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忠將無妄之災

三忠將無妄之災

李玄霸從睡夢中驚醒。

他夢見自己飄蕩在墳頭前,珠娘和二嫂在為他燒紙,二哥帶著小五在一邊哭一邊大口偷吃他的祭品,氣得他胸口悶疼。

李玄霸捂著胸口深呼吸了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守夜的僕從被李玄霸的呼吸聲吵醒,嚇得立刻去找宇文珠。

宇文珠從隔壁廂房抱著藥箱跑出來,給李玄霸扎了幾針。

僕從端來了溫著的葯。李玄霸每天睜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扎針喝葯,嘴裡全是怪味,已經記不得正常食物該是什麼味道了。

在宇文珠擔憂的話說出口前,李玄霸率先道:「珠娘,今天太陽挺好,扶我出門走走。」

就算是養病,也不能一直卧在床上,這樣會讓身體越來越差。

李玄霸能起床后,每日都會在小屋內被人扶著轉幾圈,恢復體能。

翟讓得知李玄霸真實身份后,將自己住的院落讓給李玄霸,並派親兵把守周圍,不準其他人打擾。

宇文珠和孫思邈的醫藥房也搬到了這個院落。

所以李玄霸現在可以在天氣好的時候出門走走了。

雖然已經進入冬日,但只要裹嚴實點,在有太陽的時候出門曬太陽,比窩在屋裡更舒服些。

孫思邈和宇文珠都是有能力的醫師,知道李玄霸現在多動一動,身體痊癒得更快,沒有阻攔李玄霸每日的例行散步。

只有李智雲每日扶著李玄霸哼哼唧唧,一臉不滿。

李智雲最近抱怨李玄霸不愛惜身體的嘮叨越來越多,李玄霸都恍惚間從李智雲臉上看到自家二哥的影子了,「嚇」得他趕緊把李智雲丟出去。

既然已經坦白身份,李智雲也可以恢復男身,化名魏五,被羅士信保護著上戰場磨礪武藝。

現在瓦崗寨的戰鬥烈度不強,李智雲正好練手。

等他們回到張掖,二哥就可以把李智雲帶在身邊,李玄霸耳根便清靜了。

李玄霸對宇文珠嘮叨起李智雲的「磨礪」:「小五擅長騎射,士信勇猛過人,兩人配合默契,士信說,小五現在就是小一號的二哥。」

宇文珠微笑道:「叔郎已經如此厲害了嗎?」

李玄霸笑著點頭:「雖然我還是認為他太過年少,但他太吵了,還是把他攆上戰場吧。」

宇文珠搖搖頭:「三郎,你這樣可不好。叔郎是在擔心你,你怎麼能嫌煩?」

李玄霸道:「我知道小五關心我,但他也真的煩。」

羅士信私下找到他,悄悄告訴他小五常常因為做噩夢獨自躲著哭泣。

小五不是自己和二哥,還沒有強韌到能淡然對待生死大事的程度。自己差點病死的事,一定給小五留下來很深的心理陰影。

但就算這樣,小五也不能提前進入叛逆期啊。

聽了李玄霸的抱怨,宇文珠笑著嘆氣道:「我看叔郎不是進入叛逆期,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維護你。」

李玄霸嘴角微微抽搐:「士信也這麼和我說,讓我別誤會小五。小五對他說,我性格太軟,脾氣太好,為人太和善,半點不像個勛貴子弟,容易被人輕視。所以他就要做那尋常人認知的囂張勳貴子弟,幫我說出不好說的話。反正他年少,就算說錯了話,別人也會因他年齡不計較,他下次更改就是。」

