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驚劍(八)

不驚劍(八)

江濯連日奔逃,心裡始終綳著一根弦,此時和他牽手杵在荒郊野外,竟生出些許荒誕之感:「我若沒有記錯,你不能隨意走出那洞,現在跟著我,沒關係嗎?」

那人說:「沒關係,我只待兩個時辰。」

江濯道:「哦?哪怕是下雨,也只能在外面待兩個時辰嗎?」

那人在前引路,嗓音沉悶,和那日在山洞中略有不同,應該是又做了偽裝:「兩個時辰對我來說,已經很長了。雨對我的作用沒有那麼大,有時候,我只能出現一下。」

江濯蒙著眼,慢他一步,想起他上次說過的話:「你若是怕出來會失控,我可以畫符給你。」

那人說:「我不要。」

江濯道:「好兄弟,別看我今日狼狽,論畫符,我還是很厲害的。」

那人口氣很懶:「你的好兄弟不是珊瑚佩嗎?」

江濯說:「那是我臨時喊的。」

那人道:「珊瑚佩是你的好兄弟,劍也是你的好兄弟,你的好兄弟實在太多,我不想當。」

江濯心想:不錯,還真讓他猜中了,不光是珊瑚佩和不驚劍,連北鷺山的花草樹木,我都叫好兄弟。

那人問:「你去憐峰,是為了幫另一個好兄弟拿劍嗎?」

江濯說:「是,不過我還要做一件事。」

那人道:「我知道。」

江濯略微詫異:「你知道?」

那人說:「你要去殺人。」

他說得篤定,像是很了解江濯。這時天上下起了雨,灑在兩個人交握的手上,江濯忽然笑了:「是,我要去殺人。其實我這一路上都在想,我要怎麼殺他。」

那人道:「四根定骨針是他放的?」

江濯說:「不錯。」

那人道:「那你要小心,別讓他上峰頂。」

他幾次談話,都對別人興趣不大,此時特意提起這句,倒讓江濯驚奇:「為什麼?」

那人說:「憐峰上有一圈召凶陣,能引出祈願河的冤魂。他咒法詭秘,可以從這種陣法中借力。」

江濯若有所思:「那一夜他確有黑霧榜身,不像百家中人……」

他想起那夜,李永元以「驚川」對景禹,卻反被景禹以三道神秘咒訣相剋,正是那三道咒訣,害得李永元口吐鮮血,難以再戰。難道那夜,景禹也曾在仙音城布設了召凶陣?

可惜天命司實在是個極不起眼的小門派,江濯對他們知之甚少。不光是他,半月以前,恐怕誰也不會相信,這樣一個小門派中,竟還有能與李永元一較高下的能人。景禹如今名聲大噪,卻也不過是個「大稷官」,天命司的司主甚至另有其人。

想到這裡,江濯說:「你可知道灷娏山?」

那人道:「最高之柱?」

江濯點頭:「不錯,『最高之柱』又叫灷娏山,我要殺的這個人,正是出身灷娏山。如今想來,那裡靠近天塹,本就是個凶邪之地。」

其實數百年前,世間不是「三山六州」,而是「四山六州」。所謂的「四山」,正是指四座承天柱,他們受神祇所託,供奉著艽母秘寶,守衛著無窮天海。可是後來東、南兩座承天柱意外坍塌,導致無窮天海傾斜倒灌,在地上衝出個縱至千里、深不可測的天塹,淹死了數萬人。為了止住天海,東、南兩派獻祭秘寶,喚出一位名叫灷娏的神祇。灷娏感知天命,立時化身為山,在天塹旁拔地而起,從此變成了世間的最高之山,也就是如今的灷娏山。

有了灷娏山,天海之危便迎刃而解,這本是件皆大歡喜的好事,可誰也不曾料到,就在灷娏成山的那一天,天塹居然也孕育出了一位新神。新神浸浴天海,是惡怨的化身,傳聞祂一睜眼,朔月離火便會焚燒萬物,又傳聞祂走到哪裡,凶災就將蔓延到哪裡……正因如此,從天塹中流出的祈願河充滿凶怨之氣,每年都需要各家名門協力鎮壓。

江濯胡亂想著,沒留神雨已經下大了。那緞帶沾了水,不自覺往下滑。他微微睜眼,透過縫隙——還沒來得及看,眼睛就被蓋住了。

那人離他很近:「到了。」

江濯說:「你要走了嗎?」

那人呼吸很輕,俯首的樣子像在看小孩:「你不想我走嗎?」

江濯另一隻手還握著劍,他勾起唇角:「我……」

那人說:「你不能對我笑。」

江濯道:「一下都不行?」

那人的溫度正在隱隱升高,記得很清楚:「你說『殺人』的時候,已經笑過一次了。」

江濯說:「好,你聽我說,雖然我有許多好兄弟,卻從沒交過你這樣合心意的朋友。今日我上憐峰,若是能辦成那兩件事,就請你喝酒。」

此行兇險,無論是拿李永元的劍,還是殺景禹,都需要他豁出性命。他想了想,又說:「我本該再問一次你的名字,可倘若這兩件事沒辦成,我問了也無用……下次,下次我們喝酒的時候,我再問你,好嗎?」

