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驚劍(十)
郭師兄啞然,呆望了景禹片晌,喃喃道:「這……這個李永元確有幾分英勇,難怪大稷官記著他……」
景禹欣然:「他是世間少有的劍士,又有意思,我自然不能忘記他。不過,郭門子,你得幫我個忙。」
郭師兄忙說:「大稷官有事託付,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您只管吩咐便是。」
景禹指著簾內那具屍體:「你去換上衣服,扮成我的模樣。」
郭師兄雖然諂媚巴結,卻也沒傻。他目光逡巡,臉上的笑容有些尷尬:「這、這麼能行?大稷官氣宇軒昂,我一個臭送貨的……只怕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
景禹目光一轉,看著郭師兄,仍然笑吟吟的:「你不肯嗎?」
郭師兄與景禹相識已久,熟知這人的脾性,知道自己若是答個「不」字,會落得什麼下場,可他看那屍體橫死的模樣,也不敢草率應答,一時間騎虎難下:「我……我……」
景禹說:「你若是不肯,也沒關係,我絕不會怪你。」
他越是這麼說,郭師兄越是汗流浹背。一是怕他因此記恨自己,調職一事告吹;二是怕他當場翻臉,一個拔劍把自己殺了!剎那間思緒翻滾,決定還是先過了這關再說,便硬著頭皮答應:「承蒙大稷官看得起,我扮,扮給您瞧瞧。」
音落也不等景禹催促,手腳並用,爬到屍體旁,急匆匆換上衣服。景禹看他滿頭大汗,一直微笑:「換好了就站起來吧。」
郭師兄對他惟命是從,連忙起身。人還沒站穩,就聽景禹對「李永元」說:「刺他。」
郭師兄道:「啊!」
說時遲那時快,「李永元」的劍已經到了!郭師兄豈敢大意?忙念避讓咒,從劍前躲開。可那「李永元」極其聽話,追著郭師兄砍,郭師兄連退數步,周圍的帘子胡亂飄晃,蒙在他臉上,嚇得他慘叫:「大稷官、大稷官饒命!」
景禹笑倒:「滑稽,太滑稽!」
郭師兄被「李永元」連砍數下,衣裳手臂全破了。他這下是真怕了,又對「李永元」念咒——可門窗上有消靈咒,他那點靈能使出來,一點效果也沒有!
「別殺我,」郭師兄在簾間倉皇奔逃,「別殺我!」
景禹撫掌:「你好沒趣,光跑可不像我,快還手,不然等下被他一劍戳死了,我也沒辦法。」
郭師兄跑到門邊,門早被關上了!他猛拍門:「救命,救命!殺人了!」
外頭沒動靜,人早被撤走了。「李永元」的劍亂砍在郭師兄背上,血頓時濺出來!郭師兄發出幾聲嚎叫,撞在門板上:「饒了我吧,大稷官!我、我……」
景禹坐在床上,很高興:「你犯了什麼錯,要我饒你?」
郭師兄捂著肩膀,哭喊著:「我錯、錯在……」
景禹說:「你答不出來,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錯在哪裡,我告訴你好不好?你出灷娏山的時候,我明令要你們夾緊尾巴、小心做人,可你非要舉著我的名號在外招搖,害的司主發了怒,又將我訓了一通!」
郭師兄這才明白,頓時悔不當初,求道:「我錯了、我錯了!大稷官饒了我這一回,日後我必定夾緊尾巴,萬不敢再給大稷官惹麻煩!」
景禹說:「有罪當罰,我不是正在罰你嗎?別急,有你受的。」
還在山下的時候,郭師兄也曾對走鹽人說過相似的話,可他哪裡能料到,不過幾個時辰,這番話便如樣還給了他自己。他被「李永元」砍得渾身是血,最後無處可逃,跌在簾間,爬也爬不動了。
「李永元」垂眸看著郭師兄,像是在看一攤爛泥。因外頭的雨始終不停,室內暗得像黑夜,帘子一層一層,左右輕晃,把「李永元」的身形遮掩起來。可他持著劍的影子像極了真的,讓景禹看得入迷。
景禹說:「前輩,殺邪好玩嗎?」
他真是瘋了!明知道這不是真的,居然還把郭師兄當作凶邪,讓這個「李永元」殺著玩。
「李永元」沒作答,只是抬起手,要把劍歸鞘。他必是精心練過這個動作的,連袖子擺動的幅度都學得一模一樣——可李永元不是這樣的。
江濯擋住劍,一字一句:「夠了。」
雨聲猛烈,他斗笠下的眼睛像是剛剛下山的獸,在昏暗的室內又亮又冷,沒有一點笑意。「李永元」倒吸一口氣,正要後退,手腕卻一酸,劍登時脫了手!