宇文珠笑道:「小五很聰慧啊,叔郎該高興。」

李玄霸扶額:「他對陌生人倨傲倒是的確可以如此解釋,他對我說話帶刺是怎麼回事?」

宇文珠道:「他大概是擔心你的身體。」

李玄霸嘆氣。這話題怎麼又繞回來了?擔心我的身體也可以用乖巧一點的方式來關心。他還是認為,小五一定是進入叛逆期了。

宇文珠看著李玄霸為李智雲唉聲嘆氣的模樣,再次忍俊不禁。

她倒是覺得小五這樣很好。

李玄霸散了不到半炷香的步,就氣喘吁吁地回屋,背後都濕透了。

宇文珠帶著人幫李玄霸擦身體換衣服,順帶在身體上扎幾十針。

李玄霸原本還會臉紅,當銀針扎多之後,他就沒有任何情緒了。

現在他很淡定地脫衣擦汗躺下,讓宇文珠拿著針一根一根往他身上扎。

孫醫師要研究藥方,所以重複的治療行為都由宇文珠來代勞。宇文珠在李玄霸身上扎針已經扎得很熟練了。

李智雲洗掉了一身血氣,拎著戰利品來探望三兄的時候,李玄霸剛扎完針。

「三兄,瓦崗寨要拔營去搶皇帝了,我也想跟著去。」李智雲把搶來的蜜糖罐子遞給宇文珠。

他這次和羅士信配合立了大功勞,本可以分得很多貴重金銀綢緞。他什麼都沒要,只用戰功換了徐世勣看中的那罐蜜糖。

徐世勣把蜜糖給李智雲的時候,滿臉不捨得。

李玄霸沒好氣道:「你跟著他們搶個豪族的商隊沒人認得你,你若與大隋軍隊作戰,很容易暴露身份。」

李智雲道:「我可以扮作女子出征。」

李玄霸道:「隋軍有弩箭強弓,你現在只有一身布甲,太過危險,不許去。」

李智雲大大咧咧坐在李玄霸身邊,道:「三兄好煩啊,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李玄霸道:「就算二哥不戴甲去沖陣,我照舊罵他。」

李智雲撇嘴:「好吧。」

他蹬掉靴子,把李玄霸往裡擠:「讓一讓,好睏。急行軍沒睡好。」

他鑽進了李玄霸的被子里,把臉埋在李玄霸的軟枕頭上,很快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李智雲平常睡覺不打鼾,現在是累壞了。

李玄霸為李智雲掖了掖被角,宇文珠抿著笑悄悄離開。

李玄霸拿起一本翟讓送來的民間雜記翻看。途中羅士信也來探望李玄霸,見李智雲睡得這麼死,還在李玄霸的縱容下捏住了李智雲的鼻子。

就這樣李智雲都沒醒,張著嘴呼吸睡得仍舊很香。

羅士信笑話道:「他在戰場上一直睡不著,但箭仍舊很穩。現在回到三郎君身邊,終於能睡了。」

李玄霸道:「辛苦士信了。」

羅士通道:「不辛苦。三郎君,等天氣轉暖,我們就要回張掖了吧?」

李玄霸道:「不,我在中原還有點事要做,做完了再回去。不過明年開春,倒是可以給三兄送信,讓三兄配合我們。你去一趟?」

羅士信使勁搖頭:「我不去,我要保護三郎君和集弘。」

李玄霸嘆氣道:「若你不走,很可能與張將軍在戰場上相遇。」

羅士信沉默了一會兒,抱拳道:「各自為主,我不會怯戰。」

李玄霸無奈極了。怎麼這麼倔強?

罷了,還是自己琢磨琢磨,怎麼讓羅士信繞開張須陀。

張須陀現任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是瓦崗寨和王薄最主要的對手。

在原本歷史中,他多次擊敗瓦崗寨和王薄,還將齊郡義軍徹底打散,王薄等人四處逃散。

這個時空中,或許是自己給的綱領,或許是魏徵這個謀主真的有本事,王薄已經打下了泰山附近多個小城池屯田,收攏了孫宣雅、石秪闍、郝孝德等齊郡義軍,多次擊退了張須陀的進攻。

雖然齊郡不像洛陽周圍那樣擁有超級糧倉,因水軍從齊郡出發,齊郡各縣有分轉的小糧倉。

王薄勢大后,先攻破豪強塢堡搶糧搶武器,然後迅速攻佔了泰山附近的小糧倉,成為他統合齊郡義軍的資本,給他軍屯提供了條件。

又有楊玄感從淮河以南時不時地北上騷擾張須陀,牽制了張須陀的兵力,張須陀麾下還少了秦瓊、羅士信和裴行儼三員猛將,戰果遠不如原本時空豐碩,與河南道的叛軍形成了僵持。

現在王薄做得如此出色,李玄霸卻知道,他離皇位越來越遠了。

河北有竇建德,山東有王薄,河南有翟讓。這就是如今中原最強大的三支起義軍。

除此之外,從長江到淮河,從山西到關中,從遼東到後世的蒙古草原,再到李世民坐鎮的河右隴右,皆有義軍舉起反旗。

百姓能反的幾乎都反了,豪強還在穩坐釣魚台,等大隋皇帝繼續作死。

「魏徵應該快到齊郡了。」李玄霸道,「士信,你這次也跟著瓦崗寨眾人一同去找隋軍練練手。」

羅士信拱手:「是。」

李玄霸捏了捏眉間,突然笑了起來。

羅士信疑惑:「三郎君為何發笑?」

李玄霸笑道:「自楊廣一征高麗……不,自楊廣第一次御駕親征吐谷渾起,不顧風雪強闖大斗拔谷,被高麗王幾次戲耍,害死逼死兩位太子……」

李玄霸笑聲停下了一會兒,又再次笑道:「對天下百姓來說是災禍,在士族諸公看來,都是笑話。笑得多了,對皇帝和大隋的敬畏就少了。這次再幫皇帝添兩個更好笑的笑話,不知道能不能把大隋的國運早點笑沒。」

