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影子
「有人偷我爸爸。
他們沒經過我允許,偷我爸爸。
我要報案..我要報案。」
女人的聲音急促帶著驚慌,手把華鴻派出所接警室的前台桌子拍的「邦邦」響。
凌進今年54歲,在華鴻派出所幹了大半輩子民警,從黃毛小子干到白毛老子。
聽到過報「我爸爸偷人的」,第一回聽見報「人偷我爸爸」。
桌子正對著的牆上掛鐘,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如果不是值夜班留守,也輪不到他來看大廳前台。
派出所地段稍偏,這個時候幾乎沒有行人經過,只有道路兩旁的圓燈發著清冷白光。
燈上的飛蟲黑影,是生鏽的鐵釘,將無數個皎潔月亮,釘死在漆黑的水泥樁子上。
剛才門外一聲喇叭急促,緊接著女人就慌裡慌張跑了進來。
大半夜需要往派出所,慌張一點也正常。
但女人身上衣服是整齊的,臉上無臟污,行動自如,無明顯外傷,應該沒遭遇緊急傷害性事件。
凌進本來是拿了記錄冊想喊女人先登個記,偏偏他撒尿前還看見擺在桌上的筆這會居然不見了。
低頭找了眼的功夫,女人衝到了台前張口就要爸爸。
聽了這話他反而穩了,爸爸偷人和人偷爸爸,應該意思相差不大,區區一個治安事件。
只是他看這個女的....至少有三十四歲了吧。她爸爸?
還沒等他問,女人縮回手,語無倫次的念叨:「證件....證件..我的證件....」
說著話反手將身後一個黑色雙肩包扯了下來,一瞬間連人帶包矮了下去,消失在凌進視線里。
凌進狐疑站起探出身子,看見女人蹲在地上,顫抖著手三四次才勉強把背包拉鏈拉開。
又雙手各抓住背包一側大力撕向兩邊,如同撕開某個無名巨獸的嘴巴。
她從那張嘴裡掏出一疊亂七八糟的紙張便簽,粗粗看過一眼轉手扔的滿地亂飛。
「哎!」凌進忙繞出桌子道:「怎麼回事你,這什麼地方,老實點,先站起來。」
話音沒落,女人膝蓋向前一傾,整個人跪坐在地,把包倒著拎起來一股腦地東西全扣在了地上。
「東西收好,起來說話,先登記。」凌進連忙道,看地上文件水杯錢包便簽...幾包零食,誒...還有一隻他正好找不到的中性筆。
他蹲下身,一面幫著撿,一面喊女的「冷靜點」。
女人好像沒聽見,狗一樣手忙腳亂在一堆東西里胡亂扒拉出個錢包來,總算從裡面找到了她要的證件。
凌進也撿到了筆,還把那些凌亂的紙張歸於一疊拿在手裡。
他看女人,女人也看他,手裡拿著證件,臉色慘白,雙目獃滯。
她說:「這不是我。」
同值夜班的劉奇這時候走到裡屋門口,雙手捧著手機問:「咋了,凌叔。」
凌進莫名其名,從女人手裡扯過證件,來回比對了一下,李芳,女,37歲,沒錯,就是面前這個。
他拿著證件站起道:「起來起來,先登記。」又回頭對著劉奇道:「沒你的事,進去進去。」
值夜班是個大小算個辛苦活兒,有隊友就要分工,他前半夜,小劉後半夜,相互體諒。
劉奇笑著走出來道:「哎呀,凌叔沒事,我們年輕人熬的住,這怎麼了。」
凌進坐下拿起記錄冊連筆一起遞給緩緩站起的李芳道:「來,先登記。」
李芳木然看著他倆,又搖了搖頭,整個人失了魂樣,喃喃道:「不是我。」
劉奇收起手機,看向凌進道:「什麼事啊。」
凌進稍有謹慎,將證件往旁邊機器刷了一下。
「滴。」沒問題,證件是真的。
可能是父親偷人這個事兒打擊有點大,凌進將身份證一起搭在記錄冊上再次遞給李芳道:
「你冷靜點,填個表,先說明一下情況。
當事人基本信息,姓名、年齡...
