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第149章 生疏
這幾日後宮稍顯平靜。
非要安玲容說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就是祺貴人因夢魘之事,暴露了本性。
一不順心就打罵宮人,甚至一怒之下,弄死了隨同佩兒一起投奔過去的小太監。
這件事發生了,佩兒的待遇也一落千丈。
因為她和小太監一樣,曾經都是甄嬛宮裡的人兒。
等到安玲容見到佩兒的時候,是在古董房邊一間昏暗的小廡房裡,像是她平日當值時所住。
佩兒一副沒了精氣裝束,簪著白絨團花,枯啞的頭髮用一支素銀平簪緊緊壓住。
她眼睛通紅,人也木木的,像是沒有活氣似的,哪還有半分像從前寵婢模樣。
安玲容見佩兒這副打扮,知道她是家中出了喪事,便道:「家裡怎麼了?是不是有為難的地方?」
佩兒離她倆遠遠的,縮在牆角一隅,戚然嘆道:「奴婢的好友歿了,奴婢今日是過來替他收拾遺物的。」
安玲容嘆口氣:「槿汐,備下五十兩銀子給佩兒,就當給她朋友操辦後事。」
槿汐答應了一聲:「那奴婢回宮去取。」
佩兒慘然一笑:「安妃娘娘,難為你還肯給些賞賜,倒不計較奴婢曾是伺候菀嬪和祺貴人的人。」
窗外寒氣猶冽,廡房裡並不如嬪妃所居的宮室一般和暖春洋。
安玲容遠遠立在佩兒身前,靜靜聽著,心中忽然有一陣短暫的心安。
在宮中慪氣這些年下來,是落在宮牆縫裡的塵灰,摳不出,抹不去,只能任它停留成時光柔軟的摺痕。
當這些曾經輕狂的片段從安玲容的回憶中慢慢剝離而出時,她不勝欷歔,然而那欷歔也是屬於勝利者的活著的綺想。
畢竟如今活著的人,是她自己。
而甄嬛的待遇自然不同以往,包括曾經伺候過她的宮人們,也是一樣的。
她凝望佩兒的目光疏遠而冷淡,卻不失一縷悲憫之色。
「所謂計較,是對活著的人而言。斯人已逝,前塵往事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何況你只是祺貴人的奴婢而已,何必再與你有所糾葛?」
「那麼奴婢來找安妃娘娘,不去找菀嬪娘娘,果然是沒有錯。」
佩兒俯身一拜,感嘆道:「從前奴婢多有不敬,這一拜算是還了。」
她微微一笑,叩首道,「只是安妃既然賞賜,五十兩銀子怎麼夠?兩個人的喪事,要給也是一百兩了。」
安玲容的眉心細細地擰起,打量著佩兒道:「這話怎麼說?」
佩兒的臉是萎黃的花瓣的顏色,有慢慢頹敗的跡象。
她慘笑道:「奴婢這位兒時的玩伴,死於病狀,奴婢照顧這麼多天,恐怕也逃不了了。
昨日早上起來,已有嘔吐、頭痛的癥狀。
今天手臂上發現長了兩顆紅疹子,所以,兩位娘娘,奴婢離你那麼遠。」
安玲容聽得臟疫二字,心下一陣緊縮,幾乎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槿汐緊緊依在她身畔,勉強鎮靜道:「你都得了臟疫,還要見安妃娘娘,是要讓我們染上臟疫,繼續幫祺貴人做事嗎?」
佩兒眼中閃過一絲雪亮的恨意,搖頭道:「奴婢知道,小青子死不瞑目,最恨的人是誰。
小青子臨死前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還是死死盯著奴婢,奴婢知道,他是要奴婢不要放過那個佛口蛇心的人!」
安玲容凝視她片刻,搖頭道:「你都這樣了,還想著這些做什麼?」
佩兒呵呵笑著,乾枯的唇微微張闔:「就是因為奴婢到了這個地步了,才終於有了辦法。」
她笑起來露出森森的白牙,「小青子死前,奴婢答應過他的,一定會替他報仇雪恨。」