後世的段子是笑一笑功德少,大隋這是笑一笑國運少啊。

羅士信認真道:「我現在就對皇帝沒有任何敬畏了。諸公地位崇高,總不能比我還謙卑。」

李玄霸笑道:「那你就說錯了,不要妄自菲薄,大部分公卿都比你謙卑。」

……

大業十年十月,楊廣正往東都洛陽前進,大隋軍隊的尾巴上突然冒出了手腕系著藍色布條的民賊,搶奪了大隋近百匹好馬。

將領不敢上報,將此事隱瞞。

當楊廣接近東都洛陽,大隋軍隊尾巴上遭遇的襲擊越來越多。

在有盔甲、弩車、兵器等輜重被奪后,將領終於隱瞞不住,將此事告知了主帥宇文述。

宇文述思考許久后,對楊廣說:「有賊帥襲擊,隋軍丟失了十幾匹馬和盔甲。雖損失不多,但賊帥膽敢襲擊隋軍,請陛下下令重懲。」

楊廣聽聞隋軍丟掉了十幾匹馬和盔甲,沒有當回事,隨意擺擺手道:「讓張須陀去涿郡。」

宇文述道:「賊帥狡猾,多日荒山野林后難以追捕。張須陀又已經年老,恐怕精力不濟。」

楊廣皺眉:「朕又不是只派了張須陀平賊。賊亂一直未平,定是討賊將領不夠儘力,才讓張須陀疲於奔命。」

宇文述:「……」我只是想多要點兵力討賊,陛下怎麼罵起平賊將領了?

宇文述十分了解楊廣,猜到楊廣突然思維發散,一定是另有緣由。

宇文述想了想,道:「陛下可是認為大將吐萬緒、魚俱羅故意拖慢行軍速度?」

楊廣心裡十分熨帖,果然還是許國公最合他心意。

楊廣嘆氣道:「魚俱羅坐罪除官,朕本來準備給他一個立功起複的機會,沒想到他居然辜負朕!」

就算是做事厚顏無恥如宇文述,都對楊廣的話無語了一陣子。

魚俱羅的罪根本算不得什麼。他只是進京述職的時候帶來許多財物贈送給皇帝和京中權貴。

每個地方官入京都會這麼做。如果不這麼做,才會被皇帝厭惡,被權貴彈劾。

魚俱羅為何順著官場規則還被降罪?不是他得罪了誰,而是他有一雙重瞳。

世人皆信讖緯,傳聞重瞳乃是聖人之相,所以楊廣就厭惡魚俱羅了。

宇文述經常構陷他人,也覺得楊廣這厭惡沒有道理。

歷史中傳聞有重瞳者除了虞舜之外皆不是帝王,除了造字的倉頡,其他人或許是一方霸主,但下場都不怎麼樣。

民間重瞳者不少,魚俱羅並非世家勛貴,一身榮華富貴都系在皇帝身上,哪有本事謀反自立。唉,他真是遭了無妄之災。

更可惜的是吐萬緒將軍。魚俱羅這個副將是皇帝派給他的,他與魚俱羅本沒有交情。

現在皇帝想起魚俱羅,順帶把無辜的吐萬緒將軍也連累了。這更是無妄之災。

宇文述心裡嘆息,嘴上當然不會反駁楊廣。

他恭敬道:「陛下英明。吐萬緒和魚俱羅貽誤戰機,當重新派人領軍討賊。」

宇文述為數不多的良心讓他轉移了話題。如同皇帝同意,吐萬緒和魚俱羅就只是丟官而已。

楊廣下令道:「執吐萬緒和魚俱羅戴枷回東都問罪!軍隊交由江都郡丞王世充!」

宇文述在心裡又嘆了口氣。戴枷?那沒救了,自己儘力了。

他道:「是。」

楊廣說完后,大概意識到自己只處罰吐萬緒和魚俱羅有點太明顯,想起似乎有人彈劾過彭城留守董純怯戰,便又道:「也執彭城留守董純戴枷回東都問罪!」

宇文述:「……陛下,彭城留守不是屢戰屢勝嗎?」

楊廣厭惡道:「董純一邊自陳從未戰敗,剿滅民賊無數,卻又一邊上書民賊日益增多。他居然屢戰屢勝,民賊何來增多?有人狀告他怯戰冒功,朕看定是如此!」

宇文述:「……陛下英明。」

他本以為魚俱羅是無妄之災,吐萬緒更甚。現在看來,魚俱羅和吐萬緒加起來都比不過董純。

董純這是得罪了誰?裴蘊他們幾人?還是單純上書撞到陛下怒點上了?

