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第139章 走水
端妃容色依舊清癯,可是精神氣色都已經好了許多,再無病態。安玲容贊道:「娘娘的身體近來彷彿好了許多了。」
她安然笑:「你薦給我的太醫醫術的確不錯,我也覺得病發時沒往年那麼難過了。」
安玲容用護甲撥正衣襟上的珍珠紐子,笑容亦含了銳利之意,道:「太醫么,不是只會醫人,也能殺人的。」
端妃目光一跳,轉眼已是心平氣和,道:「是有人該走了。」
大雪一直下了十來日也未有放晴的跡象,各宮各院都忙著添置衣裳、打掃宮苑。
永壽宮也是一般的忙碌喜慶。
這一日安玲容興緻頗佳,親自寫了對聯喚了康福壽帶人攀了梯子往宮門上貼,一群宮女皆樂呵呵地圍在下頭仰著脖子瞧。
安玲容笑道:「等貼完了再看吧,這樣一齊伸著脖子,等下康福壽他們鞋底的灰落下來迷了你們的眼睛。」
寶絹和寶萍笑嘻嘻道:「娘娘就愛取笑奴婢們。」
安玲容與她們說笑了一回,覺得冷得受不住,方打了帘子進了暖閣,康福壽卻一溜小跑進來,安玲容見他神色有異,知是有事要說,便喚了他進來。
康福壽道:「奴才這幾日留心著,似乎總有人在外頭窺視我們。」
安玲容皺眉道:「你看仔細了?」
「是。」
他答:「奴才有兩回瞧得不太真切,有兩回卻看清了,裝著是在永巷裡打掃的,扎紮實實是窩在牆根下聽壁角呢。」
安玲容心下煩惡,也知道事關重大,遂問,「看清是誰了沒有?哪個宮裡的?」
他眉間隱有憤色,道:「是年答應處的近身內監。」
他道:「似乎還隨身帶有火石一類,意圖不軌,只是宮中守衛森嚴,他還未曾得手,娘娘是否要讓奴才擒了他去見皇上?」
安玲容的護甲,用力扣在手爐上有金屬相擊的刺耳聲。
「竟敢窺視我宮中情景。」
她須臾卻笑了,道:「別理會,只要私下小心他的舉動即可,不許打草驚蛇。」
康福壽雖不解,卻也唯唯應了告退。
眉庄連日來為了皇上這些日子,並未重懲年世蘭一事大為光火,又聽聞襄嬪進言殺年世蘭反被斥責,越發的終日悶悶不樂。
安玲容瞅了個雪消日晴的好日子,特意請了眉庄來永壽宮裡下棋散心。
眉庄支著手歪在椅上,懶懶地落了一顆黑子,發覺錯了,便要悔棋,安玲容哪裡肯。
她一推棋盤,道:「罷了,罷了,眼見我是要輸了,不玩了。」
安玲容忙道:「這算什麼,悔棋不成就耍賴,半點大家子的氣度也沒有了,盡學足了那起小家子氣。來來來再下一局。」
眉庄撥弄著金架子上的白羽鸚哥,道:「我心裡煩著呢,再下十局也是個輸。」
安玲容慢慢收起了棋盤上的棋子,重新擺開了架勢,道:「我曉得你煩什麼,可惜機會還未到,總得尋一個大錯處才好了斷了她,人家畢竟得寵那麼些年,要死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眉庄咬一咬唇,道:「你哪裡曉得我心裡的恨——」
安玲容打斷她,平靜道:「姐姐,別忘了,你現在還有公主要養著。」
眉庄默默,重又回到棋盤前坐下。
天色漸漸晚了,安玲容只和她有一搭沒一搭絮絮說著鬧鬼的事情,由著康福壽帶人進來一盞盞點著了燭火。
我問:「淳嬪如今可在路上?」
槿汐答:「娘娘忘了,淳嬪帶著宮人們去看阿哥所看阿哥了,遲些才能來呢。」
安玲容應了一聲,道:「雪才化,她晚上過來怕瞧不見路滑,你在永壽宮門口多多點上燈籠。」
槿汐答應了出去,我見康福壽走在最後,示意他留下,他道:「來了,在西牆根下。」
眉庄見他沒頭沒腦說了這一句,不覺疑惑。
安玲容讓康福壽出去,向眉庄輕笑道:「姐姐想看年世蘭怎麼死么?」
說著,安玲容微微一笑,端起燭台拉了她向寢殿里進去。
