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州事
江濯回憶完不驚劍,心裡有幾分悵然,不過他神情如常,並沒有顯露出來。在他身旁,坐著撐臉的洛胥,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兩個人的側臂挨在一起。
「這扇面有什麼秘密,」洛胥的聲音入耳,還帶著些許熱意,「看這麼久?」
江濯回神,因為挨得近,目光正落在洛胥的手上。青天白日的,能把這手看得很清楚,只見它修長有力,線條清晰,十分地好看,好看到和自己在某個洞穴里見過的一樣。但他不動聲色,只說:「我聽到『憐峰』兩個字,忍不住回想起一些往事。」
洛胥瞧著他的眼睛問:「什麼往事,要想這麼專註,這麼久?」
江濯唇角微勾,一掃惆悵,語氣很神秘:「自然是很深刻、很難忘的往事了。」
他們在這裡私語,那頭的安奴還在喟嘆:「原來你就是江濯,我早該想到,這樣的火魚紅袍……除了你,天下再沒有第二個!」
江濯說:「哦?原來我在近南二州這麼有名?」
他說完轉念一想:是了,我殺了景禹,他弟弟恨我入骨,在這裡做稷官的時候肯定沒少罵我。
如他所料,安奴果然說:「有名,很有名,因為你殺了景禹,他弟弟景綸就聽不得『婆娑門』和『江知隱』六個字,還曾下過一道命令,不許北鷺山的車馬進入二州。」
江濯道:「他們一會兒不許這個,一會兒不許那個,說過的話句句都當規矩用。我若是偏要進來呢?」
安奴說:「那他就會向各城發布逮捕令,調遣二州白衣,再掘地三尺,把你抓住。」
天南星好奇:「抓住又怎樣?」
安奴道:「若是普通百姓,該是消除原籍,貶為臟奴,送去獵場上吃苦。若是江兄的話……大約會拷打折磨以後,再直接送去獵場吧。」
洛胥眼皮微抬,終於捨得分出點心思給這個「景綸」:「他這麼想?」
安奴說:「那必然了,他最恨江兄。」
江濯問:「那個『獵場』是什麼?剛剛在墓穴中,也曾聽見媒公提起過。」
安奴流露出些許痛苦之色,他抱住腦袋:「獵場是供鬼師馭鬼練咒的地方……我記得很模糊,只知道裡面都是囚犯,我和我的族人就是死在那裡的。那裡很可怖,到處都是鬼……還有吃人的人!通神者便罷了,大伙兒有靈能護身,好歹能苟活一陣,可是尋常百姓進去,就如同羊入虎口,片刻間就會死無全屍……」
天南星見狀,嘆了氣:「他們如此行徑,這裡就沒有人管嗎?」
安奴說:「管是有人管的,可是世間又有幾個人能像江兄一樣全身而退?想當初,我們飼火族的大祭司,正是因為這些事,才得罪天命司,招來殺身之禍……說起來,這些事也與江兄有一些關係。」
這就怪了,江濯從前沒有來過這裡,飼火族的事情,怎麼會與他有關呢?見他三人俱是不解,安奴便趁著天色還早,把自己的事情徐徐道來。
「卻說二十年前,江兄在憐峰殺了景禹,引得天下駭然。那時,近南二州的各派魁首都在仙音城中,大伙兒驚聞此事,全亂了陣腳……你們必定好奇,為何江兄殺景禹,二州魁首要如此慌亂,唉!這還要從東、南兩座承天柱說起。
「從前,南皇山還沒有塌的時候,二州有乾坤派坐鎮,大伙兒雖然偶有齟齬,卻還不至於自相殘殺,可南皇山坍塌以後,乾坤派銷聲匿跡,大伙兒群龍無首,為了爭搶屬地,一下就亂了起來。
「當時莫說是不同門派,就算是同門同派的,也常有鬩牆之爭。什麼同門情誼,什麼天下道義,在權力屬地面前,早就蕩然無存了……況且,人若是壞起來,連豬狗都不如!他們為搶屬地,在這裡通神施咒,毀地燒廟,把各地神祇逼入山中,使土地無神庇佑,開始連年大災,這可害苦了尋常百姓!誰能想到,六州亂戰剛剛結束,這裡卻又是一片哀鴻遍野、餓殍載道的景象。
「百姓流離失所,紛紛逃向沼澤,我們飼火族雖然以避世為名,卻也不至於袖手旁觀,於是在大祭司的率領下,我們先在沼澤旁賑濟流民,又去往二州各地,為神祇祝禱獻火,在撫慰亡魂、消除惡怨的同時,還力勸各派停戰言和。」
江濯將摺扇合起,心想:這事雖然出於好意,但辦起來恐怕相當不易,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飼火族既有炎陽真火,又有沼澤土地,一旦入世,必然會引起各路人馬的垂涎。
安奴望著湖面,停頓半晌,不知想起什麼,語調越發地沉重:「現在想來,我們避世多年,不懂人心難測,貿然參與紛爭,反成了眾矢之的……為了這件事,我們在二州受盡委屈,可恨那些人,不但不肯放下屠刀,還想要搶奪真火。我們一行二十五個人,個個都是族中高手,受了委屈,本想跟他們打個天翻地覆!可偏偏大祭司是赤子之心,不願殺生,我們只好跟著他東躲西藏,在二州境內四處游躥,日子過得十分窘迫,就連祝禱一事,也只敢在夜裡進行。
「恰逢某個深冬,彌城出了大亂子,傳聞是幾個門派在施咒鬥法的時候失了分寸,害死好多百姓。我們大祭司一聽,哪裡還坐得住?連夜帶著我們趕往彌城。我還記得,我們到時,天正下著鵝毛大雪,外頭白茫茫一片,說不出的凄涼……大祭司走在最前面,肩頭髮間全是雪,他本是個極風雅愛笑的人,可那天入了城,他竟也呆在原地,原來裡面的街頭巷角全是人,全是凍僵了的死人!
