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的路
呼吸聲輕微起伏。
牆壁上掛著的油燈均勻灑下明黃色的光,平穩燃燒的火焰忽然跳動了一下,一圈光暈打在碧拉斯臉上,她下意識地扯過身上的被子,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那張仍在酣睡的臉慵懶得像條小狗,眉目舒展開來釋放出柔和的線條,再沒有半點昨天夜裡憂鬱的痕迹。
瀑布似的黑髮散亂漫開,流淌過碧拉斯的胸前,遮掩住一點平原般的景色,少女將要成長起來的跡象隱藏在大地之下。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碧拉斯才像個女孩。
其餘時間裡碧拉斯都熱衷於在野外尋找關於自己身世的各種線索,狩獵動物……啊不是,動物們自願獻上它們的肉與血,在她那無形的令萬物臣服的龍威之下。
她快活得像個國王,世間一切皆是她的子民。
這種無拘無束的狀態遊離在望龍的視線之外,對此僅有寥寥了解的望龍將其評價為風餐露宿的野人生活,不止一次地明示暗示表示希望碧拉斯停止這種行為,特別是在他「干正事」的時候……
毫無結果的交談被兩個人論證成背道而馳的辯駁,結局往往是碧拉斯轉頭繼續尋找下一個線索,望龍轉頭繼續物色下一個對象。
像是昨天夜裡那樣的對話,在此之前完全沒有發生的可能。兩個人之間的交集僅限於偶爾一次的擦肩而過。
除了碧拉斯以外空蕩蕩的房間,望龍卻是不在這間小小的卧室里,桌子上放著望龍留下來的紙條,寫著他出門了之類的留言。
相對擺放的兩張床有一張乾乾淨淨,另一張床上是那個縮成一團的小小身體,似乎就要融化在未曾體驗過的被子的溫暖里。
但碧拉斯終於還是醒了過來,兩隻手撐起昏昏沉沉的身體,鬆開手之後被子滑落,堆到碧拉斯的腰間,因不安分睡相變得鬆鬆垮垮的綠色衣服在少女的平原上綻放出春色。
碧拉斯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
外面下起了大雨,雨水的氣味隨著人影的走動倒灌進來,潮濕,又帶著一點清甜。
很快這種氣味就被濃郁的芳香替代,熱氣充盈間是滇王府的桃花光面酥、玉滿樓的刀脆金絲、天香坊的紅豆蜜棗餞、莫蘭記的豬肉懷菜包子、素金齋的石磨五穀豆漿、龔公閣的花生碎面炒茶……
望龍一五一十地講解每一件拿出來的東西,落到碧拉斯的耳中就只是莫名悅耳的一長串念誦,她並不清楚這些名字背後的實質,但也能感覺出來都是好吃的。
碧拉斯翻身下床,光腳踩在冰涼的地面上,驅散了睡意的眼睛明亮起來,長發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
原本冷冷清清的山洞內現在多出了一個人,和他漫長介紹結束后的輕聲細語。
「到吃早飯的時間了,碧拉斯。」
琳琅滿目的早餐涵蓋了從甜點到常規小吃再到家常小炒的範圍,甚至夾雜著一兩道硬菜,對常年在野外過著流浪生活的碧拉斯來說無異於是頂級豐盛的大餐,但碧拉斯只是搖了搖頭,拒絕瞭望龍明顯帶有示好意味的舉動。
她並不喜歡吃人類的食物。
遭到拒絕,望龍倒也不沮喪,穿過碧拉斯和床之間的間隙,坐到椅子上對石桌上高高堆起的食物上下其手。
他的動作準確有力,似乎深諳此道。
食物風捲殘雲般消失。
正準備走出山洞,碧拉斯對著岩壁猶豫了兩秒,又折返回來坐到望龍對面。
倒不是她突然想吃那些食物……
碧拉斯忽然意識到這個時間點對她來說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一個能夠坐下來心平氣和說話的機會。
昨天晚上的事她還沒有忘記,早已做好的決定被她短暫遺忘后又回想起來。
素白纖細的手徑直伸到那雙詫異的眼睛底下。
「把那兩個雞蛋給我。」
碧拉斯猶豫的時候桌上的食物已經被望龍消滅得差不多了,兇猛的進攻轉變成細膩悠長的鋪設陣線。
碧拉斯坐下來的時候,望龍正提著茶壺往不知道他從什麼地方摸出來的杯子里倒茶。
茶壺裡飄出濃厚的油脂香味,幾秒鐘后一杯熱茶被推到碧拉斯面前,碧拉斯所指名的兩個雞蛋也一併塞進了她的手心。
「要不要我幫你剝殼?」
望龍面前擺起與碧拉斯同樣的茶杯,本該端起享用的雙手交叉平放在桌面上,褐色的眼睛里寫滿了老父親般的關切。
「我在野外還是處理過不少鳥蛋的,至少沒你想象中那麼笨。」
可惜碧拉斯並不應承這份好意,略微感受手中雞蛋的重量之後碧拉斯眼神閃爍起來,手心裡憑空多出了兩個一模一樣的「雞蛋」。
近乎詭異的變化分毫不差落入打算觀察碧拉斯的褐色眼睛里。望龍忽然僵住了,笑容凝固在繃緊的臉上,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尖銳的視線死死地盯住對此渾然不覺還在低頭擺弄雞蛋的碧拉斯,彷彿要看穿她的全部。
