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第148章 示威
皇帝這一病,纏綿足有百日,待到完全好轉,已是六月風荷輕舉的時節。
而安玲容,也因悉心侍疾,地位水漲船高。
到了花兒飄香之時,更好的消息便從景仁宮中傳出,已然不年輕的皇后,終於再度有娠。
這一喜非同小可,自皇后的兒子早夭之後,帝后盼望嫡子多年。
如今驟然有孕,自然喜出望外,宮中連著數日歌舞宴飲不斷,遍請王公貴族,舉杯相賀。
如此,欣嬪羨慕不已。
「原本就知道借著這次為皇上侍疾,皇后一定會再次得寵,卻不想這麼快她連孩子都有了。」
她停一停,嘆道,「皇後娘娘有孕,皇上這麼高興,咱們總要去賀一賀的。」
眉庄揚了揚細長清媚的鳳眼,冷淡道:「何必去趕這個熱鬧?皇後有孕與我何干,我既不是真心高興,自然不必假意去道賀!」
安玲容笑語嫣然:「賀的是情面,不是真心,若不去,總落了個嫉妒皇後有孕的嫌疑。」
眉庄曲起眉心,嫌道:「我本從不在意這些虛情假意的,如今也慎重了。」
安玲容的笑容被細雨打濕,生了微涼之意。
「浮沉多年,自然懂得隨波逐流也是有好處的。」
眉庄沉鬱片刻:「也如此,可見是為難了。」
欣嬪婉聲道:「在宮裡,不喜歡的人多了,可是總還要相處下去,彼此總得留幾分餘地。」
采月也沉吟著道:「委屈娘娘了,娘娘從不喜歡……」
眉庄說著忙掩住她口,警覺地看了看四周,鄭重搖頭道:「含情慾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
你心直口快是好性子,但也會傷了自己!慎言,慎言!」
采月的唇際掛下如天明前虛浮的彎月,半晌才低低道:「知道了。」
安玲容含笑看著她道:「幸好眉姐姐是喜歡采月這丫頭的性子的,但再喜歡,宮中也不是只有皇上一個。」
她略停了停道,「皇後有孕是喜事。」
然而那邊廂,皇后中年有孕,格外當心。
除了飲食一律在小廚房中單做,亦是請了舒太醫並太醫院中幾個最德高望重的太醫一日三次輪流伺候。
而此時,為皇后搭脈的舒太醫臉色並不十分好看,只是一味拈鬚不語。
皇后的心一分一分沉下去,忍不住問道:「舒太醫太醫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舒太醫面色凝重,道:「皇後娘娘此次有孕,本是大喜,從胎象來看,十有八九是個皇子。」
皇后大喜過望:「如此,可要多謝舒太醫了。」
說著,皇后給人使了個眼色。
她也沒想到,只是裝頭風從民間那兒拿些葯,竟然能問出香坊里特有的孕葯。
而這孕葯她也看過了,不怎麼傷身子,倚靠藥物吊著,應該沒什麼大事情。
旁邊侍奉皇后的嬤嬤捧出一匣銀子來,舒太醫慌不迭起身避讓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只是皇後娘娘,您的胎象雖好,可是您的脈象……」
他遲疑片刻道,「虛滑無力,脈細如絲,怕是……」
皇后一驚,連忙道:「太醫有話,不妨直說。」
雖然她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宮裡有著寒氣,但這些日子她已經儘可能的去熏艾,扎針,調理了一段時間后,才敢跟皇上同眠。
同眠的時候,她還特意用了某種迷人的香料,其目的就是為了有個屬於自己的孩子。
像那染病的富察,如今已經不中用了。
舒太醫磕了個頭道:「微臣該死。恕微臣直言,皇後娘娘已不是有孕的最佳年紀,又因大阿哥之死憂思過度,這些年神思操勞,導致體質虛弱。
雖然微臣一直用藥為您催孕,但您有孕之前一直日夜侍疾,以致勞累過度,便是有孕的時機不太對,所以……」