安玲容的寢殿隔牆就是淳嬪殿閣的暖閣,此時眾人不在,值錢的東西也被轉移到了另一處防止,想必也是無人。
安玲容順勢將燭台扔在殿角的木桌下,火苗嗖一下竄了起來。
眉庄大駭,驚道:「你要做什麼?」
安玲容徐徐道:「姐姐別慌,也別出聲。」
打開窗,冷風呼呼直灌進來,風勢越大,火勢越大。
安玲容忙拉了她出去,依舊如常坐在西暖閣里下棋。
眉庄驚魂未定,安玲容估算著火燒得要被人發現還需一點時間,揀要緊的告訴了她。
眉庄釋然微笑,鬆開衣卷落出翩然大袖,靜靜道:「既然做戲,就要做足全套,我可不想她再有生路可逃。」
她遽然起身,奔向內殿,安玲容知道不好,急忙奔進去。
床幃、衣櫃俱樂已燒著,眉庄寬廣的衣袖已然著火。
安玲容腦中轟然一響,舉了盆水便撲了上去。
眉庄寧和一笑,聲音清碎如冰,道:「我可不想死。」
驟然大聲呼救。
皇上匆匆趕來時,永壽宮的偏殿已經燒毀了大半,到處都是焚燒的刺鼻氣味、烏黑的梁宇和水潑的痕迹,狼狽不堪。
安玲容渾身是水,凍得瑟瑟發抖,勉強裹了一條被子取暖,眉庄亦是。
皇上合身沖了進來,將她裹進他的明黃玄狐大氅里,抱著安玲容道:「沒事了,沒事了。」
安玲容又冷又驚,驟然被他抱在懷裡安撫,心裡冒出一陣即將大功告成的凜冽快意。
嘴上卻嗚嗚咽咽哭了出來,喚:「皇上…」
他急急忙忙看安玲容,「沒有事吧?」
安玲容用力搖了搖頭,滿臉是淚,指了指旁邊的眉庄道:「皇上,眉姐姐她——」
安玲容復又哭了起來。溫實初正半跪在眉庄面前為她包紮手臂的燒傷,皇上放開安玲容向眉庄道:「惠妃,你的傷怎麼樣?」
眉庄似乎怔怔的出神,對皇上的關懷充耳不聞,
安玲容「哇」地一聲哭起來,道:「皇上,姐姐定是嚇壞了。都是臣妾不好,好端端地請姐姐來下棋做什麼,倒害了她受驚嚇。」
溫實初忙道:「安妃娘娘別急,惠妃精神沒有大礙,只是手上的傷稍稍嚴重些。」
眉庄恍惚地回頭,手下意識地一撩,包了一半的傷口露了出來,小臂上的皮肉焦黑血紅,手掌大小的一片,撒滿了黃的綠的藥粉,乍看之下十分可怖。
皇上又急又怒,向身後喝道:「好好的怎麼會走水?宮裡的掌事內監呢?」
康福壽正在一邊忙得手腳並用,聽得皇上喝問,忙不迭跑了過去,道:「皇上恕罪,都是奴才當差不小心,不過縱火的人已經抓到了,正等著發落。」
皇上聞得縱火二字,神色一變,道:「帶上來。」
縱火者已經被抓住,正是服侍年世蘭的肅喜,事發時他在永壽宮外鬼鬼祟祟,並在他身上搜出了打火石和火油。
人贓並獲,縱然他矢口否認拚命喊冤,也無人肯相信他沒有縱火。
正在這時候,去照顧阿哥的淳嬪也趕了回來,見自己所住的偏殿燒得不成樣子。
加之聞得事情經過,不由得又驚又怕,悲從中來,哭得越發傷心。
皇上神色變了又變,眉庄始終是恍恍惚惚受了驚嚇的樣子。
安玲容抽泣道:「臣妾也不曉得哪裡得罪了這位公公,竟遭如此報復,要臣妾宮毀人亡,幸而奴才們發現得早,否則臣妾就沒命見皇上了。」
皇上冷道:「區區奴才哪裡有這個熊心豹子膽,年氏一向狠辣,倒是朕小覷了她。」
安玲容髮髻散亂,只得隨手挽了頭髮道:「年答應就算不滿也只是看不慣臣妾,不想卻連累了淳妹妹和眉姐姐,都是臣妾的不是。」
皇上拉了我道:「哪裡是你的不是呢,朕本不想做得太絕,想給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誰料她反而更加毒辣,罷了!」
他眉心挑動,向蘇培盛道:「告訴皇后和敬妃,連夜審問年氏,若經屬實,即刻打入冷宮,不必來回朕了。」
安玲容回首,見眉庄嘴角凝了一絲冷笑,亦是從心底冷笑出來。
皇后和敬妃從來與年世蘭為敵,落入她們手中,即便她沒有指使縱火也會證據確鑿,何況現在鐵證如山呢。