「我們何時見過這樣的慘狀?都驚駭得說不出話來。兄弟中有人性格剛猛,一下子握住刀,恨道『做下這種事,非得讓他們血償』,可『他們』是誰呢?兇手早就逃之夭夭了。我們無法,只能先替大家收屍,好些屍體凍在一起,分也分不開……
「就在這時,有兄弟從塌了的民宅里,發現一個還在喘氣的人。我們把此人拖出來,看他面色烏青,凍得直哆嗦,便都脫了皮襖,給他裹上。可他傷得很重,眼看要活不成了,大祭司趕忙拿起祝火杖,帶著我們齊聲祝禱,引出真火為他療傷。約莫小半個時辰后,他終於停下哆嗦,恢復些許氣力。我兄弟解下酒囊給他驅寒,他也是條漢子,二話不說把酒全飲了,大伙兒見他舉止豪邁,都對他心生好感,便問他是什麼人。他一擦嘴,說自己叫陶聖望。
「我們避世多年,除了那幾個成名已久的門派,對其他門派都不甚了解,因此他一報姓名,我們竟誰都沒聽說過。但他諳達世情,也不氣惱,反向我們交代了一些前因。
「據他所說,當日之事是因為幾個門派商談失敗而導致,他們鬥法時,有人使了『臨霜』訣,把城裡的百姓全凍死了。他本是個小門派的弟子,來這裡聽候安排,卻不想被捲入其中,差點也喪了命。我們聽后,少不得把那幾個門派痛罵一遍,他罵完感嘆『說來說去,苦的還是普通百姓』,我們深以為然,他又說『若是天下的人都能通神,誰還會受這樣的苦』。我覺得他說得不錯,那些人能做到這種地步,無非是仗著自己會神通。可讓天下人都通神,也是氣話,別說通神那麼難,便是通了神,也不是誰都能施展大神通,修行一路何其艱難!
「我們又說了些閑話,他便起身來幫忙,大伙兒把屍體燒了,把酒也分了,還跟他結成了朋友。天亮時,祝禱結束,我們又該趕往別處,大伙兒在城門口道別,他說二州待不得了,準備去東邊遊歷。我們請他下回到沼澤做客,他應了,我們便就此分道揚鑣。誰知兩年後,我們在彌城又碰見了他,他儼然成了一方魁首,修為居然變的很了得!」
江濯聽到這裡,忽然用摺扇敲起腦袋:「姓陶,又在彌城,我怎麼好似聽過?等一等……彌城的『陶公』是他嗎?!」
安奴說:「這也你認得!」
江濯道:「不不不,這個也跟我有仇。」
洛胥問:「這個又是什麼仇?」
江濯抱臂:「這個不僅跟我有仇,跟你也有仇。你忘了?我們在彌城,一起打過他兒子,那個叫小陶公的。」
安奴卻很驚詫:「他有兒子?」
江濯說:「不錯,這兒子還是個混賬草包,在彌城飛揚跋扈、胡作非為,少爺賞了他酒喝,他還生氣。」
他所謂的「賞酒」,就是指把小陶公丟下二樓的那次。那次他確實給了小陶公酒喝,不過不是遞過去的,而是從窗口澆下去的。
好在無人追問,因為安奴大吃一驚,眼眶裡的火苗都要燒出來了:「可是、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江濯說:「哦?這為什麼不可能?」
安奴道:「因為陶聖望二十年前便死了,他死時尚未成家,連妻子都沒有,又何來的兒子!」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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