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的名字
從今往後阿泰爾·金還會經歷很多次從睡夢中醒來的過程,驚險刺激的體驗比比皆是,令他身心俱受創傷的也不乏其類,但這——是一切的開始。
突然之間他就醒了,就像在夢中一腳踩空,一屁股跌坐到現實。和每一個在夢中被狠擊一下的人一樣,他猛地坐起身,在頭腦一片混沌之時驚魂未定地喘息。不知道為什麼,起初的幾次呼吸有一點費力。從鼻腔到肺部都有一種熱辣的刺痛,彷彿第一次被使用。
第一個被想起來的問題不是夢境。夢境是一種淘氣的精靈,當你拒它於千里之外,它將在你頭腦中陰魂不散,反之,當你迫切地想要捉住它,它反而竄得沒影。你沒法在煙霧中捉住一個煙霧變成的精靈。
他只是悲傷地發現鬧鐘並沒有響起。
噩夢固然難受,但提早醒來——哪怕僅僅一分鐘——才可被稱作真正的噩夢。相比之下,昨天晚上是在床上翻看資料時睏乏入夢,還是在書桌前突然斷片結果在地板上躺了一個晚上都只能退居第二位了。
「哦不……」
他忍不住呻吟。
這個時候他還沒睜開眼睛,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如何就克服了在蘇醒時睜眼的本能。但凡能意識到其中之一,他都將清楚他等待的鬧鐘永遠不會再響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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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音識別……語種分析……時期……定位……+
因為一兩分鐘即將失去的睡眠短吁長嘆的人不會知道他正被地表之外的眼睛注視,而他無意間發出的兩個音節被立刻捕捉,溯根溯源。
投影儀邊圍聚的金甲戰士們以沉默回應他們看見的東西。
穿著和他們一樣盔甲的未明事物像按了啟動鍵一樣突然坐起來,然後又像戳破了的氣球一樣直挺挺地躺下,耀金背甲的排氣口和金屬板磕出哐的一聲巨響。
然後畫面卡死,最後一幕是從他臂彎里滾落到地上的金色鷹盔。
沒有人說話,一個外觀與他們如此相似的存在做出這樣詭異的動作令他們感到不適,而就算像他們這樣超凡的頭腦也不能一下子揣摩出這些舉動的含義。
直到他們的統領發話。
「你需要多久掌握這門語言?」
「一天,可以脫離翻譯器輔助。」
被問到的戰士謹慎地回答。他的盔甲不似其他人那樣沉重,也不是通報者那樣的黑色。他很年輕,很多事情他還沒有處理的經驗,他的職責也本不是應對這樣突發的收容失效事件。但他是最早接到召令的人之一。
他甚至因此得到了意外的獎勵——或許?——一柄誓言短劍,一個職位調令,一個新的名字。
「很好,赫利俄斯。」
白髮的統領戴上頭盔,示意眾人前往最新得到的位置坐標。
「準備好面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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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泰爾·金現在還不叫阿泰爾·金,彼時的他還不知道未來的人會用那種寓意的名詞稱呼他。他的頭腦被更深刻的感受統治著,一時想不了其他東西。
這種感受名為恐懼。
當他徹底驚醒,睜眼看見陌生的天花板、落在地上極具標識度的頭盔、以及自己身上正套著樣式同樣熟悉的金色鎧甲的時候,有關這個世界的種種立刻像雪片一樣鋪天蓋地地襲來,讓他的思維發生了一場雪崩。
誰說恐懼一定因為未知呢?他對這個世界的了解令他如墜冰窟。
這是一個思想也能跳起來在物理層面上扇人巴掌的世界。知識是毒藥,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險。而作為一個原來在書外俯瞰眾生的人,落入其中就像冰塊被丟進岩漿。
現在這個金色冰塊正絕望地呲呲作響,因為所知情報而冒出一團又一團吶喊造型的蒸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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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的存在只是因為一群四眼書呆要賣貴的要死的模型小人。
也許你會好奇這不過只是塑料製品和一些不著邊際的奇幻故事,如何撐起了「龍傲天墳場」的威名並在「穿越者禁地」的排行上名列前茅,但是考慮到它作為桌游的屬性,這其實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問題。
棋子為對戰而存在,所以戰爭成為了這個世界的主旋律。「在冷酷黑暗的遙遠未來,唯有戰爭。」(Inthegrimdarknessofthefarfuture,thereisonlywar.)並不僅僅是寫在廣告語里的誇張,在這個世界中它確實是一個真切的寫照,一個冰冷的概述。
相當委婉。相當貼切。槍響之後沒有贏家,保證沒有人取得徹底的勝利才能讓戰爭繼續,才能讓財報在玩家的爭吵中悄悄揚起一個漂亮弧度。
這就是為什麼這個世界習慣於對生活其中的生靈表露出全然的惡意,不拘於非凡或平庸,也不在乎出身或是族類。群星之間毫無和平可言,只剩永恆的衝突和殺伐,以及邪神們的恣睢的狂笑。生活在這個戰火紛飛的宇宙,就意味著將成為億萬絕望故事中的一份子,無路可逃。
