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驚劍(九)
門外霎時湧入一群白衣,將走鹽人一個兩個全摁住,直接拖出門去。外頭的雨正大,走鹽人還在苦苦哀求:「仙師饒命!小的們吃錯了酒,該打!該打!」
那弟子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一會兒上了山,有的是你們叫喚的時候,這會兒吵什麼?把嘴閉上吧!」
剩餘的人都仗馬寒蟬,在角落裡勾首瑟縮,連看都不敢看一眼。那弟子把擦手的帕子丟在櫃檯上,問裡頭的人:「你是店家?」
店家也慌了神:「回仙師的話,是……是也不是……」
那弟子喝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同我耍什麼滑頭?到底是不是!」
店家膝蓋一軟,登時跪倒在地,點頭如搗蒜:「小的是、是……」
他一說完,便聽「哐當」一陣響,弟子把檯面上的酒給砸了。他砸完,又向後邊的人下令:「給我全砸了!」
鋪子里立時一片混亂,摔壇的、砸碗的全擠了進來,不顧店家哭嚎,只用幾個瞬息,就把好端端的小酒鋪,砸成了個破爛場。那弟子踩著滿地酒水,將店家踢倒,厲聲說:「你是聾子嗎?!就任由他們在這裡吃酒胡說!豬油蒙心的東西,若沒有大稷官,今日能輪到你在這裡賣酒?真是不識好歹!」
那店家癱在地上,渾身顫抖:「仙師、仙師息怒……」
弟子道:「今日我另有要事,先饒你一回,若再有下次,連你的腦袋也一併摘了,你聽見沒有?」
店家抹著淚答應,那弟子說完,將袖子一甩,跨出門去了。大伙兒聽他在門口發號施令,把走鹽人給當街拖走,卻都不敢吭聲。半晌后,見一群白衣走遠了,店家才放聲大哭:「我這店,我的酒……」
他哭得傷心,沒留神面前蹲下個人,伸手遞給他一個錢袋。
江濯說:「我的酒錢還沒付。」
店家看他腰側佩劍,哪敢接?縮著一雙手:「……仙師吃酒,我……我不要錢……」
江濯也不廢話,把錢袋輕輕拋進他懷中:「你這酒很好喝,還有更烈的嗎?我都要了。」
他不說接濟,只說買酒。那店家心裡感激,幾步去到後院,搬出個大肚瓷壇,全給了江濯:「偏僻山野,沒什麼好酒能拿得出手,唯獨這一壇『逍遙行』,是當年家父從西奎山帶回來的。公子若不嫌棄,就喝它吧!」
「逍遙行」是出了名的好酒,只有西奎山有。江濯久仰大名,還沒有喝過,此時接過酒罈,道了聲「多謝」,拍開壇口,當場飲了一大半。這下不止是店家,就連客人們都瞪大了雙眼,連呼「好酒量」!
江濯飲了酒,胸中暢快不少。他掀起門帘,正要上路,就聽店家說:「公子,雨下這麼大,何不等雨停了再走?」
他道:「我有急事。」
店家環視左右,從門后拿出把傘,塞到江濯手中:「公子是仗義人,今日的恩情,我必不會忘。只是斗膽問一句,公子可是要上山?」
江濯說:「不錯。」
店家道:「如今山上都是豺狼虎豹,尋常人跑都來不及,公子可要三思!」
江濯壓下斗笠,笑了笑:「多謝勸告,我正是沖著豺狼虎豹去的。」
他離開酒鋪,頭也不回地上山,不過小半個時辰,便追上了白衣弟子。此時大雨滂沱,那白衣弟子不畫避水符,反讓人替他撐傘。
路上有個人說:「郭師兄,一會兒到駐地,咱們是先拜見大稷官,還是……」
