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人云
「媧神於是乎捻起神枝,於那天池裡一點,經過那洱神的洗禮,便將那點點祝福與磐神的部分身軀融合,再由無私奉獻的羲神綻放他的光芒,於是乎,就誕生了我們,所以......」
「停停停老頭子,我在這間茶樓喝了多少回茶了,怎麼你老人家就會說個這個?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了」一個中年茶客毫不留情的打斷了眾人中間的老頭子。
「是啊,換一個唄」「換一個,換一個」眾人開始跟著一起起鬨起來。
「老闆」那中年人大吼一聲「你們這茶樓咋說書的就會這一個?也不知道換一個機靈點的人來說書,這樣下去,誰還來這裡聽書的?」
「你還會不會別的?」老闆趕忙幾大步走到老頭跟前盯著他。看著眼前頭髮已經花白的老頭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他又忍不住稍稍降低了音調「老人家,要不你說個別的?」
身穿著灰白色袍子的瘦削老人站在中間漲紅了臉,薄薄的兩片嘴唇囁嚅了半天,喉頭上上下下滾動了許久,終究吐出一句「古人云......」
「好!」「再來一個」聽著身後的茶樓傳出的喝彩聲和口哨聲,老彭頭漲紅了臉,哆哆嗦嗦的跟老闆說道「這......這不叫說書!實...實在是有傷風化!」
老闆憐憫的看了老人一眼「沒辦法老人家,現在人喜歡聽粉書了,您老那幾句古人云沒人聽了,現在我這小本生意也容不下您老了,還請您另謀高就吧」
老彭頭漲紅了臉,在喉頭髮出「咯咯」的聲音,但是終究還是沒有吐出半個字來,轉身向外面走去。
走出茶樓,正午的陽光晃了老彭頭一臉,讓他一時間睜不開眼睛。好不容易睜開眼睛了,世界又伴隨著喧囂聲向他滾滾襲來。四周小攤販的叫賣聲,大街上的牛哞馬嘶,彷彿化作一道巨大的網把他罩住,讓他手足無措的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等等」身後一道聲音傳來,老彭頭回身看去,剛剛茶樓的老闆跟了出來,不由分說往他的手裡塞了四個包子,「拿回去,給你孫子吃,明白吧?」說完,老闆便急匆匆的又趕了回去,留下老彭頭站在原地愣著。
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趕快把手裡的包子在懷中揣好。是了,自己的目的是出來養活家裡的小孫子。想起來自己那四歲的孫子,他臉上如同褶子的皮膚緩緩綻開了一個笑容。
他揣了包子,向城東一步步走去。
一路走,一路老彭頭念念叨叨的「古人云,念神會好好庇護他的信徒的,果然,今天就顯靈了......」他嘴裡不斷地念念叨叨,步子卻不知不覺的慢了下來,漸漸地,他又停下了腳步。
稍加猶豫,他看了看日頭,正午的陽光照在他花白的頭髮上,將白色的髮絲映照得根根晶瑩剔透,一層白花花的汗鹽黏在他的身上,讓他洗的發白的長袍緊緊地貼在了乾癟的皮膚上,他卻渾然不覺,只是又朝東邊看了看。
前方是一片漸漸荒蕪的平原,稀稀疏疏的雜草在地面覆蓋著,兩三棵枯樹歪歪扭扭的立在路邊,上面不祥的停留著兩三隻烏鴉,不懷好意的盯著眼前的老人。
老彭頭和孫子就住在這片平原上的一間小平屋。
四年前,老彭頭的兒子和兒媳就是在這間平屋裡生下了老彭頭的孫子。
幾息后,老彭頭轉身向城南走去。
一個時辰后,喘著粗氣的老彭頭揣著已經有點變軟了的包子站在了群南殿下。