宇文述回家后,對兒子們道:「陛下喜怒無常,臣子多做多錯。如果見陛下又遭遇挫折,而主事者正好是你等,你們一定要提前做打算。」

宇文述本意是該溜就溜。

駙馬宇文士及表示自己聽懂了。大兒子宇文化及和二兒子宇文智及表示自己比父親還懂,絕對不會出錯。

宇文述滿意地捋了捋鬍鬚。

自己三個兒子本事不一定強,但學會了自己七八成察言觀色的本事,將來守業還是沒問題的。

就算是大隋亡了,他宇文述三子有這察言觀色的本事,另投他人過得也不會差。

當義軍不斷騷擾和搶劫隋軍尾巴時,楊廣下達了最新討賊指令。

吐萬緒、魚俱羅和董純都戴枷入京,雖然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們有罪,魚俱羅和董純被判處斬,吐萬緒削職為民,配守建安。

楊廣也知道吐萬緒是順帶的,所以高抬了一手,不久就召見吐萬緒,免了吐萬緒的流放。

不過吐萬緒不識好歹,自己在面聖之前就鬱鬱而終,讓楊廣好一陣嘆息。

此次義軍為了不被定點追蹤,沒有打出各自的旗號,都只在胳膊上繫上藍色布條,打出藍色旗幟以示友軍。

按照五行學說,大隋是火德,他們系藍色布條,打出藍色旗幟,以示「水滅火」之意。

這支義軍以中原最強大的三支義軍,翟讓、王薄和竇建德為主,籠絡了沿路大小義軍首領分段伏擊,翟讓、王薄和竇建德的軍隊則全程襲擾。

當楊廣下令時,他們以為硬仗終於要來了,誰知道,楊廣最先下的旨居然不是增兵剿匪,而是降罪吐萬緒、魚俱羅和董純。

吐萬緒和魚俱羅在江南剿匪,不僅離中原很遠,而且戰無不勝,接連擊敗劉元進、朱燮、管崇等人。

彭城留守董純也在江淮,離中原也有點距離,而且也是戰無不勝,彭孝才等賊帥相繼被殺。

狗皇帝又吃錯了什麼葯,殺他們做什麼?

三位義軍首領聚會,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竇建德開玩笑道:「我都快以為狗皇帝是我們內應了。」

王薄道:「有賢人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都是從內部自己先爛掉。薄觀狗皇帝,果然如此。」

翟讓瞥了王薄一眼,很想問王薄,你口中的那個賢人,是不是指李三郎君。這句話,他絕對聽李三郎君提過。

竇建德不知道王薄和翟讓的背後有同一個影子謀主,笑道:「不愧是賢人,他的話果然有道理。既然狗皇帝給我們做了內應,諸位可敢舉旗了?」

王薄道:「我本就會舉旗。」

翟讓開玩笑道:「竇公是瞧不起我?」

竇建德連連作揖:「不敢不敢,只是玩笑爾。」

會議結束,義軍雖然仍舊綁著藍布條,但將旗幟換成了白幡,白幡上書「隋太子楊暕」名號。

同時,他們將楊暕兵諫之事編成歌謠散播,揚言要為太子楊暕申冤。

楊廣得知此事,眼前一黑,竟然暈倒!