那人沒作答,江濯眼前的緞帶一松,順著鼻樑滑落。他接住緞帶,睜開眼,面前的雨簾細密,沒有任何身影。

對方已經走了。

江濯倒不難過,因天已大亮,他站在岔路口,稍稍一抬頭,就能望見憐峰的輪廓。那峰隱入雲間,是個神女拭淚的側影,讓人見了便會心生憐惜,所以取名為「憐峰」。許是天氣的緣故,山下的封山咒很明顯,在林間泛著道道金光。

一般小有名氣的門派,都會在駐地設置這種封山咒,它的作用類似結界,可以防止外人入侵。江濯熟悉這種封山咒,只掐了個隱身匿氣的咒訣,便跨了進去。他沒有立刻上山,而是喬裝一番,先在山下的鎮子里打探消息。

「今日雨下得大,沒什麼生意哪!兄弟幾個在這裡吃酒,可有什麼消息說說?」

鎮門口的破舊酒鋪里,聚著好些走鹽人。他們三兩成群,點幾碟花生滷菜,相互聊起來。

「還能有什麼消息?無非就是仙音城那件事兒。」

「那件事鬧得大,最近不是還有什麼萬宗會,聽說近南二州的宗族門派全去了。那仗勢,頂了天,比六州停戰還要大。」

有幾個坐在中間的,似是很有威望。其中一個撿了幾口菜吃,笑別人:「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近南二州有什麼仗勢?自從乾坤派敗落,那邊的門派早沒看頭了!」

一人附和:「對對,從前不常說什麼『四山』嗎?如今婆娑門都不行啦,更別提乾坤派。」

吃菜的說:「婆娑門還是能提的,你們這幾日都待在家裡,還不知道吧?有個婆娑門徒,據說還是時意君的弟子,在萬宗會上對沙曼宗的黃長老拳打腳踢,自稱是李永元的同謀,氣得李象令都拔劍了!」

他語氣誇張,惹得眾人都圍聚過去,為他話里的紛爭心驚肉跳。有人嘖嘖稱奇:「李象令都拔劍了,那婆娑門徒還能有活路?」

吃菜的道:「那定是沒有的,據說他當場噴血,倒地就死了。」

江濯在旁邊喝著酒,心道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吃菜的把筷子一放,向左右招手:「比起這些,我倒有個小道消息,很值得同你們說道說道。」

眾人湊首:「什麼消息?」

吃菜的說:「我聽說,這上頭住著的那位『大稷官』,近來日子很不好過,你們進出送貨的時候,可不要觸了人家的霉頭。」

這憐峰的大稷官只有一個,便是正在養傷的景禹。

眾人不解,有人道:「他救援有功,又是六州交口稱讚的大英雄,日子怎麼還會不好過?」

吃菜的說:「內情我不清楚,只是聽其他兄弟說,司主上回傳飛送令給他,把他好生斥責了一頓!他自己也聰明,現在借著養傷的由頭,躲在山上不肯見人。」

其他人道:「奇了,他正當紅哪!有什麼錯,值得司主在這會兒發作?」

吃菜的嘬酒:「誰知道?看他近來心情奇差,在山上又打又殺的,嚇死人了!」

另一個人說:「司主發作他,他就發作別人。我去山上的時候,見他召集了好些弟子,讓人扮作李永元的模樣……殺了好幾個呢!」

眾人似是都有所耳聞,只道:「他就這個脾氣,平素除了對他弟弟,哪還給過人好臉色看?那李永元也是慘,死都死了,還要被他殺百十來遍……」

他們比起如今人人唾罵的李永元,竟然更怕景禹。吃菜的說:「他恨李永元恨得入骨,連帶著雷骨門三個字也不讓人提,你們誰名字里若有這三個字,趁早改了吧!免得叫他聽見,輕則討頓打,重則掉腦袋。」

一伙人正說著,忽見帘子一掀,進來個白衣弟子。那弟子神情冷然:「好啊!你們這些臭要飯的,竟敢在背後議論大稷官!」

他這麼一說,裡邊的走鹽人頓時慌作一團。那個吃菜的趕忙起身,連續扇了自己幾個大耳光:「不敢、不敢!剛剛吃了酒,一時糊塗……」

那弟子說:「廢話少說,給我全部拿了,統統帶走!」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也沒有還上字債的謝謝觀閱(陰暗小泥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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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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