安玲容不以為意地搖頭,靜靜撥弄著手腕上的紅玉髓琢花連理鐲,如玉髓瑩紅通透如石榴籽一般,襯出她一雙柔荑如凝脂皓玉。
「如今祺貴人宮禁衛森嚴,你進不去的。」
她抬起頭,漫不經心地掃一眼佩兒,「你要本宮幫你?」
佩兒點頭道:「奴婢既然得了臟疫,法子反而多了。
奴婢知道,娘娘其實也一樣恨她。」
安玲容盈然一笑:「你倒真是明白本宮的心思。」
只是她略想了想,背過身去,只留下華服高鬢的身影。
「這件事,本宮不做。」
佩兒猶不死心:「安妃娘娘……」
安玲容擺一擺手,轉身向佩兒,決然道:「抱歉,本宮幫不了你。」
她見佩兒遽然變色,越加寧和道,「本宮知道你想報復祺貴人,只是本宮現在有心無力。」
安玲容說罷,旋身便出去了。
二人靜靜地站著,風聲被兩旁聳立的深牆擠得虎虎亂竄,發出嗚嗚咽咽的鳴聲。
安玲容惻然轉首,但見淳嬪攜了侍女緩緩走來,大約是從養心殿出來。
淳嬪見了她們,忙福了福身,剪水雙瞳清凌凌的,泛出由衷的歡喜殷切之情。
「安妃娘娘萬福。」
安玲容端正容色,微微頷首。
淳嬪走到安玲容身前,楚楚的臉龐越加蘊滿了自謙的神色。
「大冷天的,安娘娘怎麼立在這兒,仔細著了風寒。」
安玲容的客氣中帶著疏離:「有勞淳兒掛心,本宮正要回去。」
說罷,她便徑自要離開。
淳嬪側了側身,卻並無讓她過去的意思,只道:「安妃娘娘還是那麼討厭嬪妾么?」
安玲容淡薄一笑:「淳嬪這話,本宮卻不懂了。」
淳嬪揮手示意宮女走遠,道:「娘娘一直以為嬪妾是攀龍附鳳不念舊情之人,所以屢屢冷淡嬪妾,卻不知嬪妾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
安玲容拂了拂被風吹亂的鬢髮,她揚起的唇角勾勒出不屑的弧線。
長街獵獵的冷風冷不丁地掀起她玉色長袍,配著紐子上系的青碧流蘇金累絲綴明珠香囊,越發如雲后淡薄的日光,渺渺不可親近。
「你如何一步一步走來,本宮都是親眼看著的,又何來苦衷二字?」
淳嬪銀紅色的袍角被風拂起,像一隻想飛卻飛不高的蝴蝶,顫動著翅膀。
「嬪妾聽說安妃娘娘出身,想來娘娘當年剛進宮的時候,一定不會忘卻自己的家人,所以才奮發而起。
嬪妾也是如此,像嬪妾這種出身,娘娘這樣的尊貴之人如何能夠體會。
但嬪妾不忘家族之心,與娘娘卻是一樣的。」
安玲容默然嘆息:「但是你終究辜負了一顆真心。」
淳嬪自嘲地笑笑:「像我們這種人,進了宮中之後,自身的榮耀便與家族的榮耀結為一體,一榮俱榮,一辱俱辱。
尤其是嬪妾,既然父母族人不能為嬪妾帶來任何榮耀,嬪妾就一定要讓自己過得舒心適意。
真心這樣私己的東西,不能割捨也是要割捨的了。」
安玲容緊了緊披風,漠然以對。
「你自己選擇的路,自己高興就好。」
淳嬪欠了欠身,感嘆道:「但願以後娘娘不要再鄙夷嬪妾就好,這句恭喜,嬪妾感激不盡。」
安玲容徑自離開,宮女走近淳嬪,低聲道:「娘娘何必要理會,安妃對您的態度越來不如以前了,再加上早已分開居住,咱們與她也不相干。」
淳嬪輕笑,明媚的眼睛如同天上細細的月牙兒。
「怎麼不相干?皇后雖然懷了孩子,但身子壞了許多,很多時候都不能侍寢。
而安妃有協理六宮之權,我自然得格外小心些。」
她看宮女一眼,「對了,我讓你去看看音貴人一直用的是什麼懷葯,你看了沒?」
瀾翠道:「奴婢借口去敬事房,說娘娘的綠頭牌有些暗了,偷偷用瓶子裝了些音貴人的葯出來,馬上送去太醫院,請太醫照樣子配出一個來給娘娘服用。」
淳嬪頷首道:「快去!自打我的孩子被人奪走後,哪怕皇上晉封,也不過是個小小嬪妃,何年何月才能熬到妃位?