身旁來來往往的香客絡繹不絕,清香的淡粉色祈願花在兩旁的樹枝上美好的綻放,隨著微風的吹拂散發出淡淡幽香。「阿嚏」花香與檀香混在在一起,讓老彭頭深深打了個噴嚏。但旋即他又緊張的擦了擦鼻子,小心翼翼的向上走去。
金色的階梯上灑滿陽光,白玉色的琉璃扶手在兩側流轉著光彩,前方的大大小小的群殿里傳來一陣陣虔誠的誦經聲,讓老彭頭心裡格外的安詳。是的,今天是他應該來祭拜神仙的日子,兒子和兒媳就是跟著神仙走了,等他們什麼時候回來了,有就是自己享福的時候了。他想起兩年前的某個黃昏,兒子兒媳站在門口跟著一個和尚,滿面笑容的對他揮手道「爸,大師說我們倆和佛有緣,要引薦我們去群南殿裡面的梵音寺里進修,你先照顧好咱們的兒子,等我們學成歸來了,就是你頤養天年的時候了!」
夕陽灑在一旁和尚的臉頰上,給那慈眉善目的五官鍍上了一層金色。看著興奮不已的兒子兒媳,老彭頭當時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感謝神佛保佑」
「一邊兒去」還沒等老彭頭再仔細回憶一下當年的畫面,他只覺得腰間一痛,旋即整個人被狠狠地摜在地上。痛苦的撐起自己的身子,他用餘光撇去,一道肥碩的身影搖搖晃晃的從他身邊經過。胖子身著蠶絲金綢,五指上的玉石戒指在陽光下泛著異彩,腳上的靴子是華貴的紫貂皮毛做成,一張精緻的青色手帕正從堆疊著肥肉的額頭間揩去一層細密的肥油。
老彭頭掙扎著站起身子來,解開懷中看看,包子已經微微有些癟了,四個包子已經快要融為一體,老彭頭忽的想起,自己一天沒吃飯了,肚子不由得咕咕叫了起來。
「哎呀哎呀,曹先生親臨,在下有失遠迎了」一道聲音遠遠傳來,一個手握禪杖的高大身影撥開人流迅速向那個富商走去。「咳,元豐主持的精神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呀」高大僧人的兩側太陽穴高高鼓起,一身的紅色袈裟在春風中輕輕晃動。
「主持?」老彭頭心中一泠,顧不得腰間的疼痛就要起身。古人云「貴人難覓,回往勿堪......」老彭頭本來還打算起身去理論理論,聽見主持這兩個字,霎時間如同一瓢涼水兜頭澆下,讓他不知所措。是了,面前這僧人是主持的話,那主持對面的那個人也必定是神佛之至誠之人了,甚至他的功德遠遠比自己的高,若是貿然去頂撞他,神佛必定不喜......
念至此處,老彭頭直起腰桿就要走去,同是神佛之信徒,相信他以禮待人,別人也會以禮相待的......
「大師...」老彭頭對著富商開口道。「主持近來身體可好?」「托您的福,身子骨還算硬朗...」兩人自顧自的說著,身影漸漸消失在殿階的上方。
老彭頭臉上一陣青色一陣白色,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神色難看的緩步向一旁的側殿走去。南群殿是按照香火貢獻劃分的祭拜之處,像老彭頭這樣的人就只配在側殿的黃保殿上香祈福。
輕駕就熟的來到供香的黃保側殿,老彭頭慢吞吞的走到了殿門口,仰望著白色的殿角,只覺得一身的飢餓和疲憊都一掃而空。他轉身望向門口懶洋洋坐著的賣香人,「多少錢一炷香?」「咳,五錢一炷香」賣香的呲出一口黃牙不耐煩地擺擺手。
「五錢?前段時間不是還是三錢嗎...」老彭頭話還沒說完,就被賣香的老頭不耐煩地打斷了「咳,就兩錢的香火都交不起?就你這樣還來拜佛呢?」說罷,狠狠唾出一口痰來,有意無意,正好落在老彭頭的腳背上。
老彭頭額頭青筋畢露,身子在春風間卻如同秋葉般瑟瑟發抖著,自己好歹是讀書人,怎麼能......