皇后心中一陣陣發緊,面色也越發不好看:「所以如何?你只告訴本宮,能不能保住皇子?」
舒太醫猶豫片刻,遲疑著道:「能是能。
但皇後娘娘如今懷孕四個月,按微臣的意思,未免母體孱弱以致胎兒不保,微臣……」
他咬了咬牙,似下定決心一般,「微臣打算扎針替娘娘保胎。」
皇後周身一陣陣后怕,只覺得眼前暈眩不已。
她是生育過的人,自然知道要扎針保胎,必是有滑胎之象了。
不過比起燒艾,已經好了不少。
想到皇上的寵愛,家族的榮耀,皇后的手心裡全是濕膩膩的冷汗,勉強扶著宮女的手撐著身體。
坐穩后,皇后極力自持道:「既然能保住胎兒,那一切有勞舒太醫太醫了,至於皇上那裡……」
舒太醫久侍宮闈,何等圓滑曉事:「微臣會替娘娘隱瞞,讓皇上放心。」
皇后決然搖頭道:「不!本宮不是要皇上放心,你一定要讓皇上知道,本宮替皇上懷著嫡子有多辛苦多艱難。
即便你要扎針,也必須皇上在側陪伴本宮。
一定要親眼讓皇上看著本宮的辛苦,皇上才會對本宮倍加憐惜。」
這一年的時光內,有甄嬛為皇帝生下朧月公主的喜事,更因為皇后的身孕而格外熱鬧。
而皇后自己則避居景仁宮中,甚少再參與內廷盛事,嬪妃們去探望時,亦每每見到皇后靜卧榻上,服用各色安胎湯藥。
而太醫們神色緊張而恭謹,侍立一旁。
這一日太后探望皇后歸來,便在壽康宮焚香靜坐。
竹息捧了一本法華經來供太后誦讀,太後讀了幾段便笑道。
「方才看皇后謹慎的樣子,看來這個孩子對她而言真的很要緊。」
竹息穿著一身藍緞地圓紋如意襟坎肩,配著一身象牙色長袍,用銅鎏金素紋扁方挽著頭髮,清淡得如太後宮中的一抹香煙。
她眉目恭順地道:「中宮無子,等於是無依無靠,皇后已經大了,能再有身孕,真的很不容易。」
太后頷首道:「當然不容易。
哀家私下問過舒太醫,如此艾灸,能否保孩子到足月。
舒太醫告訴哀家,能保到九個月都算萬幸了。
到底比不得惠妃和菀嬪,一看就是個好生養的身段。」
竹息有些擔心:「皇後年歲偏長,若孩子再不足月,那便胎里弱了。」
太后凝神片刻,自嘲地笑笑。
竹息猶豫片刻,替太后添上一壺香片,沒有說話。
太后一下一下撥著鎏金琺琅花鳥手爐上的小蒂子,輕噓了口氣道:「不是自己肚子里出來的孩子,到底不一樣,所以哀家也懶得去提點皇后什麼。
其實她既然要艾灸保胎,又防著旁人,大可不露聲色,臨到早產時動些手腳,便可除去想除去的人了。
只是她一心借著嫡子博皇上憐愛,到底嫩些。」
竹息含笑道:「太后深謀遠慮,皇后哪能和太后您比。
何況太后不喜歡任何一方獨大,那麼皇后也好,安妃也好,您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到底咱們將來的指望,是在惠妃身上呢。」
太后見桌上有切好的雪梨,便取了一片慢慢吃了:「菀嬪和淳嬪也就罷了,惠妃倒真的是很得皇帝的恩寵。」
「太后千挑萬選的人,能不好么?」
竹息微微遲疑,「可是這幾年舒太醫太醫每每暗示,奴婢也留意下來,皇上每次讓惠妃侍寢之後都服用坐胎葯,說是盼望早得子嗣,可是奴婢覺得那葯不大對頭啊。」
太后微微一笑:「對頭不對頭都不要緊,頂多便是皇帝防著她是高門貴女的出身,再不濟便是防著哀家。」
竹息一凜,旋即道:「那倒不像。」
太后的笑淡淡的,彷彿窗外搖曳的花影依依。
「咱們這位皇帝,心思可深著呢。」
竹息低眉順目:「那自然是因為太后您的緣故。」
太后笑著搖了搖頭:「哀家啊什麼都可以不理會,只理會一樁。」
她的神色慢慢沉寂下來,帶了一縷無以言及的哀傷。
「便是哀家母家的未來……」
重重銷金華衣之下,太後日漸老邁的身量顯得單薄而不堪重負。
竹息含了一絲安慰,溫厚道:「太後放心,一定會的。