安妃靠在皇上肩上,復又嚶嚶哭泣了起來。
因快要新年,審議年世蘭之事不宜拖到年後,怕是不吉利。
肅喜剛被親審就招了是年世蘭指使,因而皇后和敬妃當機立斷連夜審了年世蘭,將她廢入冷宮。
淳嬪暫住欣嬪那裡,而安玲容暫居在眉庄的存菊堂,雖然窄小些,兩人卻是情誼融融。
月光如水從窗前傾瀉而下,如開了滿地梨花如雪。
眉庄的頭髮極長,黑且粗,潔白月色下似一匹上好的墨色緞子,從紗帳里流出來。
眉庄掰著指頭算日子,「今日是二十五,頂多不過二十九,必死無疑。」
她咯地輕笑了一聲,摸著還有些疼痛的傷口道:「也不枉我傷了自己。」
安玲容小心察看她的傷口,埋怨道:「你也真是的,何苦要燒傷自己,幸虧現在天冷,若是在夏天必定要化膿。」
眉庄不以為然道:「頂多不過是留個疤痕而已,換她的命也不算虧。」
她又道:「若不讓皇上親眼見到我燒傷的傷口有多可怖,他永遠不會知道焚火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只有見到我的傷,皇上才會想到若是燒在你身上,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更加對年世蘭恨之入骨。」
也許仇恨真的會讓一個人心思縝密吧,這樣的眉庄勇氣和心思令她敬服。
想是受傷的緣故,她的容色有些蒼白,明亮的燭火若漂浮的紅光,照耀之下她的膚色更似透明的顏色。
眉庄望著南窗下一株幽幽吐香的水仙,喃喃道:「來日年世蘭一死,我倒不知道和誰鬥了。」
安玲容微微一笑,語中帶了一分凄涼之意。
「這個宮裡要斗還不簡單,人人都可是敵人,要不鬥也簡單,默默無聞即可,新人會源源不斷的進來,眉姐姐還怕以後的日子會寂寞么?」
安玲容又道:「姐姐還是擔心自己的傷勢吧,待疤癤脫落後,我去拿舒痕膠給你用,去疤是最好不過了。」
過了兩日清晨去向皇后請安,眾人皆在,甄嬛彷彿渾然忘了當日之事,向安玲容和眉庄噓寒問暖了一番,道:「玲容若是在眉姐姐處不方便,來我處也好啊。」
安玲容笑道:「沒什麼不方便的,也只是暫住,過一段時日永壽宮修整好了,就可以搬過去了。」
淳嬪也對眉庄關切道:「惠娘娘可不許貪嘴吃魚蝦海味,也不能喝酒,對傷口不好的。」
正說著,皇后開了口:「年答應不思悔過,心腸歹毒,竟然指使奴才肅喜放火燒永壽宮,如此十惡不赦,本宮決意嚴懲以儆效尤賜死年世蘭,否則後宮就無綱紀法度可言了。」
在座眾人皆對年世蘭怨尤已久,尤其甄嬛失子罰跳當日,她命後宮嬪妃坐在那兒相陪,更是犯了眾怒。
當時敢怒不敢言,現在皇后此舉,卻是大快人心,眾人紛紛稱皇后治內有方。
皇后沉吟道:「年答應畢竟侍奉皇上年久,本宮就網開一面留她一個全屍吧。」
她喚剪秋:「去告訴蘇公公,準備鴆酒、匕首和白綾,讓她自己選一個了斷吧,也算是顧念一同伺候皇上一場。」
欣嬪暢快爽然地笑:「皇后仁慈,若換了臣妾,見她這麼為非作歹,必定要給她來個一刀兩斷才解氣。」
安玲容盈盈笑道:「欣姐姐頂好去做斷案御史,碰上個什麼案子,一刀兩斷就完了,最最省力爽氣不過的。」
欣嬪笑著作勢在安玲容身上輕輕拍了一下,道:「安娘娘這張猴兒嘴,真真是最刁鑽不過的。」
眾人一時皆笑了,唯襄嬪神色懨懨的。
直到皇后連問了兩聲,方才答道:「臣妾近日總是神思倦怠,吃了幾味葯也不見效,在皇後娘娘面前真是失禮。」
皇后道:「你要照顧公主,又近宮中事多忙碌,難免勞累些。」
於是,皇后叮囑了她幾句好生保養,眾人也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