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求活
「張景民!還要賞賜么?」
一個用磚石砌成的陰暗堡壘里,火把撕扯出猙獰的光,飄忽不定地浮動在每個人面上。這正是寧碩鎮主城。陳宣寶左手揪住被五花大綁的張景民的衣領,右手對著他的腹部狠狠一拳。「這就是我給你的賞賜!」
張景民的五臟六腑一陣沸騰,忍不住屈身乾嘔,兩眼卻噴出火來,死死盯著陳宣寶。他實在想不出這個堂堂梁國校尉,好歹是一支偏軍的長官,為何要無緣無故投敵!這廝家眷都在梁國,自己是清楚的。便是他心腸狠不顧自家妻兒老小,他的那些親兵們呢?憑什麼跟著他投敵?他一個校尉,又不是什麼太尉,難道還能陰養死士三十不成?
「怎麼不說話了,嫌賞賜不夠么?」那陳宣寶將臉逼近了張景民,咬著牙問道。張景民聞到他身上一股奇怪的香味,不由皺緊了眉頭。這廝滿臉亂糟糟的鬍子,怎麼身上還帶著香囊不成?
「那我就再賞賜你一些!」這陳宣寶吼叫著,卻是揮拳又要朝張景民的臉上打去。
「這人是個好本事的。不能侮辱壯士。」這拳還未揮下,卻被人一把握住。陳宣寶掙扎幾下,掙扎不動,回首看去,卻是一個同樣滿臉鬍子的人。張景民抬頭看去,卻認得這人,這正是白日里野戰,死死盯著自己的那個漢子。沒想到他沒回關潛堡,卻來了這寧碩城了。
那漢子的臉色似乎因為暴晒而通紅,鬍子亂蓬蓬地從下巴蔓延到鬢角去,順便擋住了他的嘴巴,讓整個下半張臉如同一個毛球,隱藏起他的表情。但他的眼睛卻很擅長抒發情感,至少很擅長抒發憤怒。那是一雙滴流圓的大眼睛,牢牢鑲嵌在兩把黑刷子一樣的眉毛下面。此時,這漢子向著大廳主座上一拱手。「主帥,這人帶著隊殺了我同袍三十九人,我懇請主帥許我親手殺他,為弟兄們報仇!」這聲音在不算寬廣的大廳里嗡嗡地回蕩起來,竟震動得火把愈發顫抖,光亮愈發猙獰了。
張景民閉目垂首。他並不怕死,但也不願白白而死。他素來自負勇武智謀都是世間少有的,怎麼甘心不明不白在這麼個破地方就送了命?更何況,他的同袍戰友二十五人因小人背叛竟無全屍,他又怎麼不想要報仇!他想活!
「單兄弟的話大家都聽到了。」首座上那人開了口。這個人大約四十多歲的樣子,面貌並沒有什麼特點,寬面短須,凜然而坐。「這人確實是個好手啊!聽說用二十多人,就擊破了咋們一百多號,是個人物!只可惜,殺了我們的人,算是結下樑子了。諸位覺得呢?」說罷,卻是環顧四周。
張景民心中突然一動。「這人若要殺我,只要隨手一刀,就可以了結,何苦興師動眾大晚上召集一大屋子?莫非……莫非他見我有些武藝,又知道寧碩的兵馬擋不住將要來攻打的軍兵,有心招降於我,但又因為我殺了他們的人,擔心自己的想法不能服眾,所以召集了一大屋子,探探口風?如果真是這樣,我或許還有活路!」他戰友被害身死,此刻心中悲傷憤怒,但他強行壓抑下這些情緒,思考起了對策。
張景民並不敢確定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但事已至此,何不一試!想到這,他忽然高聲喊叫道:「將軍,我有幾句話要說!」焦急之下,他聲音有些沙啞,簡簡單單一句話,竟然差點沒能完整喊出。
「哦?」那位寧碩主帥眼睛一瞪。「你有何話可講啊?」
