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也好
漢王府。
僕人休息之所,婢女望向遠處的閣樓,小聲地在另一個婢女耳畔低語。
「你聽說了嗎?」
「聽說什麼?」
「我們那位世子殿下,死而復生,聽說是在夢裡見到了仙人,現在打算出家當道士哩。」
「我也聽說了,王爺和王妃還為此吵了一架。」
微風吹過湖面,盪起一圈漣漪,金陵城又恢復了往日的繁華。
商販在街邊叫賣,儒生三兩成群,官吏忙碌的穿行,有僧人唱著梵音,道士想著經文,有人喜悅,也有人悲傷。
五天前的混亂似是煙消雲散,只是變成金陵城中百姓的笑談,融入了一縷縷煙火氣中。
沒有人在意躲在閣樓中閱讀著這個時代書籍的穿越客。
朱悟凈還有些不太習慣這個時代的書籍。
排版方式,還有文字內容,都和自己內在的靈魂習慣相差甚遠。
身體的本能,潛意識的記憶還在,府里認字的師傅也有不少,倒是沒有什麼閱讀障礙。
只是。
漢王府的書未免太少了。
朱悟凈看向遠處隨侍的婢女:「漢王府的書還有嗎?」
婢女愣愣地看向朱悟凈,只見那少年郎十六七歲,唇紅齒白,身穿一襲道袍,雙足垂下,頭上以一根青翠樹枝別著長發,不像是王族貴人,反倒像是自仙界謫落凡間的仙人。
小婢女忽然想起了話本里說的潘安,想必和世子相比,也就是那樣吧。
見無人回答,朱悟凈倒也沒有催促,只是心中確信自己的老父確實沒有什麼正經書籍了。
最後,也就是一些兵書。
對此,朱悟凈倒是不意外。
「吾父朱高煦有霸王之勇,只是沒有腦子。」
念及於此,朱悟凈緩緩起身,望向皇宮的方向,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麼。
忽然,腳步聲響起,管家急急忙忙地說道:「世子,宮裡召見。」
朱悟凈微微頷首,不覺意外。
「帶我去吧。」
「……世子,您不換身衣服嗎?」
「我既然出家為道,何必遮遮掩掩。」
「這……」
朱悟凈覺得這些人真是少見多怪,日後大明一年四季穿著道袍的皇帝又不是沒有,誰還沒個信仰呢?
……
在內官的指引下,朱悟凈踏入武英殿,這個大明真正的心臟。
他緩步上前,一身道袍隨著步伐飄蕩,似是捲起了千層雪,陽光自窗戶灑落,積在了他的腳邊,整個皇宮因為他,而變得多彩。
朱悟凈昂首挺胸,將所有規矩全數無視,抬起眼帘,終於見到了這個龐大帝國的統治者。
龍椅之上,坐著天子。
朱棣頭戴金冠身穿盤領窄袖黃龍袍,神態威嚴,臉上稜角分明,五官端正且深邃,濃眉下雙眸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這個人僅僅是站在那裡,就帶著一股霸絕天地的氣概。
似是天地萬物,一切阻礙,在他的面前都會土崩瓦解。
朱悟凈在看朱棣,朱棣也在看朱悟凈。
只見曾經熟悉的孫子,氣質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往臉上遮掩不住的狂妄皆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沾染凡俗的傲然。
朱棣忽然喜歡上了這個孫子的眉毛。
這雙眉毛容不得一絲軟弱,即使面對至高無上的天子。
朱棣沉吟片刻,方才悠悠開口:「小子,你這神遊仙界倒是惹出了很大的麻煩嘛,咱還真不知要怎麼處理你。」
「不需要處理,父王是皇爺爺的兒子,大伯也是你的兒子,我是你的孫子,大哥也是你的孫子,這都是我們的家事。」
朱悟凈不卑不亢,甚至沒有行禮,只是平靜地回答。
朱棣聞言,不由想起道衍給出地回答,說是漢王世子墜馬之後,靈魂出竅,落入一塊石頭之中,石裂而猴出,拜入道門之下,如今心裡是百分確信自己見到了仙人,一心拜入道門。
朱棣不信這些鬼神之說。
但是。
瞻壑確實長本事了。
一句這是皇家的家事,瞬間將這件事大事化小。
即使日後朱高煦想要鬧,瞻壑作為當事人都不在意,他也無話可說,同時也堵上了朝中武勛文臣的嘴巴。
朱棣呵呵一笑,不像是身居高位的天子,反倒像是尋常人家的爺爺。
「瞻壑確實長大了,以前可是狂妄的和你三叔一樣,現在倒是性子變了。」
「這事,你也是為難。」
「可有什麼想要的封賞,你可以向咱說說,省的你老子總是說我偏心瞻基,呵呵~」
笑聲十分慈祥,卻讓人不寒而慄。
朱高煦的嫌疑已經洗清了,但是朱瞻壑的還沒有。
若是朱瞻壑足夠聰明,完全可以故意假死,以此暗中催使朱高煦起兵圍攻太子府,甚至是效仿李世民玄武門之變。
朱高煦不是一直自比李世民嗎?