景禹喝道:「誰?!」
黑霧頓時瀰漫出來,如同手臂一般,探進簾中,可是簾影搖曳,裡面沒人。景禹微探出半身,想要看清楚一些,豈料側面猛地驚起一道劍氣,直劈向他的腦袋。
是「拔鋒」!
景禹翻身一滾:「小孽畜,是你!」
江濯單持不驚劍,已逼到咫尺,立聲令道:「突甲!」
這是景禹印象最深刻的兵器訣,他眼眸微亮,脫口說:「他竟把這個也教給你了?你們究竟……」
可他猜錯了,江濯這一下是虛晃,少爺使的是婆娑業火劍第二式「不為」!剎那間,床柱俱斷,業火橫掃而出,把周遭燒了起來。
景禹退至帘子旁,揮開被燒掉的袖子。江濯再念一咒:「焚灰!」
業火頓時繞地生起,把景禹圍困其中。景禹避著火:「看來你在河裡想了不少,學聰明了!」
江濯自從下船就在想,想著怎麼殺人。那夜的對戰刻在他的腦海里,他從拔劍開始,就不打算給景禹再耍花招的機會。「焚灰」有焚鬼之效,用它畫地為界,景禹的鬼就叫不出來。
果然,景禹遲遲不喚「差臣」。江濯赴火行刺,只見火光、簾影重疊,他二人身形極快,在飛舞的帘子里如同鬼魅,「嘭、嘭、嘭」連撞數下!
景禹說:「找死!」
他朝側旁一握,抓出把短刃,和江濯再度相撞。江濯壓住他的刃口,將他逼退數步,口中道:「令行!」
他分明佔據上風,卻使了令行,身形幾乎立時不見了。景禹猛地回身,可四下全是帘子,影影綽綽間,又是一道「拔鋒」破空而出,直擊景禹的胸口——被黑霧擋住了!然而這一下力道極其兇猛,縱使有黑霧阻攔,也讓景禹面色一白,險些嗆血。
江濯劍鋒一甩:「你傷在胸口,是因為永元仙師的『突甲』對嗎?」
景禹道:「是又如何?憑你還殺不了我。」
江濯沒有接話,帘子驚飛,他又使業火劍逼退景禹。景禹叫不出差臣,便叫別的:「月鏡!」
這道訣很奇,頗似替身咒,只是景禹的身體沒變成木頭,而是和江濯頃刻間換了位置。他反持短刃,劃破江濯的側頸——
「嘭!」
江濯回劍格擋,刃鋒冰涼,雖然劃得很淺,卻還是讓他流了血。
景禹說:「你敢獨上憐峰,膽子倒是很大。怎麼,你想替李永元報仇?」
江濯道:「令行!」
短刃當即劃了個空!景禹嘖一聲,丟掉短刃,罵道:「好棘手的小孽畜!」
江濯利用消靈咒,讓每個令行閃移的距離都很短,導致他每次消失,都能隱在帘子背後,反使景禹應對倉促。但這裡畢竟是景禹的地盤,他略施一咒,門窗上的消靈咒便如同融化一般,全部掉落了。
不僅如此,消靈咒一除,四下門窗頓破。只聽轟隆一聲響,雨水像斷了繩的珠玉,被風捲入室內,「噼啪」地砸在他們二人的身上、臉上!
