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老墓
江濯長這麼大,還沒被人橫抱過,著實愣了半晌,然而那股刺燙如同附骨之疽,即刻便鑽入皮肉骨髓,有種要將人燒化的危險!
「這位紙人兄弟,」江濯伸出兩指,夾住眼睛上的小紙人,「你好燙……燙啊。」
對方忽然鬆了手,江濯落地,刺燙感果真就沒有了。他把小紙人拿掉,朝對方所在的位置轉了半圈——那裡什麼也沒有。他略一思索,對著那片空地說:「多謝多謝,不過恕我直言,你是不是很兇很邪,所以不能以真身示人?」
對方似乎又消失了,倒是小紙人在江濯指間抱起臉,又在「看」他。江濯把小紙人拎起來:「你就是他,他就是你,對不對?」
小紙人裝傻片晌,奈何江濯一直盯著它,只好慢吞吞地點了下腦袋,承認剛才抱人的是自己。
江濯說:「你們這一派倒是很特別。」
其實若論凶邪,世間無人比得過惡神太清。據說太清未被封印以前,朔月離火焚燒著大地,凡是太清所經之處,萬物皆會化為灰燼,就連神祇也不能倖免,於是太清又被人稱作「劫燼神」,是不可觸碰、不可直視、不可供奉之神。因此後來追隨太清餘風的凶邪之輩,多少都有點怪癖,或是不喜露面,或是不修肉身,總之千奇百怪。
這人喜歡附在紙人身上,倒也不算稀罕。江濯想到這裡,便說:「你我今夜在此相遇,也算是一對難兄難弟。」
「難兄」似乎不情願講話,江濯也沒有為難他,只將小紙人擱在肩頭,好讓他別總盯著自己,也看一看前路。
經過剛才的變故,兩個巨像早已石化,一個張著嘴,一個低著眉,都是一副很驚恐的表情。江濯走到潭邊,裡面的黑蛇也不見了,潭口內側跪著一圈白骨,都是束手垂首的姿態,像是喂蛇用的。最中間有個神龕,供奉著一尊盤踞狀的兩頭黑蛇石像。
這就是壺鬼一族信奉的「大阿像」,雕刻得栩栩欲活,鱗片紋路精細異常,蛇目鑲著金、藍、紅、綠四色寶石,跟江濯對視時,似有流動之態。
江濯跳入潭中,繞到大阿像背後,果然看見一個裹著黑布,懷抱蛇頭金杖的白骨,料想剛才就是這個傢伙在作祟。他想了想,問小紙人:「你有沒有辦法,能請他起來說話?」
小紙人捧臉不語,江濯正待再勸,就聽「咔咔咔」一串響動,那個黑布白骨已經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
江濯心道:有鬼有鬼,竟有人不必念出咒訣,便可以施展威能。
這黑布白骨向江濯行禮,沉聲問:「小友,何故喚我?」
江濯道:「在下迷路了,敢問前輩,這裡是什麼地方?」
黑布白骨回答:「此處乃是我的葬身之所。」
江濯想起巨像的話,這裡竟真是壺鬼長老的墓穴。他說:「可我看這處並非大阿地脈,前輩,你怎麼葬在這裡?」
黑布白骨道:「天命司不僅滅我全族,還要掘我族墓,我等苟全性命,逃到此地,便是為了躲避天命司的追蹤。」
江濯只知道壺鬼滅族一事,不知道天命司居然還掘了人家的族墓。他接著問:「你們究竟與天命司有什麼仇、什麼怨?」
黑布白骨說:「這便要從我壺鬼一族的神啟說起。大阿有靈,曾賜福於我壺鬼一族,使我族內每隔一百五十年,就會誕生一位先知聖女。多年前,聖女算到元保元年,天命司的懸復大帝會跋涉千里,來到我族駐地請求一個有關生死的預言,而這個預言不論好壞,都將為我族引來滅頂之災。於是從那時起,聖女便帶領族人四處流浪,避世躲藏。
「可惜天命難違,元保元年,懸復大帝如期而至,請聖女為他預言生死……預言之後,懸復大帝果真如聖女所料,將我族人斬殺殆盡。那一夜,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我斷了雙腿,從鬼怪啃食的屍山中爬出來……」
