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第143章 再度奪人
皇后覷眼瞧著皇上,小心道:「菀嬪一向謹慎,必不會故意如此,怕是有什麼緣故吧?」
她向甄嬛道,「你自己說。」
甄嬛平靜搖頭,道:「臣妾在來皇後宮中時發現禮服破損,不得已才暫時借用此衣,並不曉得衣裳的來由。」
唇角漫上一縷凄惶的笑意,胸中氣息難平。
「若非如此…」
甄嬛盯著皇上,卻是說不下去了,只向皇后道:「原本是臣妾的錯,臣妾願意領罰。」
在甄嬛心裡,何嘗願意在他眼中成為別人。
罷了,罷了。
皇上看甄嬛的神色複雜而遙遠。
甄嬛別過頭,強忍著眼中淚水。
這樣生冷的寂靜。
片刻,皇后遲疑著道:「菀嬪她…」
皇上面無表情道:「菀嬪?雖然行過冊封禮,卻沒聽你訓導,算不得禮成。」
甄嬛心中已然冰涼,如此卻也一震。
不覺苦笑,罷了,甄嬛在他心裡原當不得菀嬪,他所一念牽挂的人,並不是甄嬛呵!
他看著甄嬛,彷彿是遠遠居高臨下一般,道:「碎玉軒沾著安妃的光,重新修整好了,你就好好去待著思過吧。」
甄嬛的失寵,就是在這樣一夜之間。
所有的一切,都全盤顛覆了。
甄嬛的淚,在回到宮中那一夜流了個暢快。
春寒依然料峭的夜裡,被褥皆被甄嬛的淚染作了潮濕的冰涼。
月光沉默自窗格間篩下,是一汪蒼白的死水。
甄嬛這樣醒著,自無盡的黑暗凝望到東方露出微白,毫無倦意。
心,從劇烈的痛與滾熱,隨著炭盆里徹夜燃盡的銀炭蓄成了一灘冷寂的死灰。
那樣深刻的恥辱和哀痛,把一顆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絲縷。
甄嬛醒悟一切不過是個圈套,自那件毀損的禮服起。
而醒悟之中,是更深切的悲辱。
皇上的一切情意與榮寵,不過因為她是個相似的影子啊!
莞莞!
他心中的甄嬛,不過是純元皇后的代替而已。
長久的睜眼和哭泣之後,眼睛乾涸得刺痛。
良久的寂靜之後,終於有人推門而入,是安玲容身邊的槿汐。
她輕聲道:「菀小主。」
甄嬛只是怔怔坐著。
碎玉軒中的人皆隨著甄嬛被禁閉了起來,各宮的驚惶不安,亦不敢來打擾甄嬛。
槿汐行了一禮,緩緩道:「菀小主千萬保重自身,別傷心壞了身子。」
甄嬛已無淚,殿中陰暗,她的神情在逆光中顯得焦灼。
甄嬛抬頭,第一次持久而玩味地看著槿汐,喉嚨有沙啞的疼痛。
甄嬛忽而冷笑起來,道:「槿汐,你是安妃宮中的人,也是後宮中的老人,雖然當時我們不曾見過,但我也知道你從一開始,選擇人的是我,不是嗎?」
「如今,你能當著我的面,說出選擇我的理由嗎?」
槿汐咬一咬唇,平靜站在甄嬛身邊,只是沉默以對。
甄嬛的唇角緩緩展開,這樣悲寂而怨憤的心境,笑容必也是可怖的。
「是因為我像去了的純元皇后是不是?」
槿汐緩緩點頭,又搖頭,道:「小主與純元皇后並不十分相像。」
甄嬛質疑地輕笑,全然不信,道:「是么?」
「直到如今我才明白。」
槿汐輕輕道:「三分的相似,五分的性情,足以讓皇上情動了。」
甄嬛愴然微笑,自嘲道:「三分容貌?五分性情?」
槿汐恭謹站著,懇切道:「奴婢並無福氣得以侍奉先皇后,只是因緣際會曾得過先皇后一次垂憐。」
槿汐平靜看著甄嬛,眸中清亮如水。
「小主穿上先皇后的衣衫才有真切的幾分肖像,先皇后心地太過純良,而娘娘雖然心軟,卻也有決斷。」
甄嬛望著她,難以按捺下心中的好奇和不甘。
「純元皇后,那是怎樣一個人?」
槿汐微微一笑,眼圈卻紅了。
「純元皇后是不該活在世間的,世上沒有比她更良善更好的人了。」
她見甄嬛詫異,只道:「先皇後娘娘宛若謫仙,世間的風塵只會玷污了她。」
甄嬛驚異難言,幼時聽人說起純元皇后,只曉得她美好柔婉而有婦德,擅作驚鴻舞,甚得皇上愛重,宮中無一不服。