待他轉醒后,震怒無比,終於下旨增兵討伐民賊。

於是各地都有官吏領了捕盜大使的官職,李淵雖然沒有重得河東慰撫使之職,也多了山西捕盜大使的官職。河東慰撫使和捕盜大使由楊廣親衛堯君素擔任。

堯君素原本只是鷹擊郎將,本來沒資格成為河東慰撫使。但楊廣被打著廢太子楊暕旗號的義軍深惡痛絕,又擔心朝中有人真的被蠱惑,所以超規格提拔了自己的親衛。

堯君素十分感激楊廣的賞識,恨不得為楊廣赴死。

有反心的李淵就難過了,不得不把自己謀反的計劃斟酌了又斟酌。

竇慧明回到太原后,李淵雖然責怪竇慧明太過冒險,恐怕會害了一家人,但也寬慰竇慧明結果是好的,以後她可以安心了。

至於李建成,那是被李元吉連累的。他只是做了正常人都會做的事,跑回太原郡通知父母被李元吉誣告的事,才免於此災。竇慧明不會怪他,還好安慰他。

萬氏垂淚道:「夫人,有你在,我不敢憎恨李建成。但如果祈健還活著,李建成真的會放過我的祈健嗎?就算是無意,他差點背負人命,會毫無忌憚地相信祈健不會恨他?」

竇慧明拍著萬氏的手背,道:「我也擔心。這府中,還是只能二郎當世子。大郎若謙讓,我所有兒子都能活下去,你的祈健也能平安無事。」

萬氏抬頭:「若大郎君不謙讓?」

竇慧明神色疲憊:「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我絕不能再負了二郎三郎。」

萬氏心頭一動,然後撲到竇慧明懷裡失聲痛哭。

竇慧明輕輕拍著萬氏的背,也不住哽咽。

她現在最痛苦的不是做選擇,而是發現自己做出選擇的時候,心中居然沒有一絲猶豫。

即使她已經察覺自己有私心,並不是自己一直表現得那樣慈愛善良,但當她毫不猶豫地做出放棄李建成的選擇時,還是讓她煎熬不已。

李建成是她第一個孩子。雖然沒有在她身邊長大,但對她意義仍舊是與眾不同的。

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試圖與李建成親近,一次又一次地全心全意為李建成謀划,她甚至為此傷了對她最親近的二郎三郎的心。

竇慧明以為自己努力緩和三個孩子之間的關係,努力讓兄弟和睦,就是對孩子們都好。

現實狠狠給了她一耳光。

但竇慧明現在也不是完全不愛李建成了。

第一個孩子,她如何割捨?