」兩個人緊緊依傍在一起,天光將她們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好像懸在窗欞上的薄薄的紙片,搖搖欲墜。
這一日外頭風雪初定,皇帝帶著安玲容和眉庄進來,搓著手道:「外頭好冷,皇后這兒倒暖和。」
皇后因靠在床上養息,便只是欠身示意:「皇上萬福。」
皇帝穿著一身家常的湖藍團福紋天馬皮長袍,外頭罩一件竹青色暗花緞琵琶襟熏貂皮馬褂。
身後的安玲容和眉庄穿著同色的金紅羽緞斗篷,倒像兩個出塞的昭君,格外嬌俏。
皇后命人奉上茶點,笑道:「皇上今日興緻倒好,怎帶著兩位妹妹來了?」
皇帝道:「安妃素性喜歡梅花,正好惠妃也在,朕便陪著她們賞梅去了。」
皇后微微一笑,撫著隆起的肚子安閑道:「安妃喜歡什麼,皇上倒一直惦記著。」
安玲容盈然含笑:「皇上惦記著臣妾,臣妾也惦記著皇後娘娘。」
她喚過槿汐,「宮中綠梅難得,這一束是臣妾選了梅苑中最好的送來給娘娘,希望娘娘聞著梅香清冽,可以安心養胎。」
皇后眉心微曲,很快笑道:「安妃有心,本宮心領了。」
閑聊一陣后,旁邊皇后的宮女抿唇笑道:「其他的也罷了,皇後娘娘還親手做了一個香囊送給皇上呢。」
皇后嗔怪似的看了宮女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臣妾本想趕著好日子送給皇上的,可是體力不支,還請皇上不要嫌棄。」
皇帝從宮女手中接過:「是盛裝平安符的香囊?用鹿尾絨毛做的?」
皇后含了幾分期盼,望著皇帝道:「去年秋天的時候皇上與臣妾提起關外舊俗,提及祖上剛剛創建帝業之時,衣物裝飾都是用鹿尾絨毛搓成線縫在袖口。
而不是像如今宮中那樣用金線、銀線精工細綉而成。
臣妾一向主張節儉,覺著宮中用金的玉的自然是好看,可是也奢靡了些。」
皇帝看著手中的香囊,果然全用鹿毛製成,並無一點緞料,十分樸素,與先帝所用的並無二致,亦感嘆道:「如今這樣的東西是少見了,難為你記得朕說過的話。」
皇后道:「臣妾想著皇上那日說起時頗有思慕之意,所以特意用鹿尾絨毛搓成線縫製成一個香囊。
希望以此提醒宮中,雖然國庫豐裕充盈,天下富庶安康,但後宮不應該養成太過奢靡的風氣。
越是平安富貴,越該不忘先人創下基業的苦心啊!」
皇帝眼中有讚許,亦閃過一抹感動:「皇后所言甚是,朕會將皇后所制香囊隨身佩戴,以表不忘祖宗辛苦,不忘根本。」
眉庄看著皇帝親手將皇后所做的香囊佩在身上,淡淡一笑:「也是巧了,臣妾本也做了個香囊,如今看來,是不配送與皇上了。」
皇帝轉臉看著她,帶了幾分疼惜與嬌寵。
「惠妃沒有旁的,就是氣性大。」
眉庄聽了皇帝這句,從袖中取出一個黃地金花粉彩香囊。
安玲容一看,亦不覺暗暗讚歎,那香囊穿系黃繩,繩上有米珠、珊瑚珠裝飾。
器內施松石綠釉,外壁周邊飾描金卷草、朵花及纏枝花紋。
器腹正反兩面有長方形開光,開光內粉彩繪西洋人物進寶圖,端的是華彩妙麗,映目生輝。
眉庄清冷道:「皇上喜歡皇後娘娘的樸素無華,臣妾這個便實在是奢靡太過了,料來是入不了皇上的眼了。」
皇上好一陣安撫,這才把眉庄哄好。
而這一切也在安玲容的計劃中,她要的就是讓皇後知道,懷孕算不了什麼,尤其是懷孕也都在算計中。
因為眉庄和皇後分得皇上關注的緣故,安玲容被冷漠了許久。
等到皇上發覺的時候,他已經跟安玲容出來了。
朔風撲面,吹著斗篷上柔軟的細毛,沙沙地打著面龐,偶爾一兩根拂進眼中,酸酸的似要逼出淚來。
安玲容閉目一瞬,柔聲道:「臣妾的家世比不得皇后和姐姐,臣妾都明白。」
皇帝的語氣溫柔沉沉:「這也是朕對著你可以縱情舒意的緣故。」
他攏過她,替她擋著身前的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