那兩個「雞蛋」被碧拉斯放在了桌上。
望龍當然能看出多出來的只是被分離出來的雞蛋外殼,使他驚懼的是這背後代表的意義。
「物質分離……你已經掌握到這種能力了嗎?」
望龍的聲音壓得很低。
僅僅提到這件事望龍就如臨大敵,像是在觸碰不可言說的禁忌,但這種禁忌的力量正在碧拉斯小小的身體里奔涌,只是望龍一直沒有發現。
他竭力想要避免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望龍臉色慘白,他不得不去思考所有可能導致的原因,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長久歲月累積的浩渺記憶中歷年做過的措施一一回放,但望龍還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會失敗。
他的臉上少有地浮現出凝重,那雙褐色的眼睛多了幾分疑慮,掃視過坐在對面的碧拉斯。
此時碧拉斯剛剛吃完兩個雞蛋,茫然地抬起頭來……嘴角沾著雞蛋的殘渣。
她其實察覺到瞭望龍的視線,但第一次嘗試雞蛋的結果是她被噎住了……連續吃下兩個之後。
雖然有擺在面前的熱茶,不過她怎麼看都覺得這杯冒著熱氣一層油飄在上面沉浮著白花花碎屑的碧綠色液體非常可疑,於是她好幾分鐘沒有說話,努力要把口中塞滿的雞蛋吞到肚子里。
艱難的吞咽中碧拉斯臉色漲得通紅,望龍的注意力也隨之被吸引過去,然後往下移動到那一抹綠色點綴的平原上。
儘管還沒有任何弧度,黑髮間若隱若現的大片素白皮膚卻是勾勒出令人遐思的線條,脖子和腋下的連接處鎖骨清晰可見。
她已經是個十足的大女孩了。
望龍沉默不語。
從一開始他就進入了錯誤的思考方向,眾多雜亂的思緒中有關於碧拉斯的因素都被忽略掉了,他錯誤地以為碧拉斯還是那個不曾長大的孩子。
望龍有點懷疑自己這個所謂父親有沒有稱職過……雖然那是顯而易見的答案。
委實沒想到會是如此簡單的理由,簡單到只要一句話就能概括,簡單到令他啞然失笑。
是啊,畢竟碧拉斯已經成年了。
「沒什麼,忘記這件事吧。」
壓低聲音的話語被緩過勁的年輕女孩捕獲,碧拉斯後知後覺向他投來疑惑的眼神。
望龍擺了擺手,不知是在說「這句話跟你無關」還是在表示「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或者兩者都有。
他的神情又恢復成溫和的模樣,方才顯露的凌厲如曇花一現,支起兩手等待碧拉斯的詢問。
他當然不會以為碧拉斯只是來和他共用早餐的。
正如他所料碧拉斯短暫沉思后開口說話,問的卻不是他預想中的話題。
「先生你剛才怎麼了?」
望龍有些窘迫。
望龍不得不承認高估了自己對碧拉斯的了解程度,甚至可以說是一無所知,現有的猜測完全基於小時候那個模糊的印象加上一點記憶的自動修正。
那已經不是她了。
他決定強行切入正題,儘管他臉上因為碧拉斯這句話洋溢著欣喜……
但他很快就要走了,不能再浪費僅有的與碧拉斯相談的時間。
「你要說的應該不是這些吧?」
不等碧拉斯做出什麼回應,望龍又說:
「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你的身世嗎?就當給你做生日禮物了。」
「你的母親……已經死了,不過她是個很好的人。」
「至於你的父親則是生死不明,聽說他這些年一直在找你。」
碧拉斯獃獃地聽著,好久她的臉上都沒有什麼表情,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表示她聽到了。
然後她站起身來,在望龍的注視下一步步後退。房間內的空氣好像熱起來了,燥熱感讓她的鬢角凝結出細密的汗水。
後退途中碧拉斯的手拽過不存在的衣領,試圖要緩解這種煩悶,可是那裡空無一物,拽無可拽。
彷彿她就真的只是出去透透氣。
拐角處她轉了個身,急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碧拉斯靠在離洞口不遠處的石碑上。
太陽光照射得她避無可避,即使逃到外面,外面的世界也沒有容許她透氣的空間,燥熱感升級為熾熱難當,皮膚痛得像是要燃燒起來,逼迫她躲藏在石碑遮蔽下的小小陰影里。
從山洞裡遙遙傳來望龍的聲音:
「希望你別太難過」。
難過嗎?自己應該做出這種情緒嗎?再大哭一場宣洩?碧拉斯只是說不出話來。
三百年的苦苦追尋如今得到了答案,對這個場景碧拉斯曾經設想過很多遍,但當它真正來臨,自己卻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
她把身體又往陰影里縮進去一點。
「我一直期待的就是這樣的故事結尾嗎?」
山洞內望龍忙著另外的事情。