郭師兄道:「這事還用問?自然是拜見大稷官。我問你,我們從灷娏山帶來的那批貨如何?沒有沾水吧?」
原來他並不是憐峰的,而是從灷娏山過來送貨的。
弟子答:「師兄放心,那批貨我們看得很緊,絕不敢讓它們有絲毫損耗。」
郭師兄很滿意:「這批貨是司主賞給大稷官的,大稷官如今又受了傷,正是急需的時候。我們把貨平安送到,他必然很高興,只要他高興,你我調職的事情便有望了。」
江濯暗道:難怪他剛在山下那樣維護景禹,原來是有利可圖。
弟子應聲,走了幾步,又擔心道:「可是前些日子,司主對大稷官確有不滿,會不會……」
郭師兄說:「那幾個臭要飯的胡言亂語,你也跟著犯傻不成!司主要是真對大稷官不滿,又何必在這個時候升他的職?那些口頭上的斥責,不過都是做給別人看的。你自己瞧一瞧,該賞他的可一樣沒少。」
弟子還有幾分憂心:「但是師兄,那仙音城的肥差,不還是給了宋應之嗎?他素來跟我們不對付,若是藉機立了功,難保司主不會也升他個大稷官做做。」
江濯越聽越奇怪,這天命司怎麼不像個宗族門派,反像個俗世官場?如今聽下來,只覺得他們派系紛雜,全都在勾心鬥角、唯利是圖,竟沒一個好人。
郭師兄聽完,只笑:「可不該給宋應之嗎?他心高氣傲,被大稷官搶了功,只怕要氣得牙癢。司主賞他個差事,也是給他找點事情做。說到底,這也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安撫他背後那一脈的人……不過你盡可放心,論親疏,他們哪能跟咱們比?」
他們邊走邊閑話,不知不覺就到了天命司的駐地關卡。通關時郭師兄掏出了文書,江濯隱身借他的東風,也一起進去了。
駐地分幾個大院,各有作用。郭師兄地位不低,進門時的守衛弟子都待他很客氣,他也換了副臉面,對誰都笑臉相迎。只是越往裡走,守衛越森嚴,到最後,是個雕樑畫棟、極為精巧的宅院。
有個弟子出門相迎,十分熱情:「郭師兄,好久不見!」
郭師兄笑容滿面:「可不是!自你們搬來憐峰,我們有些日子沒吃酒了。大稷官近日如何?傷好些沒有?」
弟子引著他們入內:「傷還須養一養,就是數日沒下山,心情不大好。」
說著,幾人轉過假山小橋,到一處堂前停下。江濯一到這堂前,便覺得渾身難受,抬頭一看,發現門上窗上都刻著消靈符!
這是種壓制靈能、擾亂氣力的符咒,通常是用來制敵的。看來景禹負傷以後,疑心很重,專門在刻出此種符咒,以免自己被前來拜見的弟子暗害。不過好在這種符咒只能壓制靈能,並不能封住靈能。
弟子說:「因需要靜養,就不便讓大伙兒都進去了,就郭師兄一個吧。」
郭師兄在門口卸了劍,獨自進去了。一入內,光就少了大半,四下都垂著帘子,有一股濃重的藥味。他眼睛不敢亂瞟,就地跪了,恭敬地說:「拜見大稷官。」
帷幕後邊人影綽綽,有個聲音淡淡道:「起來吧,看看我是誰。」
郭師兄小心抬首,見一隻手撩開帘子,露出張清俊文秀的臉來。他沒見過此人,不覺大驚:「你是何人?!」
那人說:「你不認得?我是李永元。」
江濯呼吸微滯,心裡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不錯,此人不僅長得跟李永元一模一樣,就連語氣都學得惟妙惟肖。若不是江濯曾在城門前摘過李永元的頭,恐怕也分辨不出真假!