而在宮中,甄嬛對她也不過一知半解。
這樣的才情,是甄嬛望塵莫及的。
甄嬛低婉了心性,道:「她,想必是很好很好的吧。」
槿汐想起安玲容的吩咐,輕輕道:「若貴人是帶刺薔薇,純元皇后則是水中百合,只可惜了宮中塵土泥濘,百合是開不好的。」
槿汐說得坦誠直白,甄嬛頗為觸動。
甄嬛側首看她,凄然道:「帶刺薔薇?即便是帶刺,怎敵得了這恁多的明槍暗箭。圈套之中百口莫辯,如今的我已然失寵,這次不比往日,恐怕難以翻身。」
「還望你回去后,告知玲容妹妹多多關照眉姐姐,免得眉姐姐也慘遭毒手。」
槿汐道:「奴婢一定把話帶到。」
甄嬛沒有接下去,只是冷笑不已:「皇后費好大的心思!」
槿汐睫毛一挑,沉吟片刻,道:「貴人何以見得?」
「若非她有意,誰能動得純元皇后的舊物,又何來如此湊巧?」
心下顫顫,皇后的手段甄嬛並非是不曉得的,合作得默契而恰如其分。
她並非是一味的端淑啊!
甄嬛冷笑之餘又有些心悸,她何曾想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狡兔死,走狗烹啊!
可不是如此么?
槿汐垂首,心中暗嘆自家娘娘手段之高,成功把導火線放在了皇後娘娘的身上。
這樣想著,槿汐微微咬唇。
「貴人並無對皇後有不臣之心,只是貴人步步高升,又得聖寵,皇后想必忌憚。」
甄嬛起身,茫然四顧,道:「我既失君心,又不得皇后之意,所犯之事又涉及先皇后,是帝后和太后的傷處。」
槿汐蹙眉,她也不願意看到甄嬛一躍不起的樣子,開口道:「今日之事眼下確實無法轉圜,貴人只能靜待時機。」
「時機?」
甄嬛環顧修繕后精緻的碎玉軒,此時此刻,它和一座真正的冷宮有什麼區別?
罷了,罷了!
日子過得死寂,曾經碎玉軒一切的優渥待遇盡數被取消了。
外頭的人更不曉得在怎樣看甄嬛的笑話,冊封當日被貶黜,甄嬛也算是頭一個了吧。
皇上只讓內務府給甄嬛貴人的待遇。
內務府的人自然見風使舵百般苛刻,送來的飯食粗礪,大半也是腐爛生冷的。
碎玉軒中一些粗使的小內監小宮女自然怨聲載道,抱怨不迭。
幸而浣碧和小允子他們還彈壓的住,眾人也是儘力忍耐。
甄嬛心中縱然悲痛,卻也不願意再以淚洗面。
然而百般自持,那痛心與怨忿硬生生被壓迫在心中,哽如巨石,漸漸也遠離了茶飯。
與此同時,永壽宮的安玲容聞著上好的熏香,摸著肚子,對著寶絹和寶萍耳語了一番。
甄嬛的幽禁只不過是開胃前菜,而安玲容要的則是把對方身邊的人兒,全部都奪走。
流朱……
想起流朱慘死的樣子,安玲容閉著眼睛,低聲感嘆了一句。
都是苦命之人啊!
接連幾日下去,沒有了眉姐姐和安玲容庇護的碎玉軒,日子終於是過不下去了。
甄嬛再耐不住,心疼之餘不由三人抱頭垂淚。
甄嬛含淚道:「昔年在府中為奴為婢,你們也不曾受過這樣的苦楚,如今反要和我一同遭這樣的罪。」
浣碧用腿暖著甄嬛的足,傷感道:「小姐又何曾這樣辛苦過,皇上也太……」
流朱抹了淚,憤然道:「奴婢百般求告,只希望內務府可以通融送些醫治凍瘡的膏藥來,或是拿些黑炭來也好啊!
誰曉得他們理也不理,更不放奴婢出去,只在門外百般奚落。
當初他們是怎麼討好巴結咱們來著。」
浣碧嘆氣,瞪了一眼流朱道:「你就消停些吧,還嫌不夠鬧心么?」
流朱恨道:「總有一日,甄嬛便要他們知道她流朱姑奶奶的厲害!」
說著把甄嬛的手捂在她懷中。
她的手也是冰冷的,唯有懷中一點暖氣,盡數暖給了甄嬛。
甄嬛緊緊摟住她們,心下更是難過,道:「原本要為你們謀一個好出路,恐怕也是不能了,只怕是自身難保了,卻拖累了你們。」
甄嬛對浣碧更是愧疚,「浣碧,我更連累你。」
浣碧輕輕擺首,只是默然落淚。
流朱慨然道:「難道奴婢跟著小姐只是為享福的嗎?