送出那句話之後他就沒再理會碧拉斯,此時他的手上是光耀過人類歷史的一套武器,也是他曾經使用過的武器。
方口,漢形,刺擊……
封存這些武器的劍鞘形狀各異,有些乾脆就沒有劍鞘,也沒有鋒利的外形,僅僅是一塊厚重的鐵板。
它們加起來的數量足足有三十六把。
有九把稍微特別一點,劍柄上刻出從一到十的漢字編號,但中間缺少了一位數,編號第九的不在其中。
望龍對待這些傳奇兵器的方式意外地粗放。
他直接用麻繩把它們捆成一捆,裝進系有三根束帶的牛皮袋裡,再收緊那幾根束帶。
背帶跨過他的肩膀,牛皮袋在他背上呈現鼓鼓囊囊的形狀。
收拾完僅有的行李,望龍熄滅了仍在持續燃燒的油燈,沿著曲折的岩壁走出山洞。
碧拉斯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
「我還是覺得先生你在騙我。」
迎頭一個照面碰見未曾預想的人物,對此望龍的吃驚程度不下於她緊接著說出來的那句話。
「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
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被望龍生生忍住,有那麼一瞬間他臉上是尷尬的神色,很快又收回去,不動聲色地接過碧拉斯的話茬。
「怎麼會呢?我從來不對自己的孩子說謊。」
「對你也一樣。」
仍舊是春風化雨的和藹語調,只是情急之下沒有多加思考。
碧拉斯剛剛增加的一點信任度又被拉了下去,更加堅定了她對這個男人果然不能相信的想法。
末瞭望龍不忘補充一句:
「既然你已經知道,以後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卻不是一貫溫和的語氣,而是一種他從未使用的威嚴,把整句話變成近乎命令的嚴厲措辭。
碧拉斯的神色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嚴肅起來。
這句話她以前也聽過,每次她帶回什麼東西讓望龍幫忙鑒定,結束的時候他就會說這麼一句。
她的印象中望龍沒有生過氣,即使被碧拉斯那樣攪局,用她也覺得過分的手段,望龍最多也就是垂頭喪氣,一次也沒有責怪過她。
第一次見到他用這種不容拒絕的語氣說話。
「不要。」
所以她毫不猶豫拒絕了。
碧拉斯篤定這個男人說出的話都是謊言,儘管他說得再怎麼信誓旦旦。
「唉好吧你想做什麼我是沒法干涉了。」
望龍多少有點無可奈何,遲疑了一會接著說到:
「以前的那些事情……」
「我作為龍的時間不過四百年,只比你大兩歲,不懂得如何教育也是很正常的事。」
看似自暴自棄的自我坦白,碧拉斯卻讀出了一點將要離別的蕭瑟。
三百年的孤獨使她對這種情緒格外敏感。
她才發覺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袋覆蓋住望龍大半個身體,貼在他的後背上。
「又要走?」
「我的假期就到這裡為止了,接下來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做。」
雖然說出了離別的話語,但望龍似乎還在尋找著某樣東西,他的步伐徘徊不定。
那股熟悉的感覺依舊縈繞在他的周圍,遲遲不散。
繞著附近轉了幾圈,望龍最終確定了熟悉感覺的來源:碧拉斯昨天帶回來的劍形石碑。
他昨天只是辨別了下這東西的來歷,沒有過多探究,如今他才想起來這件自己親自打造的物品還藏有另外的秘密。
也不徵求碧拉斯的同意,望龍破開石碑,從中取出一把劍來。
劍柄上刻著一個「九」。
隨手揮舞幾下將它遞到背後,長劍憑空消失在望龍的手中,擴充出幾公分的牛皮袋顯得愈發擁擠。
碧拉斯說話之前望龍就打破了她的幻想,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
「不行。」
「我知道你一直想學習劍術,也知道你想用劍術追尋自己的身世。」
「雖然不想嘲笑你還在相信那些我隨手寫出來的長篇童話。」
「但龍類的手是沒法握住劍的,受限於天生的骨骼構造。」
碧拉斯一下子就泄氣了,之前她還對望龍的話半信半疑。
她所謂的握拳只是近似的形狀,手指始終距離手心有兩三厘米的距離,無法徹底彎曲,大拇指則是朝著生長的方向伸出去,形成一個僵硬的姿勢。
「雖然這也很重要,但是關鍵點不在這上面。」
「要握住劍,就要有不鬆手的覺悟。」
「你還沒做好面對一切的準備。」
「我是沒法教你。不過我以前的一個老相好最近開了個龍類劍術培訓班,你要是想學劍術的話,就到她那裡去吧。」
空氣中漸漸消失的聲音徹底彌散,一同離開的還有一個背著牛皮袋的身影,望龍已經不知道前往何處了。
印著路線圖的黃色蠟紙飄到碧拉斯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