「但大郎,母親能救下你的唯一方式,就是讓你讓賢啊。」

竇慧明很痛苦,但心如明鏡。

只是那明鏡中總有一道病弱的人影晃啊晃,不肯回頭看她。

三郎不肯回頭看她。

三郎入了夢也背對著她,她怎麼追趕也追不上,怎麼呼喊三郎也不回頭。

三郎,是娘錯了,求你回頭看娘一眼……

……

「啪。」

李玄霸落子。

李智雲把手中棋子一丟,往椅背上一躺:「輸了輸了,又輸了。我連二兄都能贏,為何總贏不了三兄!」

李玄霸現在身體不適,瓦崗寨的條件也不算太好,坐榻上少有靠背,戶外更是全部都是低矮坐墩。

現在李玄霸不與士人見面,不需要講究什麼規矩禮儀,便尋來工匠,畫了幾幅椅子圖讓工匠琢磨。

以前他沒有做出椅子,是因為跪坐在坐榻上是士人的禮儀,不可輕易更改。而且坐榻上有靠背有抱枕,坐著很舒服,沒必要非要冒著士人看異類的眼神做出椅子。

椅子工藝不複雜,工匠看了一眼就做了出來。瓦崗寨中懶得脫鞋的眾將領全部都坐上了椅子,李智雲也愛上了椅子。

李玄霸慢悠悠地收拾棋子:「因為你現在心不定。」

李智雲沒好氣道:「難道我每次和三兄下棋都是心不定?」

李玄霸無奈道:「難道不是嗎?你每次和我下棋都不認真,總想胡鬧。」

李智雲善弈。

對弈也需要天賦,李玄霸雖然棋藝不算差,但也只能算熟練工,沒有鑽研。但李智雲不一樣,他對待下棋就像是對待弓箭和書法一樣,鑽研非常勤奮。

不過李智雲在李玄霸面前下棋,就像是頑童胡鬧一樣,幾乎不見章法。

按李智雲的話來說,就是實驗新棋路。

不過現在李智雲不是實驗新棋路,而是真的心不定。

被李玄霸揭穿,李智雲也不裝了。

他抱怨道:「士信化名羅成,在戰場上出盡了風頭。我也想出風頭。」

李玄霸嘴角勾起別人看不懂的笑意。

「羅成」這個假名當然是自己取的。這下隋末真的有一個勇猛的小將叫「羅成」了。

李玄霸收好棋子。李智雲從梯子上跳起來,把李玄霸扶起來。

李玄霸一邊往門外走,一邊絮絮叨叨:「你在這時候出什麼風頭?頂著一個完全猜不出你是誰的假名有什麼意思?等回家再出風頭。」

李智雲嘆氣:「好。那麼三兄,我們什麼時候回家?明年開春?」

李玄霸道:「開春先去齊郡,我已經說了很多次了。我現在這身體,也去不了張掖。」

李智雲沒好氣道:「但我們可以回洛陽。只要回了洛陽,二兄就會得到消息,派人來接我們!」

李玄霸淡淡道:「放火的人也能得到我們的消息。你認為是河東離洛陽近,還是張掖離洛陽近?」

李智雲癟嘴:「好吧,不回洛陽。但是三兄,我們是不是該給二兄送信了?」

李玄霸道:「等我們去了齊郡再說。」

李智雲沉默了一會兒,狐疑地問道:「三兄,你不給二兄送信,除了擔心自己又發病,讓二兄空歡喜一場之外,是不是還擔心二兄親自來把你綁走,讓你不能在中原胡鬧?」

李玄霸抬起手狠狠敲了李智雲腦袋一下:「什麼叫胡鬧?!你三兄我快把整個大隋都點燃了,你說這是胡鬧?!」

李智雲深呼吸:「你承認了!」

李玄霸:「我承認什麼?」

李智雲高聲嚷嚷:「你就是擔心二兄來把你綁走!」

李玄霸:「……」

因為受傷沒能參加這次搶劫隋軍行動而留守瓦崗寨的徐世勣,抱著家裡剛剛偷偷搜尋來的名貴滋補藥材,前來拜訪李玄霸和李智雲。

翟讓在經過李玄霸同意后,將李玄霸的身份告訴了徐世勣,但只告訴單雄信屋內住著的是士人,不是士女。

他擔心單雄信因為好奇來打擾李玄霸,李玄霸笑著獻策:「只要告訴單雄信,我是個十分嚴肅的儒生,如果進屋記得帶經書來向我討教,否則我就會很生氣地罵人。他就不敢來了。」

翟讓將信將疑地將李玄霸的話告訴單雄信,單雄信居然真的繞著這個小院走。

單雄信這態度,讓翟讓頭疼不已。

有人肯教授經學,單雄信應該驚喜若狂地討教,怎麼還躲著了?

翟讓是小吏出身,在自己鄉中也算有小有資產,否則得不到小吏的位置。

徐世勣是家資頗豐的豪族,單雄信也是振臂一呼從鄉中拉出千人隊伍的小豪強。雖說請不到多優秀的士人當老師,但他們都有錢讀書識字。

可單雄信卻提起讀書就頭疼,讓翟讓更頭疼。

只有一腔勇武,怎麼能出人頭地?自己這個同鄉真是令人無奈。

徐世勣與李世民和李玄霸年歲相差不大。當李世民和李玄霸還在清河郡剿匪的時候,徐世勣就聽聞了李世民少年英雄的名聲,對李世民心生嚮往。只是他不願意離開家鄉,又認為李世民身為唐國公次子估計看不上自己,所以沒有去投奔。

如今有機會結識李玄霸,即使他知道李玄霸病癒后一定會離開,與他們這些反賊為敵,他仍舊抓緊機會與李玄霸相處。

翟讓雖然告知了徐世勣李玄霸的真實身份,但沒有告訴徐世勣這次搶劫隋軍的行為,其實是李玄霸獻策主導。

徐世勣告訴家裡自己結識了一個很厲害的士人,家裡對徐世勣的資助又上了一層,竭盡全力幫徐世勣搜羅藥材。

「你們要離開了嗎?」徐世勣遺憾道,「我還想多向李三郎君討教兵法。」

他對經學不感興趣,但沒想到李玄霸看似病弱,居然熟背兵書,論兵頭頭是道,讓他受益良多。

李玄霸道:「只要有緣,我們會相逢。」

徐世勣苦笑:「下次見面,我們可能就是仇敵了。」

李智雲嘟囔:「那可不一定。」

徐世勣想了想,道:「也對,李三郎君應該不會上戰場。」

李智雲憐惜地看了徐世勣一眼,嘆了口氣。

徐世勣疑惑:「李五郎君為何嘆氣?」

李智雲老氣橫秋道:「沒什麼,只是感傷離別。」

蠢懋功,看看你家翟公的殷勤勁,難道你沒發現什麼嗎?

李玄霸下了一局棋,現在精力不濟。徐世勣沒有留下叨擾李玄霸,留下藥材就離開了。

李智雲對李玄霸道:「不知道徐世勣得知翟讓有意投靠我們時,會不會離開瓦崗寨。」

李玄霸叫人把藥材送給正和孫思邈學習醫術的宇文珠,道:「小五,你知道翟讓等人,和王薄的義軍有什麼不同嗎?」

李智雲完全不像小時候那樣乖乖思考:「三兄,你好煩啊,有話直說,別考我。」

李玄霸:「……」等見到二哥,一定讓二哥狠狠揍你一頓!