你舉報這種事,要證據的,照片,錄音錄像都可以。
有微信啥的聊天記錄,轉賬記錄也可以。
是事後舉報,還是要現在去抓現場?」
李芳仍傻楞站著,獃獃看著地板不說話。
「嘿。」凌進探身將記錄本往李芳面前戳了戳。
「啊。」李芳觸電一般回神過來,連連點頭數下,雙手接過記錄本道:「登記,登記,我先登記。」
她拿起筆飛快填了相關內容,遞迴給進,然後雙手齊齊拍打著桌沿道:「好了好了,我登記完了,你們快幫我處理一下。
我有密碼...我有密碼.....我有密碼.....
他們沒這麼快.....沒這麼快....沒這麼快...」
本子上字跡工整清秀,凌進看過信息,皺眉道:「你在說啥,這種事情,大家都不想嘛,你冷靜點。」
又從桌上一摞紙里抽出一張遞給李芳道:「來,把報案書填了,填清楚點。
你一邊填,一邊說,你爸爸叫啥,今年多大,現在住哪,是不是要我們立時出警,我好電話通知巡邏隊去,是在我們這個片區不。」
李芳本來已經接了筆和紙要寫,一聽這話眼淚雙顆往下掉。
「我爸爸死了五年了。」她說。
「啊?」凌進和小劉同時道。
「哦...哦.....
那個.....偷....偷....骨灰是不是....」這種事,凌進聽到過。
那這個性質就截然不同了,開始以為是個老狗管不住身下事那根管兒,常人肯定看不起。
合著是個老者保不住身後事那個罐兒,這個就...難怪李芳這樣子,是個人都忍不了。
一想到萬一自個兒短命,那沒幾年也得住罐子里去,凌進怒道:「在哪,哪個墓園裡頭。
找了他們管理處沒,有沒有懷疑對象,有人敲詐勒索你嗎?」
李芳回神過來,忙拿手擦了眼淚,把報案書拍桌子上,大口喘氣道:「不不不不是,不是骨灰。
他們是在偷我爸爸,我察覺到了,我收到了告警。但是我加密了,他們肯定還沒偷到。」
她自己越說越亂,越說越抖,拿起兩隻手胡亂比劃像個二流子搖花手:「是我爸爸,我爸爸五年前死了。
他沒死,我把他的腦子留下來了,不是真的腦子,是假的腦子,也不是假的,是真的。不是整個...就一點點...
我工作地點是天方大廈...一個叫....」
「吱...........砰!滴滴滴滴....」
外面有什麼車急剎,還撞著了鐵柵欄也就是派出所大門。
三個人下意識地同時往外看,劉奇順勢道:「我出去看看。」說著拔腿往外跑。
2027年了,自動駕駛在這短短几年裡飛速成熟,成熟到在某些地段,人工開車是違法行為。
因為自動駕駛是程序,程序意味著絕對規矩。
規矩既不會超車,也不會加塞,更不會有煞筆猛按喇叭,完美守序。
人應該守序,優先選擇自動駕駛。
撞門這種行為,是一種不守序。
李芳迴轉頭來,跟見鬼了一樣,大力拍著桌子,五官扭曲驚恐道:
「肯定是來找我的。
你要信我,你要信我,他們都是假的。
我也是假的,證件不是我,他們想要我爸爸..