張景民咽了口唾沫,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卻先望向了站在一旁的陳宣寶,深吸一口氣,開口言語道:
「我這席話,是講給有仁有義有智的好人物聽的,卻不能講給失信背義的小人!請將軍將這人逐出室內,我才好言語!」他說這話是要把陳宣寶趕開,免得他插話壞事。
「你!」那陳宣寶怒不可遏,揮拳欲來。
「好了。陳校尉大半夜來我們寧碩,也已經累了。安排間好屋子,送他去休息吧。」那主帥揮了揮手,便有幾個甲士過來,對著陳宣寶施了一禮:「陳校尉請!」
那陳宣寶恨恨看了張景民一眼,轉身走了。
張景民暗道有戲,轉身對著主座,勉力高聲說道:「將軍!我知道我殺了將軍的人,將軍是有義氣的好漢子,要殺我報仇是理所當然的,我不敢求饒。只是恕我直言,將軍若殺我,乃是為了小義氣小仁義辜負了大義氣大仁義!」
那主帥眯起了眼睛,依然看不出什麼表情。「這話怎麼說啊?」
張景民環顧了廳內四周,見大小桌椅上坐著二十來號人。這廳里的蠟燭忽明忽暗,眾人的臉上也是忽明忽暗,看不出表情,只是盯著張景民看著。張景民心知,這應該是寧碩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們了。他定了定神,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有力,開口說道:「諸位!非是俺無禮,也非是俺自誇,寧碩的漢子們步下作戰是天下無雙的,我也素來敬佩!但論這馬上衝殺,你們其實比不過我們齊人。」
周圍幾人重重「哼」了一聲,卻沒有人言語。
張景民繼續說道:「如今這梁國朝廷借了我們齊國的騎兵,與他自己的本部兵馬一道來征討。諸位雖然是英雄豪傑,打敗梁國的軍陣自然不在話下,但若這齊軍以鐵騎衝鋒,輕騎襲擾,捫心自問,貴軍能抵擋嗎?到時候,卻不知道有多少寧碩好漢子要血染沙場,也不知道將軍要折損多少好兄弟!」
「我們寧碩鎮的人難道會怕死嗎!」一個蒼白鬍子的老漢狠狠一拍桌子,大聲罵道。這個人的臉色蒼白無血,幾乎和他的鬍子一樣白,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疤,最大的一條從嘴角一連扯到耳後,勾勒出一條弧線來,讓人懷疑是不是他身體里的血已經在一次次戰鬥中被流幹了。
「老人家且聽他說。」那主帥發話了。
張景民看向主座,雙手交叉行了一禮,誠懇言語道:「我是想說,將軍殺我為那三十九名弟兄報仇,是小義氣小仁義!將軍去保下寧碩鎮大大小小三十餘萬人的性命,那才是大義氣大仁義!某不才,算是頗懂得些騎兵作戰的精髓,願意傾囊傳授給貴軍,助貴軍得勝!將軍是聰慧的人,在場的諸位,也都是聰慧的人,一定是明白這個道理的!」言罷,他不等別人開口,轉頭看向了那個方才請求親手殺他的大鬍子,懇切說道:「我今天白日里就覺得這位大哥威風凜凜,不是尋常人物!大哥恨我要殺我,我不敢有二話。但只是懇請大哥也想一想寧碩大小老少三十餘萬人的安危,暫且委屈自己一二,可好么?」那漢子瞪了他一眼,要說些什麼,但張了幾次口,到底沒說出來。
「你以為我們是小孩子嗎!」廳堂的側面,卻有一人大喝一聲。「梁軍齊軍不出半月必來,這點時間,你能教出什麼東西?」張景民看過去,卻只見到一片黑乎乎的地方聚著幾團黑乎乎的面孔,看不出是誰說的話。