李玄霸道:「王薄是真正的平民百姓,他身邊的人也都是貧苦百姓。他們是真的活不下去才揭竿而起。雖是被逼無奈,但起兵也算遵從本心。」

「翟讓原是縣中小吏,因犯罪入獄,後來被人偷偷釋放,逃到瓦崗寨成為逃犯,糾集了一批人起兵。而投奔翟讓的單雄信是鄉中豪強,徐世勣更是一方豪族。他們的地位與世家勛貴無法比,勉強能算上寒門。但他們也不是這世間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普通百姓。」

聽了李玄霸解釋后,李智雲終於轉動了他本來就聰明的腦袋瓜子:「翟讓倒算得上被逼無奈自保,單雄信和徐世勣既然不是走投無路,為何投靠翟讓?」

他想了想,眼睛一亮:「不,單雄信和徐世勣並非不是走投無路。他們只是當地豪強,沒有官身,雖然能以錢財免除徭役兵役,但楊廣缺兵缺糧。朝廷不會動官宦士人的家產,一定會對他們勒索!」

李玄霸欣慰地點頭:「沒錯。而且他們如果加入起兵,就能左右義軍的動向,不讓義軍騷擾鄉里。」

李智雲摸了摸自己沒刮乾淨的青色胡茬:「王薄能搶豪族的糧,但瓦崗寨只搶漕運和商,所以現在比王薄窮多了。」

李玄霸引導道:「那麼你現在能得出結論,我為何敢向翟讓和徐世勣暴露身份,並確信他們會投靠我們?」

李智雲笑道:「他們都是寒門,離士人很近,一直嚮往成為士人,而不是反賊,只是大隋不給他們機會,他們才選擇保命和保財。如果給他們一個機會投效士人,讓他們有機會一躍成為士人,他們肯定不願意當反賊。」

李智雲思索了一會兒,補充道:「如果他們沒有信心在隋末成功爭奪天下,那麼肯定會投靠他人。顯然翟讓與王薄、竇建德不同,他沒有為君之心。而徐世勣和單雄信就沒有……啊,我還嘲笑徐世勣蠢,他該不會其實對翟讓的猶豫心知肚明,也存了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的心?」

李玄霸道:「徐世勣與單雄信和翟讓又不同。他是遷徙到此地的士族,無論是家財還是家世都遠勝普通百姓。他家應當是把他當世家子弟培養。」

李智雲戲謔道:「原來這個反賊是來自小世家啊。那他肯定會傾向於我們。說不定翟讓不願意投奔,他自己也要投奔呢。」

李玄霸道:「不過你也不要因為他們起兵的心思不純,就輕視他們。這天下連小世家和地方小豪強都快家破人亡了……」

李智雲接話道:「就更別說普通百姓。」

李玄霸道:「嗯。他們自救的心是真的。沒有人能輕視求生之心。」

李智雲摩拳擦掌,那動作讓李玄霸看著十分眼熟。

李智雲搓手手道:「這麼說,徐世勣以後可能是我屬下?」

李玄霸敲了一下李智雲的腦袋:「那你得努力了,否則將來你可能是徐世勣的屬下。還不一定誰當主將呢。」

李智雲瞪大眼睛:「什麼?你居然不徇私!太過分了!」

李玄霸:「……」不徇私不才是理所當然嗎?小五你說什麼廢話?

……

楊廣下令后,終於遏制了義軍對隋軍的搶劫。

大隋宣布大獲全勝。

但這宣布,讓許多勛貴世家都當笑話。

與其說是大隋把義軍擊退了,不如說義軍搶得差不多了,所以自己跑了。

楊廣錯過了最初的戰機,當他集結了大軍時,義軍早就化整為零跑得沒有蹤影。隋軍甚至不知道是哪一支隋軍搶的他們。

因為全天下沒有地方沒有民賊。

更讓大隋朝廷驚恐的是,當義軍舉起「太子楊暕」的旗幟時,其他民賊紛紛舉起了「太子楊暕」的旗幟。

賊帥們紛紛在全國各個地方為太子楊暕發喪,還有已經僭越稱王的賊帥追封太子楊暕謚號。

更有不讀書的賊帥亂給太子楊暕追封了隋朝皇帝,稱「隋哀帝」。

這件事沒人敢傳到楊廣耳朵里。

看看那三個將領怎麼死的?不就是據實告訴楊廣民賊越來越多,怎麼剿滅都剿滅不完。

就說了這個大實話,三人明明戰無不勝,居然全部都死了。

現在還有誰敢給楊廣說實話。

蘇威本來都想據實直言了,但這件事他也不敢告訴楊廣。

李淵得知此事後,嘆息道:「如果陛下知道太子楊暕被追封成皇帝,不知道會遷怒多少人。我們也要加緊準備起兵了。」

這次李淵沒有再支支吾吾當謎語人,明明心中早就有了反意,還被下屬和兒子推著才裝作不甘不願地起兵。

他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很危險的界限上——楊廣並不太信任他,隨時都可能會降罪,所以他就只能早做準備了。