奴婢自小跟著小姐,既跟著小姐享了安樂,更不怕陪著小姐分擔。
奴婢的一生都是小姐的。」
甄嬛泫然:「我又何曾把你們看作了奴婢呢?」
浣碧眼中淚光閃爍,「流朱說得不錯。
小姐待咱們不同奴婢,難道還怕一起捱過去么?必沒有什麼過不去的。」
月光晦暗不明,淡淡地似一抹灰影,深夜的殿中越發寒冷。
甄嬛心中凄楚,又怕輾轉側身吵醒了身邊的流朱和浣碧,便僵著不動。
月光森森的落在帳上,今日又是月尾了。下弦月細勒如鉤,生生的似割著心。
月圓月缺,日日都在變幻不定。
可是說到人心的善變多端,又豈是月亮的陰晴圓缺可以比擬半分的呢?
甄嬛在惆悵里,暗暗地嘆息了一聲。
許是連日的飲食無常,整個人都失了力氣,精神委頓。或是因為這不堪的心力,一向不太準確的信期也比上月晚了三五天。
身體和心都是說不出的酸脹難過。
流朱焦急不堪,幾番要為甄嬛疏通了侍衛去請太醫來。
奈何守衛碎玉軒的那些侍衛極是凶蠻,態度也惡劣,絲毫不加理會。
逼急了只道:「皇上有過旨意,不許這宮裡有一個人出去,別的咱們也管不了。」
於是眼瞧著甄嬛一日復一日的憔悴虛弱下去。
終於那一日晨起換衣時,體力不支,腳下一個虛浮,便不省人事了。
醒來時卻是溫實初在近旁,殿中復又生起了炭火,溫暖而明亮。
溫熱的草藥在小銀銚子上咕嘟咕嘟地滾著,微微有些熏人。
身上的被褥一應換了鬆軟乾燥的,塞了一個銅製的湯婆子焐在腳邊取暖。
我抬一抬手,卻見手上厚厚包了層軟布,不由驚詫。
浣碧笑吟吟在一旁道:「小姐別動,剛塗了治凍瘡的貂油,怕髒了衣服。」
她端了一碗燕窩輕輕吹著,用銀匙一口口舀了喂到甄嬛唇邊。
甄嬛頭暈目眩,身上軟綿綿的乏力,只瞪著周遭的這一切疑惑。
囚禁之中何來這樣的禮遇,而腳邊的湯婆子熱熱燙著腳,分明又不是虛幻之景。
甄嬛望著溫實初,乍見故人,眼中不由熱了,道:「溫大人。」
他應了一聲,眼中漾起稀薄的溫情和悲惜,極力抑制著,行禮道:「微臣恭喜小主!」
甄嬛的意識有些模糊,不自覺地摸到腹部,疑惑且意外地著望著他:「是嗎?」
浣碧落下淚來,輕輕轉首拭了,偕了一宮的宮女內監齊齊跪了下來賀喜:「恭喜小主。」
她道:「太醫說小姐已有一個月的身孕了。」
甄嬛心下有一刻的惶然,卻也欣喜了,欣喜之中更是悲傷。
她曾經深切地期盼著有一個孩子卻不得,如今這個時分偏又有了孩子,不知是依靠他還是連累他了。
甄嬛撫著小腹,幾欲落下淚來。
待得眾人退下,唯剩了溫實初和浣碧在側。
浣碧在旁照拂著葯爐,溫實初為甄嬛看過脈道:「小主心情起伏太大,胎氣不穩,切勿再要動氣傷心了。」
甄嬛別過頭,忍著鼻中的酸,道:「大人以為眼下如何?」
他長長嘆了口氣:「這是小主眼下唯一翻身的機會了。」
他寬慰道:「皇上已經下旨由微臣照顧小主的身孕,雖未恢復嬪應有的禮遇,也准以嬪禮相待。
安妃和惠妃也命人格外照顧小主的飲食起居,小主盡量放寬心吧。」
甄嬛卻凄然笑了,道:「是么?大人以為這是翻身的機會了么?
若如此,大人方才絮絮說了這許多,怎未聽提及有解除禁足之令只言,皇上也未曾有一字的安慰之語。
何況這所謂的嬪位禮遇,也是為本宮的孩子,並非是因為本宮。」
他默然,也惻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