旋即,朱悟凈恭敬的行禮。
「孫子沒有那些世俗的慾望,只求皇爺爺賜下度牒,讓道錄司大開方便之門,許孫子傳播我闡教思想,集合道士共同參悟大道。」
聽到這話,即使已經有心理準備,朱棣還是鬆了口氣。
看來一切真的只是偶然。
再加上紀綱的調查,基本可以確定。
朱瞻壑墜馬只是偶然。
假死之事歷史上也不是沒有,停靈七日的規定,實際上也是為了防止假死。
換言之,朱瞻壑陷入假死,夢見了什麼東海靈石,什麼猴子,什麼求仙問道……醒來后,想要入道門修行。
這也完全說得過去。
朱棣打量朱悟凈半響,方才沉聲道:「瞻壑,你真的要出家作道士。」
朱悟凈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現場吟詩一首。
「羨君相門女,愛道愛神仙。素手掬秋靄,羅衣曳紫煙。一往屏風疊,乘鸞著玉鞭。」
而後,才對朱棣鄭重行禮。
「孫子不才,一心求道,還望皇爺爺成全。」
「也罷。」朱棣長嘆一口氣,低語道:「你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有這種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也好……」
「也好。」
連嘆兩聲「也好」,朱棣如釋重負,揮了揮手,讓朱悟凈退下。
雖然沒有直接同意,但是朱悟凈知道這事基本成了。
至於朱棣若有所傷的「也好」,意思倒也不複雜,只是朱棣決心削藩,只是不想如建文帝那般,導致手足相殘,而是剝奪藩王權利,以天下養之。
這也是日後飽受詬病的明朝宗親制度。
日後,朱悟凈這一脈的漢王也將沒有權利,只能做個清散王爺。
作為嫡長子的朱悟凈繼承爵位,日後既不能掌兵,也不能掌權,江山社稷與他無關,這樣一心求道,有個自己的小愛好……倒也不錯。
對此,朱悟凈倒是無所謂,緩緩退下,只是走到一半,忽然回首,見朱棣坐在龍椅之上,顯得十分孤單,忽然有些感同身受。
皇帝是孤家寡人,自己這個穿越客,又何嘗不是?
於是,朱悟凈忽然出聲道:「皇爺爺,夢中求仙問道時,曾聽祖師說過一個故事。」
朱棣稍稍一愣,眯起眼望向已經走到門口的朱悟凈,卻聽見朱悟凈的聲音自遠處響起,宛如天上編鐘作響。
「相傳戰國時期,有一人發明了象棋,將此象棋獻於楚王。」
「楚王十分喜歡這種遊戲,問對方可要封賞。」
「那人回道『不敢貪求陛下賞賜,只求陛下賜我一些米粟,在棋盤第一格放一粒米,第二格放兩粒米,第三格放四粒,第四格放八粒,第五格放十六粒……以此類推,直到放滿棋盤』。」
「而後……」
「楚王發現即使掏空國庫,也填不滿這小小的棋盤。」
說完,不給朱棣反應的機會,朱悟凈直接退下,只留下空蕩蕩的武英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