再者,他現在身邊只有李建成。李建成正心虛,沒有底氣勸說李淵起兵。李淵找不到人推鍋,只能自己拿主意。

當然,他還是示意屬下也多勸說他。

起兵謀反之事,他身為隋朝大臣還是不能做得太果決,要被下屬推一把,表現自己是無奈之舉才行。

張掖,李世民遲了幾個月才得知這件事。

他得知這件事的時候,張掖的花都開了。

在中原,恐怕都要穿單衣了。

現在民賊四起,河右之地幾乎和中原斷絕了聯繫。李世民可以隨意擴充勢力。

在李世民得知隋軍被搶了的時候,楊廣給他加官的聖旨也到了。

楊廣很信任沒有為太子楊暕求情的李世民,所以這次升任李世民為隴右道慰撫使。

隴右道包括了河右和關西部分郡縣,統轄範圍比河右慰撫使大多了。

而且楊廣還加封了李世民隴右道捕盜大使,給了李世民可以隨意在隴右道亂竄,甚至見機行事,幫助其他地方捕盜的權力。

李世民得到旨意后,沒有表現得多興奮,好像以前理所當然似的。

他很平靜地把手頭工作安排下去,領兵去關西等地招募豪強,很快就有豪強帶兵來投。

不過李世民陞官后最大的收穫卻不是他自己招募的,而是姍姍來遲的薛元敬找來的。

李世民匆匆離開太原時沒有帶薛元敬。

他此行危險,所以讓薛元敬派人去張掖通知房喬等人,並收羅太原郡士人,先行前往張掖。

但薛元敬路上感染了風寒,在大興暫住了一段時間,待開春時才重新出發,所以比李世民遲來張掖幾月。

薛家身為河東郡姓世家,當然在兩京都有宅邸。

薛元敬在大興宅邸養病時,居然發現族叔薛德音也在,還帶了一個快分娩的女子。

薛德音沒有告訴薛元敬女子的身份,薛元敬只當女子是族叔的妾室,沒有多想。

薛德音告訴薛元敬,他也準備去張掖投奔李世民,只是女子胎兒不穩,所以現在大興生下孩子后再出發。

薛元敬雖疑惑為何不多住幾月,待女子身體恢復后再離開大興,但這是族叔的家事,他就沒有多嘴。

但他與薛德音一同啟程時,一件「意外」讓他警覺——女子順利分娩,但幾日後卻突然病逝。族叔先是愕然,而後非常奇怪地露出了敬佩的神色。

不是悲傷,而是敬佩?薛元敬狐疑。

之後薛德音神色自若地找了一個薛家的家僕當奶娘,帶著幼兒繼續啟程,薛德音將疑惑藏在心中。

因為要照顧幼兒,叔侄二人走走停停,沿路遇到郡縣就會下榻。

隴右也已經民亂四起。路過河右之地的門戶金城縣時,二人聽聞有河東薛氏族人遷徙此地成為當地豪族,便上門拜訪請求幫助,希望金城的薛家人派壯丁保護他們去張掖。

雖然薛元敬帶了一隊兵丁,但他沒有帶兵的本事,覺得人還是越多越好。

金城的薛家人一聽來人居然是河東薛氏本族中最負盛名的「河東三鳳」薛元敬、薛德音,自然欣喜若狂。

他們雖然確實是河東遷徙來的薛氏,但里河東薛氏本家人關係遠得幾乎只剩一個祖宗有關係,平時都不大好意思自稱郡望,家中族長薛舉也就當了一個小小的校尉。

薛元敬和薛德音承認他們是「河東薛氏」支脈,金城的薛家人驚喜得都哭了。

原本金城薛家族長薛舉驍勇魁梧,又家資豪富,雖然現在沒有自立之心,也沒想過離開家中塢堡去投奔他人。

現在聽聞「河東三鳳」全部投奔年少的隴右道慰撫使李世民李將軍,薛舉大腿一拍,校尉辭了,親自召集族人,湊了一千鄉勇護送薛元敬和薛德音。

我也是河東薛氏,我也要投奔李將軍!

作者有話要說:

三更合一,欠賬-2,目前欠賬9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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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為弟弟心聲頭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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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忠將無妄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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