宮裡的坐胎葯那麼多,人人都在喝,只有音貴人的是皇上親自賞的,一定特別好!」
宮女猶豫道:「可音貴人每次侍寢之後都喝,一直都沒懷孕啊。」
淳嬪有些不屑:「那是她福薄,沒福氣延續下去也是有的。」
她遲疑片刻,「不過你還是讓人看看,是不是上好的坐胎葯。」
瀾翠答應著去了,淳嬪撫了撫平坦的肚子,飽含希望地長舒了口氣。
三日後黃昏時分,蘇培盛來傳召安玲容前往養心殿一起用晚膳。
安玲容更衣過後,換上煙靄紫的如意雲紋錦袍,清雅的顏色,袖口不過是略深一色的折枝辛夷花紋樣,搭著金絲薄煙翠綠緞狐皮坎肩,越發襯得容色多了一分溫柔嬌艷。
安玲容裹緊身上的孔雀紋大紅羽緞披風,緩步入殿。
暖桌上已經布好了熱氣騰騰的金絲菊燉野雞鍋子,安玲容聞得香氣,先笑道:「好香。」
皇帝起身拉住她手,一臉的親密無間。
「今兒晚膳都是你愛吃的菜,這芝麻青魚脯製得極好,朕讓他們試著做了十來次,只有這一次做出來的一點腥味也沒有。
菠菜和豆腐製成的金鑲白玉版十分清甜,入口即融。
尤其這道醉蝦,融了蝦子本身的鮮嫩,配上醇酒調味的甘芳,所以朕急急催促你來。」
安玲容兩靨盈盈,眉目澹澹含情。
「今兒又不是什麼大日子,好好兒的怎麼備下了那麼多臣妾愛吃的菜?且都是難得的。」
因著從外頭進來,她雙手冰冷,皇帝捧著她手,輕輕呵氣道:「外面反潮可冷吧。朕想著你協理後宮忙碌了這麼些天,也給你松乏。」
他亦有幾分自得,「如今天下富足,庫倉串銅錢的草繩都爛了,你喜歡的東西即便難得,朕若想要取來,也不算難事。」
安玲容心口暖洋洋的,握著皇帝的手,道:「那臣妾能謝皇上的,就是把這桌菜都吃了。」
如是,帝妃二人相對而坐,也不讓人服侍,便自自在在動起筷子來。
皇帝看她貪吃了幾口醉蝦,甚是喜歡的樣子,便高興道:「雖然貪吃也慢些,到底裡頭是有酒的。
咦?你怎麼沒喝幾口酒臉就紅了?」
安玲容笑著摸了摸臉:「新描的眼妝,皇上喜歡么?」
她且說且笑,如玉雙頰上透出幾許紅暈,似初露的曉霞彌散。
眉眼旁都化為淡淡的芙蓉淺紅,更顯得明眸燦若星子,顧盼蘊漾。
皇帝伸手輕輕撫摸:「容兒,朕希望你一直這樣高興。」
心跳得有點快,混著紅羅輕炭暖融融的氣息,將殿中沉水香的氣息烘暖出來,徐緩地在空氣裡面迷漫著。
安玲容低下頭,莞爾一笑,輕輕撓他的手心,似小魚輕啄。
這般溫存,直到有添酒的小太監步入,才稍稍中止。
蘇培盛隨後進來道:「皇上,上回您說要在年前晉封福小主為貴人,叫內務府擬了封號來看,內務府已經擬了三個送來,想請皇上過目。」
皇帝微一頷首,蘇培盛一拍手,內務府的小太監捧著一個紅紋木盤子恭謹入內。
上面放著灑金紙,分別寫著三個大字:令、恪、睦。
皇帝掃了一眼,隨口道:「后兩個都俗。
令,令,美好為令,這個字前人也未用過,便是這個令字吧。」
「令貴人?中說『如圭如璋,令聞令望,是讚美如玉般美好之人。」
安玲容輕聲念過,笑盈盈覷著皇帝,「皇上似乎很喜歡她。」
皇帝靜了須臾,眼底的笑意愈來愈濃,幾乎笑得眸如彎月,含了幾分促狹道:「容兒,你是吃醋么?」
安玲容面上微微一紅,轉首不去看皇帝,故意有些怨懟:「皇上是取笑臣妾么?」
皇帝側身靠近她,咬著她的耳垂低低道:「乃指兩情恩愛,共效于飛之樂。你是覺得朕過於寵愛福氏了么?」
安玲容嘟一嘟嘴,面色愈紅,極力自持道:「臣妾沒有這樣想,是皇上最愛多心,胡思亂想。」
「好吧,那便是朕胡思亂想。
但即便是胡思亂想,也不會是福氏,而是你。」
皇帝捉過她白皙如凝脂的手背輕輕一吻,聽他娓娓說起那樣情長的語句,不是不曾有一分心旌動搖,牽起往日的恩愛。
然而安玲容聽完,輕輕啐了一口,便一笑置之。
「皇上覺得合心意,那就囑咐內務府去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