郭師兄大駭:「你、你不是死了嗎?!」
「李永元」目光很冷:「死的是景禹,你看!」
他拉開帘子,一股嗆人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只見裡頭一片血紅,有個衣著鮮亮的屍體橫在地上,像是死了多時了。
郭師兄頓時魂飛魄散:「你殺了大稷官?你、你……」
他驚慌爬起身,就要往外跑。後面的「李永元」拔出了劍,朝著他的腦袋削去!他「撲通」跌倒,連聲大喊:「殺人了!殺人了!」
這時,只聽帘子后響起大笑,景禹彎腰掀簾,仍笑個不停:「郭門子,你好小的膽子!哈哈……」
郭師兄癱坐在地,差點尿褲子,見是虛驚一場,忙擠出笑臉來:「嚇壞我!以為真是個刺客,正打算出去喚人呢!」
景禹悠悠走出來,一副賦閑在家的打扮:「算你小子忠誠,沒動歪心思。」
他這一場玩笑,居然是用來試探弟子的!那郭師兄沒得命令,不敢隨意起身,只能在地上爬行:「外面都傳大稷官受了傷,我正擔心呢,剛一見血,真是魂都嚇飛了!」
景禹說:「我死了不好嗎?這位置給你也坐坐。」
郭師兄道:「就我這點能耐,沒有大稷官的幫扶,連屁都不是。不怕您笑話,我現在腿還是軟的!」
景禹走到「李永元」邊上:「少拍馬屁,我問你,這個『天下第二』怎麼樣?像不像?」
郭師兄只管順著他說:「像,太像了!」
景禹道:「你見都沒見過,怎麼敢說像?」
郭師兄說:「我是沒見過,可這是大稷官您調教的,比真的也差不多哪裡去。」
景禹拉起「李永元」的手,眼神居然有幾分溫柔:「樣子是不差了,可劍術差太多。我覺得不像,一點都不像。」
郭師兄品出些意思:「您要是喜歡,待仙音城的事情解決,咱們去中州再找幾個雷骨門的弟子……」
景禹說:「我不喜歡雷骨門的弟子,況且他們都不是李永元,找來又有何用?」
說著,他反握住「李永元」的手,帶著對方比劃了下劍。可惜他沒學過劍術,不過是在照貓畫虎罷了。
郭師兄奇道:「大稷官怎麼對李永元如此有興趣?」
景禹說:「那夜,我抓住他時,他已經中了我三道誅心訣……」
郭師兄道:「誅心訣!此訣有剜心挖骨之效,能使人痛不欲生。他怎麼樣?立即跪地求饒了嗎?」
景禹笑幾聲,很敬佩似的:「不,你不懂他,他骨頭硬得很。當時他就拿著這把劍,讓我滾開。我想看看他要做什麼,便真的退後了兩步。」
郭師兄讓他吊起了好奇心:「他做了什麼?」
景禹說:「他使了令雷三訣,我心想,這人可真傻,明知道我有黑霧助陣,卻還要念咒。可他聲音怪好聽的,我想聽他多念幾次,誰知道這不過是個障眼法,他趁我不備,又對我用了鯤鵬劍法。
「第一劍,刺中我的胸口,但我有黑霧,他傷不到我半分。我想同他玩一玩,便折斷了他的手腕,你真該看看他的神情,冷冷的,只皺了下眉,殊不知就是這個皺眉,讓我發覺他的特別,我竟然覺得他變好看了……也變可憐了。
「我當時真是中了邪,拽過他的手,要他再皺幾次眉頭給我看,可他眼神冷漠,又刺我第二劍。這一劍刺中我的左肩,我流了點血,裝出一副不敵的模樣,他居然信了……哈哈!我就說,他可真傻,見我受傷,反逼上來,而我就是在等他來。
「這一次我折斷了他的另一隻手,他卻不肯再皺眉給我看。誅心訣連續發作,他又吐了血,我想激一激他,便對他說『前輩,如今你的兩隻手都斷了,以後再也不必和李象令爭了,開心不開心』。他果然生氣,於是我又說『我知道,你這輩子總想爭口氣,可又總是不如意,你師父若是還活著,見到你這樣,怕是很失望』。
「你猜如何?他連吐幾口血,終於露出點難過。那張臉實在文秀,因為這點難過,居然變得有些動人。那一刻,我知道了他的軟肋,我料想他其實很在意這把劍,便伸手去奪,可他不情願給我,竟使了兵器訣,『突甲』破了我的黑霧,我真的受傷了。我說『可惜,可惜,因你總要爭一口氣,才害得全城百姓要陪你一塊死』,正是這句話激怒了他,又或是他本就沒打算活著離開,竟以自己的心血為引,連使六道兵器訣,霎時間紫光驚天,這是他最後一劍,不僅再次傷到了我,還使我的召凶陣破了半邊,若不是宋應之及時趕到,仙音城保不齊就被他給救了下來。
「只是可惜,這世間只有我見過那一劍,那麼快又那麼凌厲。他快死時,我接住了他,他流淚了……他居然流淚了,他明明連剜心挖骨都不皺眉的。我聽見他喊『師父』,又聽他說『對不起』。
「然後他就死了,這把劍掉在地上,不論別人怎麼使用,也不見那夜的風采。我想來有些後悔,因為我總叫他前輩,還沒叫過他的名字。李,永,元,你道『永元』是什麼意思?是永久歸元,是天下第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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