賣香人瞥了眼攥緊了拳頭的老彭頭,咧開嘴笑了「怎麼,你有意見?」他朝旁邊不懷好意的努了努嘴,一隊身負長杖的武僧正緩緩地循著一道道神佛殿巡視著,沉甸甸的銅棍在陽光下反射著寒芒。
老彭頭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面前碼的齊齊的紫香。「無論如何,自己今天還是得去拜一拜靈通神的」他這樣想到。
他將骨節畢露的枯手伸進衣兜里,摸索了好半天,才摸出一小把銅子。又換了一隻衣袋,又摸出幾錢銅子。就這樣從那舊袍子的幾個兜里摸索了許久,他才好不容易湊齊了十五錢,這是他這段時間在茶樓里說書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如今便全數拿來孝敬靈通神了。
廟裡的香火依舊旺盛。
四根古樸的暗紅色巨柱撐起這座殿堂,原本白玉色的地磚經過歲月的洗禮變得有些黯然無光了。幾個茅草外露的蒲團放在地上,上面三三兩兩的跪坐著一些衣著樸素的人。對於老彭頭和他們來說,靈通神允許他們的祭拜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了。
靈通神端坐在廟堂中央,無悲無喜的聆聽者人們的細細碎語。
老彭頭撈起衣袍,神聖的將手中的三株紫香點燃,淡淡的檀香味順著香尖升起,繚繞在這方廟宇之間久久不散。
古人云「心崇與神,所以神亦佑爾」
老彭頭將第一柱紫香插上香土
「希望我的兒子女婿能夠儘快學成歸來......」
第二柱紫香上繚起青煙
「希望我的孫子能夠衣食無憂的成長......」
等到第三柱紫香插上了,老彭頭卻想不起來自己要許什麼願望了。他獃獃地看著這三柱紫香燃盡,半晌了才回過神來,意猶未盡的跪坐在蒲團上,看著面前巍峨的靈通神,老彭頭再度深深地磕了三個響頭,方直起身子來,向門外邁去。
日頭已經偏西了。
老彭頭踏著草鞋,急匆匆的往城東邊走去。自己平日里這個時候已經是到家開始照顧小孫子了,今天去拜神,不知不覺的便是耽誤了,此刻倒是必須儘快趕到孫子那裡去了。他解開衣袍,取出其中已經涼透了的包子來,小心翼翼的邊走邊把那四個已經緊緊黏住的包子掰開。一絲絲略微凝結的油香在空氣中逸散開來,香味讓老彭頭舒服的打了個噴嚏。
他能想象出孫子在看見包子時驚喜的模樣。
但是餓著的從來不是少數人,尤其是這個年成不景氣的年代。
老彭頭手裡的包子很快吸引住了幾個赤著上身的年輕人。
老彭頭看見了幾人不懷好意的圍了上來,緊張的將包子塞進了懷裡面。
「別藏了,我們看見了,老鬼」當頭的年輕人咧開嘴笑了。他們團團將老彭頭圍住,摩拳擦掌的盯著他。「聽著,老骨頭,我們懶得動手,所以你最好自覺一點,明白嗎?」他將雙手張開「錢和吃的,拿出來」
老彭頭被堵在中間,哆哆嗦嗦了半天,說道「古人云...」
「爺爺,你的臉怎麼了?」彭沙好奇的問道。
「爺爺..爺爺在路上跌了一跤」老彭頭努力的皺起鼻青臉腫的臉想做出一個微笑,可惜劇烈的疼痛讓他失敗了。
「爺爺,我好餓...」
「......」
「爺爺?」
老彭頭回過神來,他走到四處漏風的房間里,拉開櫃門,拿出一本書來,將它放在彭沙的手裡。「乖孫子」他摸了摸彭沙的頭。「你好好讀這本書,爺爺馬上就回來了......」
彭沙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拿起那本寫著「古人云」三個大字的古書,湊眼前仔細打量著,但他不識字,以至於這本書是反著的他也不知道。「爺爺,你什麼時候回來呀?」彭沙抬起頭看向再度開門的老彭頭。
老彭頭沉默了下,他看向門外。荒涼的平原上,縷縷夕陽照在他的身上,將他映的一片金黃,他的腦海里不由得想起了那個帶走他兒子兒媳的和尚來。
