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倒客
這下大伙兒皆愣住了,怎麼聊來聊去,反而聊得更迷糊了,還是江濯說:「這事怪了,莫非這兩個『陶公』不是同一個?安兄弟,你接著講吧。」
安奴也覺得奇怪,便接著道:「好!話說回陶聖望,我們在彌城重逢,見他修為大漲,都十分驚奇,便趁著吃酒的時候,問他原因。他為人豪爽,也不掖著藏著,告訴了我們一段奇緣。
「據他所說,當初他離開二州,坐船去東照山,誰知路上遭了賊,盤纏被偷了個精光,連飯都吃不起。他那時本就因彌城一事鬱鬱寡歡,見盤纏沒了,一時間心灰意冷,只覺得人生無趣,連帶著遊歷的心也淡了,乾脆卸了刀,不做通神者,去做乞丐了。」
江濯說:「你這位陶兄不拘形跡,很得我胃口。後來呢?」
安奴道:「後來他穿著破衣爛衫,在祈願河附近乞討流浪,雖然受盡冷眼,但也逍遙自在。有一天,他見河邊聚了好些車馬,人山人海的,便向旁邊的人打聽發生了什麼事。這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一年一度的鎮凶日。」
所謂的鎮凶日,就是各家名門協力鎮壓祈願河怨氣的日子。以前每到這個日子,祈願河附近的城鎮便會人滿為患,久而久之,這一天還真變成了個節日,大伙兒會簪花沐浴,互灑豆子,一起「驅惡神」。
安奴繼續說:「他從前只聽過鎮凶日,還沒見過,一時起了好奇,便跟著人群前去圍觀。到了跟前,看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好些名門弟子把守在岸邊。又聽一陣驚呼,再看天邊,原來是李象令和一位清麗出塵、美若天仙的女子聯袂而來。」
天南星立刻點頭道:「是我師父!」
安奴說:「是,正是貴派的時意君。」
江濯笑倒:「說李象令便是李象令,說我師父卻是『清麗出塵、美若天仙』,這位陶兄好不公平。」
他猜陶聖望的原話多半是「李象令和時意君」,而「清麗出塵」、「美若天仙」這兩句,恐怕是安奴自己加的。
安奴讓他一笑,像被戳破了似的,話都說不利落:「嗯……反、反正陶兄是這麼說的。」
江濯見白骨局促,也不捉弄,略收笑意:「好,好,謝謝他誇我師父。」
旁邊的洛胥忽然沉過身,壓著江濯半肩:「我拿箱子。」
他很熱,江濯即使隔著布料,也能隱隱感受到他的體溫,但他神情平靜,彷彿沒察覺到自己壓住了江濯。平時單手隨意拖拽木箱的人,今日不知怎的,把手臂橫在江濯身前,半天沒動靜。
江濯問:「怎麼了?」
洛胥眼眸微垂,似有幾分勉強:「箱子進了水,變沉了。」
江濯說:「那我幫你?」
洛胥手掌稍挪,把箱繩分給他一些。江濯牽了繩子,用力一拽,這木箱居然一動不動!
好沉!
少爺臉色微變:「你,你就背著這個到處跑?!」
洛胥說:「裡面是我的全部家當,自然要背著。」
江濯心道:什麼家當這麼沉,都快比得上一座山了!
正想著,洛胥道:「你也拿不動?」
江濯說:「什麼也,我……」
洛胥突然使力,因他靠得近,肩臂肌肉每一分變化都能通過布料傳給江濯。那長指緊挨著江濯的腕骨,攥著箱繩,繞了兩圈,有幾個瞬間,他彷彿會順勢而上,把江濯也攥住似的。
木箱挪到身邊,洛胥說:「多謝,你我合力,箱子也變輕了。」
天南星等不及,先問安奴:「你說我師父和李象令聯袂而來,後面又發生了什麼?」
安奴被這一打岔,也忘了剛剛的局促,接著說:「哦!時意君和李象令攜手,加固了祈願河上的鎮凶咒。陶兄見狀,大受震動,因他在二州見慣了爾虞我詐、假仁假義,不想天底下還有宗門會為百姓做事,便對雷骨、婆娑門好感倍生,決意趁著鎮凶日,前去拜會兩位掌門。」
天南星道:「這怕是很難見到,有我們在家,我師父下山都很匆忙……你不知道,我大師姐那會兒成日嚷著要下山,四哥又整天在山裡逗猴子,沒一個省心的。」
安奴說:「這倒是,陶兄前去拜會的時候,時意君已經走了,他便去向雷骨門投遞名帖,可誰料,雷骨門的看門弟子見陶兄衣衫襤褸,以為他是上門打秋風的,對他說了些不大中聽的話。陶兄心道『我雖然是個小門派出身,卻也不能叫人這樣看不起』,就與那弟子爭論起來,爭到最後,居然動起了手!」
江濯道:「雷骨門召雷令雷,門下弟子的性子都如烈火轟雷,急得很。不過他們做事都有分寸,想必不會太為難這位陶兄。」
安奴連連點頭:「正是,他們剛一動手,就有人攔下,那弟子挨了罵,向陶兄道了歉。陶兄雖有氣,卻也不願意跟他們交惡,當下茶水也沒喝,直接走了。唉,事情到這裡,還不算太糟,可壞就壞在,幾日後,陶兄在城中閑逛,被幾個自稱是雷骨門的弟子攔下,給打了個半死!
「陶兄受了這等奇恥大辱,連骨頭也斷了幾根,被他們丟入臭水溝,比在彌城那晚還要可憐。當時正值開春,天還下著雨,他橫在臭水溝里,連泡了數日,只覺得萬念俱灰,不如死了算了。就在這時,忽聽路上有馬車經過,陶兄便喊『路過的兄弟,可有酒喝』,他本抱著隨意一試的態度,誰知那輛馬車真的停下了。
「一個白衣公子下了車,到臭水溝邊,把自己的酒壺給了陶兄。陶兄見他氣度不凡,像個名門弟子,忽然生出股怒意,沖他喊著『滾,我不喝你的酒』。那人也不生氣,還替陶兄撐傘。陶兄後來跟我們說,他不論是做通神者,還是做乞丐,總是在受人欺辱,偏那一天,遇著這個人,看他的目光像在看花草,很憐憫,並不輕賤。他心裡五味雜陳,竟在雨里哭了起來。
「這人等他哭完,把酒給他,只對他說『死比活著難』,又說『我家裡人死光了,可你看我,還活著』。陶兄聽了,忍不住又大哭一場。到這時,他才告訴我們,原來彌城初見那個晚上,他撒了慌,他並不是一個人,那天跟他一起的,還有他的家族親眷。因為門派鬥法,人全死了,他出去遊歷,其實是為了找機會報仇,可他實在弱小,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又何提報仇呢?想他一路風塵潦倒、鬱結於心,到這一刻,才敢痛哭一場。」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閱(熟練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