景禹沒了牽制,周身黑霧旋即變濃。他並兩指,令道:「消跡!」
黑霧倏地涌沖向江濯,大有把他消殺抹跡的意思。可是江濯一邊後退,一邊又喊了「泰風」。四面的帘子立時騰飛起來,鋪蓋在景禹身上,擋住景禹的視野。
「雕蟲小技,」景禹一把拽開帘子,「差——」
江濯說:「喧罪!」
尖銳的刺鳴扎在景禹耳中,打斷了他的施咒。凡是高手過招,最怕這一時半刻的停頓,電光石火間,不驚劍再使「拔鋒」,狠狠劃在景禹的左肩。
景禹猛退一步,終於正色起來,正慾念訣,卻再度被打斷!他沉下臉,身形頓化為霧,再出現時,已經到了屋外。誰知江濯早有預料,不僅緊隨其後,還道了句「破囂」。
天空轟隆隆一陣響,雷光旋即劈下!可惜仍慢了一步,景禹已化作黑霧,重現到了江濯身後。他劈出一掌,正打中江濯,然而這一掌拍得正合江濯的意,但聽一聲「頓陷」,兩個人的身形登時一矮,都陷了下去!
麻煩!
景禹要退,可他離江濯太近,見寒光一瞬,不驚劍已刺到眼前。他暗暗吃驚,心道半月不見,這婆娑門徒的劍竟比上次快了許多倍!但黑霧調轉及時,又將此劍攔了下來。
江濯的斗笠被風吹飛,露出琥珀瞳來。暴雨沖刷在臉上,他提腕轉回不驚劍,沒有回頭,使一個令行回到地面,因為景禹再次化霧到了另處。
景禹淋了雨,不知為何,生出些許不詳的預感:「小友,你今夜話很少,是還沒有想好遺言嗎?」
江濯的劍鋒淌雨,忽然露出一點笑。這笑不似平常,有些陰鬱:「不是,我是在想,等下究竟是該先割你的舌頭,還是該割你的頭。」
景禹悶聲笑起來,像是聽見了極好笑的事:「就憑你?你忘了,半月前,你是怎麼……」
江濯已經動了,不驚劍在雨間劃出業火,如同暗夜中的流光。他壓到景禹面前,以一式「無歸」削向景禹的喉嚨。這一劍很快,快到景禹都吃了一驚。
婆娑門徒極少用無歸,這是業火劍最後一式,通常帶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心,全然沒有防守。因為它要不顧生死,還要貫徹殺意!
殺!
江濯今夜已下暗誓,定要景禹血債血償!
劍鋒破開皮肉,景禹的頭當即落地。可他身形一散,又在咫尺重組。他擊出一掌,打中江濯,接著伸出手指,夾住不驚劍,冷聲說:「這把劍很可惜,你帶不走了!」
他已察覺出江濯的危險,須得先斷了江濯的劍才行!只聽一聲清脆的「咔」響,劍身銘文驟然失色,那北鷺冰鋼鍛造出的好劍,就這樣斷開了!
景禹道:「我早說了,光憑你,如何能殺我!」
可他忘了一件事,江濯還有把劍,一把他本不該碰的劍。
只見紫光一亮,瓢潑大雨中,是江濯微紅的雙目,他飛速念咒:「驚川!」
電龍虯曲在蒼穹,厲雷滾滾,在咒成的那一刻,轟然砸下來!這還沒有完,江濯雙指覆劍,在永元劍的劍身上拉出條血痕,以血召出兵器訣「突甲」,隨後,他用了最後一個劍招。
李永元引以為傲的鯤鵬劍。
從一開始,江濯就費盡周折,百般圍堵,迫使景禹連續化作黑霧,耗盡次數。接著,他又以不驚劍為誘餌,引出景禹蓄力一折,其實都是為了這一刻。
這一刻,景禹雙目張大,在紫光電芒間,彷彿又看見了那驚天一劍。然後,他喉間的血噴濺而出,弄髒了江濯的衣袖。
「撲通。」
身與頭同時落地。
江濯指間血流不止,他連中景禹兩掌,到這時,才猛地吐出血來。雨還在下,他踉蹌上前,看地上的不驚劍。
劍身兩截,銘文已破。
——天下有大勇者,而不驚劍,就此斷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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