他整個白骨都顫抖起來,雙手緊緊攥著金蛇杖:「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
這聲音在潭中久久回蕩,刺痛人心。黑布白骨遽然抬頭,露出空蕩蕩、黑黢黢的眼眶,看著江濯:「我想報仇雪恨,便前往『神埋之地』,從那裡得到了沾有惡神氣息的泥土,又在此挖洞鑿穴,用自己在內的十二個壺鬼遺民獻祭,企圖召引太清降臨。」
「神埋之地」是封印太清的地方,那裡有天命司諸多高手把守,聽說懸復大帝也常在那裡巡視。他一個斷了腿的失意人,想必也是豁出性命、費盡周折,才能拿到沾有太清氣息的泥土。
不過江濯聽聞,太清從不垂青萬靈,更不回應諸願,所有奉給祂的香火,都只會引來災禍,因此有關祂的禁律中,才會有一句「不可供奉」。
果不其然,那黑布白骨說:「太清沒有應答,我料想是因為貢品不夠……」
「且慢,」江濯聽出點眉目,「上邊那個書生,該不會就是被你忽悠的吧?」
黑布白骨喃喃自語,沒有作答。他渾身骨頭哆嗦,像鬆了線的木偶,「哐當」倒回神龕背後,重新變作一癱骨堆。
江濯這下清楚了,就是這壺鬼長老作祟,用太清泥土騙誘書生,讓書生借溟公之名,在嶺間肆行無忌,胡亂吃人。
「你倒是一死了之,」江濯嘆氣,「害得嶺間多少百姓骨肉離散,家破人亡。」
他繞回大阿像正面,見神龕底下有個半掩著的骨匣,打開后,正是一把幹了的土,書生竟沒把它吃完。江濯捻起一點,在指腹間輕輕搓了搓,沒什麼特別之處。他自言自語:「這土有什麼厲害之處,難道真要吃下去才知道?」
小紙人歪頭,打量江濯,似是被這句話給震驚到了。
江濯哈哈道:「放心,我不吃,帶回去給師父瞧瞧。」
說罷,將骨匣蓋好,帶出了深潭。他往回走,路過兩個巨像,挨個叫了一遍,卻怎樣也叫不醒。江濯扇起摺扇,口中念念有詞:「業火業火業火,給我燒了它們。」
只聽兩聲「哇哇哇」、「呀呀呀」,它們都動起來,再不裝了。
左邊的說:「好歹毒!」
右邊的叫:「太陰險!」
江濯收起扇子,背手道:「不嚇一嚇你們,怎麼知道真假?這不就露餡了。」
兩個巨像稀里糊塗,不知道裡邊的長老早就死了,只想著趕緊把這胡作非為的少爺送走。
一個說:「今日休戰!」
另一個道:「趕緊走吧!」
江濯故作沉吟:「不是我不想走,而是這裡漆黑一片,曲折難行……」
一個納罕:「婆娑門徒!」
一個驚疑:「竟不認路!」
它們對視一眼,齊聲說:「好笑、好笑!哈哈、哈哈!」
江濯索性席地而坐,笑吟吟:「你們笑得再大聲、再暢快一點,我就坐在這裡,陪你們說話,給你們解悶,看你們逗樂。」
兩個巨像嘴巴大張,笑聲卻沒了,看江濯似是真的不走了,便又愁眉苦臉起來。
一個說:「往前百步!」
一個道:「自有機關!」
再一起勸他:「走吧!走吧!」
江濯慢悠悠地起身:「我要是走了,誰陪你們講話?」
一個說:「此地清幽!」
一個道:「禁止喧嘩!」
又一起勸他:「快走!快走!」
江濯這才邁步,在兩個巨像的期盼中跨入黑暗。俄頃,又見他從另一邊轉了出來。他看見巨像,巨像也看見他,雙方都呆在原地。
一個喊:「見了鬼了!」
一個叫:「怎又來了!」
江濯納悶望天:「我也不想的。」
還真是見了鬼了!他明明是朝前走的,數了一百步,不多不少,正回到原地。難不成他連一百步也會兜圈子?
一個說:「聞所未聞!」
一個道:「見所未見!」
它們又「哈哈、哈哈」的仰天大笑。
江濯目光一轉,看向肩頭。那小紙人老實坐著,仍撐著臉,見江濯看向自己,也不迴避,一個勁兒地「盯」著他瞧。
江濯說:「兄弟,是你在引路嗎?」
小紙人不答,倒是轉過腦袋,望起天,做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