想要我爸爸的腦子...」
「你冷靜下,這裡是派出所。」凌進嚴肅道,手卻伸到了桌子下的架子上,摸到了那根十萬伏警用電棍,緩緩往外拉。
還沒拉出來,劉奇領著四五個人進來,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其中一個五六十歲樣婦女哭著小跑上前,將李芳扯到懷裡,道:「大晚上的,你犯啥子病嘛,你快點跟我回去。」
李芳掙扎大叫:「你放開我,放開我。」又揚著脖子沖凌進喊:「他們是假的,是假的,救救我。」
凌進看嚮往回走的劉奇,劉奇一聳肩膀,隨後跟上來的幾個人把李芳團團圍住,有喊「姐姐」,有喊姑姑。
其中一個中年男子走到桌前,遞了證件給凌進,賠笑道:「不好意思,警官,我姐姐.....」
他指了指李芳,道:「是個精神病人。」
凌進將信將疑,看了眼證件,姓名:李傑,年齡住址都對的上。順手將證件往旁邊機器上「滴」了下,是真的。
「咋回事哦,大晚上的。」他將證件還給李傑,稍微鬆了口氣。
李傑遞上一個文件袋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警官,我父親去世,我姐姐受了刺激,你看,這是她的相關醫療資料。
我們本來在醫院的,醫生說恢復了些,我們才接回來,沒想到出了這事。就怕她惹麻煩,所以我們趕緊跟過來了。」
說著看了看地上,拿起李芳的包,從隱蔽位置扯了個紐扣樣鐵片下來,遞給凌進道:
「警官你看,我們是有定位的,就是因為她有傷人傾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李芳還在大吼大叫,凌進打開文件袋看了幾頁,沒什麼問題,是本市的醫院記錄。
他看李芳,生理狀態也不錯,很明顯是家裡人照顧的很好。剛才李芳說的那些東西,也只有精神病才說的出來。
「那你們登個記,後頭的事,我們要回訪調查的,另外那個門,算誰的?」凌進反手從桌子上拿出登記本遞給李傑,伸手指了指外頭。
李傑接過本子,躬腰道:「應該的應該的,我們是太急了,我們趕著過來,我們修,或者你們只管修,把票據寄到我家就行。」
「是你證件上的地址嗎?」
「是的是的,我家裡人都在那。」
居住地和證件地址吻合,出問題的概率不大,凌進徹底放下心來。
再看李芳也好像冷靜了些,只是仍舊一臉呆相。
他上前指著婦人,問李芳道:「你認識她嗎?」
李芳點頭。
凌進又指了指李傑,問:「你認識他嗎?」
李芳也點頭。
旁邊小孩七八歲樣,拉著李芳手道:「姑姑,我們快回去了。」
凌進打量眾人幾眼,李傑湊過來賠笑道:「不好意思,警官,添麻煩了,我們現在可以把人帶走嗎?我們要趕緊帶她去醫院。」
凌進看著李芳,最後一次問:「你叫什麼名字?」
「李芳。」
他轉臉問劉奇:「門咋樣。」
「不嚴重,就是彎了幾根條。」
「行,你們登記走吧,門的事兒,明天所里出結果了我再找你。」凌進轉回目光看著李傑道,這也沒別的可問了。
一群人再三稱謝,擁著李芳走出了視線,凌進搖晃著腦袋走回桌子后,念叨這事兒古古怪怪的,精神病跑派出所來。
「給所長先打個電話,說下門的事情。」
劉奇嘿嘿笑道:「凌叔你打啊,我給他打,他不罵死我,派出所看門,讓人把門給撞了。」
「我打我打。」
「那個女的,是不是有點問題...」
「是有問題啊,不是說了她有精神病,剛走出來聽到你們說的內容嚇了我一跳,偷死人.....」
「她家裡人....好像也有點問題....」
「沒得啥問題啊,凌叔你是不是擔心門,我出去看了的,撞的不嚴重。不是留了資料,找他賠就是了。」
凌進點點頭,離半夜一點還早,他揮手示意劉奇先進去。
劉奇笑笑道:「算了算了,凌叔,你去睡會,我來守就行。」
凌進一屁股坐椅子上,努頭道:「去去去,趕緊去,不佔小孩便宜。」
他正直老實有一算一,從來不幹欺壓晚生後輩的事兒。
劉奇笑著拔腿往裡面,凌進的為人,所里有口皆碑。
等人進去后,凌進皺著眉頭,看了看那個「李傑」留下的登記表。
隨即拿起旁邊座機,按照表上留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
通了,鈴響三聲,電話那頭傳來「李傑」的聲音:「您好,哪位,不好意思我現在在開車。
如果有什麼急事,您可以先說,我先聽,但不一定能及時處理。」
沒什麼問題,是剛才那人,他仍舊在人工駕駛。
凌進掛了電話,記錄在冊,特別備註白天上班的同事要回訪跟進。
做完這一系列事後,才將桌下抽出一半的電警棍推了回去,倚在椅子上守到了一點。
大部分人在二三十歲就死去了,因為過了這個年齡,他們只是自己的影子。
此後的餘生則是在模仿自己中度過,日復一日,更機械,更裝腔作勢地重複他們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所愛所恨。
「換班了,換班了。」和上次夜班時一模一樣的台詞,一模一樣的語氣。
「下班了。」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