「這話就錯了!」張景民表情嚴肅道。「這騎兵作戰,說難也難,說易也易,有時候只是捅破一層窗戶紙,就是另一番境界了!更何況,就算我教不出多少有用的東西,能有一絲效用,貴軍就多一絲勝算啊!大不了到時候再殺我,於你們,又有什麼損失呢?」他這話語有真有假,乃是在賭對面的主帥心中正有這樣的想法。
「你真能願意助我們?我們的人學了本領,可是要去殺齊軍的!」那主帥再次開口了。
「將軍,」張景民嘆了口氣,躬身又施了一禮。「我們齊國的習俗是和中原不同的,只重鄉梓,不知國家。這次出兵,和我同鄉的人都已經被陳宣寶害了,剩下的齊軍都是他鄉之人,以我們齊人的觀念里,算不上親密的。更何況,某也不敢瞞著將軍,我心裡恨透了那陳宣寶!若能活下來,我是定要去尋他報仇的!也正因如此,我實在想要活下來!」
他這段話是在扯謊了。齊國雖然確實重視鄉梓些,但也不是什麼不知國家的。張景民也並無絲毫願意傳授技藝,幫寧碩人對付齊軍的想法。只是現在是危急時刻,他只能先弄一出緩兵之計,哪怕明日里就要他練兵,他也好歹多了半個晚上的時間思考脫身之策。
那主帥沉吟不語。廳中眾人也沉默不語,大堂內一片死寂。張景民彎著身子,不好抬頭,也不知道眾人的表情,只聽那屋外頭的夜梟哇哇地叫,一陣陣冷風從四周鑽進身子,把他的關節凍得僵硬,冷汗也從身體里慢慢滲了出來……
屋裡頭還是一片死寂。
張景民突然又一抬手,卻是主動開口說道:
「我不知道將軍意下如何,但還有一件事不敢不說。將軍若能許了我的請求,我依然有個不情之請。我雖然為貴軍練兵,但也不好讓齊國知道。雖說依著齊國的習俗法令不至於連累家人,但也終究令他們蒙羞。還望將軍幫我瞞著點。」
那主將終於點了點頭。
「齊國的這種習俗,我也是略知一二的,也會幫你瞞著,你不必擔心。這練兵雖然未必有用,但我尋思著,能試一試總比不試的好,能多一分勝算是一分。只是這人終究是殺了咋們的弟兄,又是個好身手的。我讓他練兵,恐怕弟兄們不滿意,也怕這廝趁人少時逃走。該當如何啊?」
「主帥。」一個須髯打理得頗有些條理的中年人緩緩說道。「依我看來,這人的話其實有些道理,鎮上的兄弟們都是明事理的,能明白主帥的苦心。至於怕他逃跑,我看不難。白日里練兵,眾目睽睽,他如何逃跑?至於夜裡,便給他戴上腳鏈,料他插翅也飛不動的。」
張景民暗想,「這人必是個託了!若是剛才我不言語,就該他出來說一席話了!」正想著,卻聽見大廳內不少人或快或慢出聲附和了起來。有一些明顯不樂意的,見附和的人多,也終究沒有說什麼,只是恨恨盯了張景民一眼。那大鬍子漢子也是如此。
「好了。」那主帥揮了揮手。「這件事就這麼定下吧。大半夜的,辛苦大家了。大家早些回去休息,明日里還要抓緊時間,好應對戰事。」說罷,便自己也從大堂後面轉出去了。
張景民腳上被鎖上一對五十斤重的腳銬,押送到一處平房中。他躺在床上,緊閉雙目,眼前都是那些同袍戰友們血淋淋的首級,只覺得一切恍如噩夢。不知為何,他感覺到自己無比的疲憊,竟然無法遏制地要睡過去,腦海里卻絲毫沒有脫身之策。罷!罷!罷!他索性放空大腦,徑直睡去,卻是已經作好了第二日赴死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