黑暗森林被持續億萬年的戰火燒乾凈了,尚存一息的獵人們朝彼此舉起了獵槍,而在最後一個棋子賣出之前槍聲永遠不會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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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將成為這些事情的親歷者,故事書里的彈片和激光將會結結實實打到他身上。
還不叫阿泰爾的阿泰爾·金很崩潰,還沒想好自己要叫金的阿泰爾·金很驚慌。他覺得自己的頭腦正因為銀河燃燒的畫像而升溫,以及想象這個房間的某個角落裡某個偵測儀器正向外界報告這處異常。
他於是用手捂住了臉,把所有的嘆息和瀕臨失控的表情藏得滴水不漏。
鑄造了這身華麗戰甲的昂貴金屬被稱作耀金(Auramite),在他原有認知的世界中尚未被開發。當他蜷在這一身貴重的金屬殼子里思考人生的時候,一時沒有意識到自己奢侈地用這種珍貴的金屬給他想象中正發燙的額頭降溫。
他躲在手甲下做了幾個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
可喜可賀,他還是個人類,也沒有因為突然換了一個身體而感到不適。就算他想把自己哭成一隻被踩到了腳趾的屁精,他也必須承認這不算最糟糕的情況。
但這身盔甲……再次掀起了思緒的風暴,讓他變成了直冒蒸汽噗噗響的金色茶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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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弄明白這一身金色的戰甲意味著什麼,首先需要解釋為什麼這個已經以星空為舞台的世界充斥了冷兵器時代的武裝與作戰風格。
冷兵器是伴隨了人類文明童年期的玩具,即使後續出現的熱武器令它逐步退出了歷史舞台,拿起一塊帶刃的器物依舊是戰爭最原始而難以被忘懷的剪影。造型設計師於是替它招魂,並將步兵抗線、牧師畫符的火槍時代從墳墓里刨出來捆綁銷售,塞進了漂浮在在太空中帶撞角的教堂里。
我們稱之為縫合,宣傳稱之為浪漫。
然而以巨艦大炮為標誌的太空戰爭不是獨家的創意,將歷史糅合進科幻也不算太新奇,那麼就拐進奇幻賽道,往裡面加一些玄學符號彰顯其獨特,用神學的面紗為每一個不明其意的設計修飾裱糊,捆綁上額外的釋義。與其被刁難追問,索性令其難以解讀,加深其不可捉摸與深黑殘的刻板印象。
在融合了以上所有內容后,它成為了歷史的糟糕投影,但也正因如此它顯得雄奇。
你能想象這樣的畫面嗎?
兩心三肺的人造天使披著貼滿宗教口號的核能動力板甲,手持帶有分解力場的刀劍和雕刻著顱骨鷹翼的電漿槍/火箭彈發射器佇立在能夠穿越星際的教堂中,向啟示錄里走出來的惡魔/扛著槍炮的獸人/拿著星鏢的精靈/金屬構築的骷髏/靈感來自異形的蟲子/拿著長槍的沒鼻子人形驢子/從地獄歸來的表親們怒吼著發起衝鋒。
這就是這個世界每一天、每一個時刻都在發生的事情。
這就是作為人類,要在這個黑暗無情的銀河求得生存的必要之舉。
這就是將來有一天,他要親身參與其中、一刀一槍與人類的敵人廝殺的簡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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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戰鬥嗎?
或者,他知道怎麼拿著一片鋒利的刀片奪取生命嗎?
沒當場哭成屁精已經很難了,先讓他想想怎麼把現在的角色演好。
外來者的身份被發現會有怎樣的下場?
他盡量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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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身金甲告訴他,他不是這個世界標誌性的人造天使——阿斯塔特,而是另一條流水線上的作品。
這樣的存在被命名為「守望者」(Custodian),或者更廣為人知的名字:「禁軍」。
帝皇禁軍。
通常被描述為一種性情寡淡生物。
對於情感充沛得快哭出來的某枚假幣來說,這無疑把角色扮演的難度拉到了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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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真哭出來也沒人看到。監視設備早在他睜眼的那刻損毀。在遙遠的他暫未涉足的地方,真正的禁軍們正等著他們的目標。
其中一個穿著黑甲的禁軍卻以閑散的姿態與他嚴陣以待的同僚們形成對比。他把玩著一柄黑色的匕首,並不在意某個剛醒來的小東西要對著這個世界顫顫巍巍地撲騰他的小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