他看向遠方,「爺爺馬上就回來」
天邊的雲連成霞,承載起黃昏。
群南殿的香取盛會開始了。
一輛高大的宮輦在城區里緩緩前行,前面是一群沉默的長發之人默默地拉著車輦前行。宮輦上,一群和尚不斷地攪拌著一口大鍋,鍋裡面盛著一大鍋稀粥,鍋邊上放著一盆盆爛菜葉子。
「布施天下,神佛慈悲!」宮輦上的和尚們手握念珠,一齊喝唱到。
「神佛慈悲!」「神佛慈悲!」「神佛慈悲!」宮輦下方,數百個面黃肌瘦的人衣不蔽體,瘋狂的跟隨著車輦前行。
每個月的這一天,南群殿的僧人都會到這片極度貧困的地區來布施,老彭頭的高傲不允許他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所以他從沒來過。
但今天他來了。
這和他想象的布施不一樣。他以為會有很多聖僧手持白面饅頭,一個一個人給他們發放,他以為會是井然有序的一切,他以為能夠通過這種方式來讓孫子飽餐一頓,哪怕自己丟掉尊嚴。
現在他只後悔他沒帶一個碗。
周圍不斷地湧出人來,他們個個面黃肌瘦,衣不蔽體,但是又似乎個個力大無窮,把老彭頭擠的歪歪斜斜無法站穩。他們高舉手中的破碗,破盆,破缸,去迎接高空而來的饋贈。
稀粥和爛菜葉子終究是落了下來。
有些落到了碗里,轉眼間就「咕嚕咕嚕」消失在了碗的主人的喉嚨里。有的落到了地上,轉眼間,無數的手,盆,碗,缸便伸向那塊土地,瘋狂的在那片骯髒的稀泥中舀取著,舀起來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咕嚕咕嚕」,又是塞到了喉嚨裡面。
老彭頭啥也沒帶,他狼狽的在人群中穿梭著,袍子上沾滿了暗黃的泥水,他也顧不上了。他試圖趕到前面去看看能不能哀求聖僧的憐憫。
一天沒吃飯的老人此時迸發出自己最後的力氣,奮力撥開前面的人,他想起家裡的孫子,想起寺廟裡的靈通神,想起那天的和尚,想起兒子兒媳,想起古人云......
他終於趕到了前方。
他經過了那群拉車的人。
他們上身赤裸著,一根鐵索緊緊地嵌入他們的皮肉里,將他們的肩膀給壓垮下來,不知多久沒洗過的頭髮雜亂無章的披散在肩頭,雙腳被大地磨的血肉模糊,一群人的汗水滴滴噠噠的潤如下方的泥土,轉眼間消失殆盡。
老彭頭困惑的看向他們,他們不言不語。
他神使鬼差的拉住了一個人,問道「你們這是為什麼,難道不疼嗎?」
沒有回應。
他又問了一遍,那個人終於轉過頭來,無聲地張了張口,露出沒有舌頭的口腔。
老彭頭愣住了。
但是那個人也愣住了。
眼淚順著那皮開肉綻的臉頰流淌了下來。
老彭頭怔怔的看著那個人,良久,他看見那人右上角的額頭的一道疤痕。那人張大了嘴,無聲地似乎要發出嘶吼,但終究還是低下了頭顱,淚順著眼落下。
那是他的兒子,老彭頭的兒子。
那一剎那,老彭頭的腦海中不斷閃過畫面,檀香與花香,殿階,神廟,夕陽,和尚,平原,神佛,包子,泥濘,車輦,古人云。
他想的太多,以至於沒有看見那後面洶湧的人潮,以至於他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下一刻,一雙雙赤足狠狠地踐踏在他的身上。
他蜷縮了身子,無聲地發出哀嚎。
古人云「神會帶走苦難」
他感覺身上的肋骨在一根根斷裂。
古人云「信奉神,神會庇護你」
鮮血順著他的額頭滾落。
古人云「神,天之子也」
他的身體嘎吱作響。
他的身體癟了下去,他的腿斷了,手斷了,他的五臟六腑在呻吟著噴涌鮮血,他的臉頰在踐踏中扭曲,他的腦子似乎要炸開了。
他想起了他的孫子,自己是來給他帶吃的的。
他想起了自己還有個願望沒能說出來。
「我希望......」
他的身體化作一片血色的泥,爛在了這片泥濘中。
古人云......