆不道!此時此刻,誰還敢替李永元道一句好話?他這一聲「佩服」,不僅讓台上的人悚然色變,也讓台下的人目瞪口呆。
江濯誰也不理,上前兩步,猛地拽起那跪在地上的雷骨門弟子:「半個月不見,你也還認得我吧!」
那弟子倉皇道:「我不認得……我不認得!」
江濯說:「你那一夜,在鯤鵬劍陣里壞了陣法,是我替你補的位置。怎麼,短短半個月,你就失憶了嗎?」
那弟子目光閃爍:「沒有……我……我想起來了……」
旁人不解其意,只聽他們話中似有隱情,便都豎起了耳朵,不想錯過一點。江濯本以為這弟子會說實話,豈料他忽然推開自己,慌亂爬向眾人,喊道:「是你、是你和師父一起,設下那畫牢咒,害死了我同門!」
這一聲猶如平地風雷,使眾人瞠目結舌!
嚴宗主不知被誰解了靜聲咒,連聲怒罵:「好你個小畜生,難怪要替李永元摘頭,原來是他的同謀!」
龐族長叫道:「此等孽障,如不加以管教,來日必成下一個李永元。來人,抓住他!」
李象令橫劍:「且慢!」
嚴宗主說:「你攔得住我,你攔得住天下人嗎?!今日大伙兒都聽見了,這小子也是個殺人兇手!」
李象令瞳色烏黑:「空口無憑——」
像是就在等她這句話,那剛剛還慌張逃竄的雷骨門弟子陡然噴血,「撲通」一下倒在台上。所有人都驚恐失色,呼啦啦地站了起來,一人在人群中喊:「這小子在滅口!」
霎時間,人聲鼎沸,無需龐、嚴二人再下令,義憤填膺的眾人蜂擁而上,圍向江濯,爭相抓來。
李金麟被擠得差點跌倒,喊著:「知隱兄弟……」
這驚變突然,江濯胸口狂跳,那股沖涌的氣血已化作滿腔憤怒,激得他幾欲大笑。他明白了,早在他入城的時候,就已經被盯住了,這一步步看似尋常,其實早有人安排!而他犯了個致命的錯——他輕率開口,太小看天命司了。
這時,江濯背後一痛,被山虎劍的浩然劍氣猛掀了出去。混亂嘈雜間,聽李象令說:「走!」
江濯翻身落地,周圍一片刀光劍影。他此時此刻異常冷靜,先施一道「頓陷」,再施一招「泰風」,從人群中縱身而出,逃向城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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